致地在一旁端详那画像,肚里暗道:“灶神门神的尊容我见过,却不曾同厕神打过交道;若真是画上这般模样,花枝一
般的女孩儿,日日守着茅厕,何等委屈。”如此想着,不留神叹出声来,那小姑娘见有人立在门口,吃了一惊,愣怔怔
看着他,忽然起身将画纸飞快地卷了起来抱在怀里。
斯馥笑了一笑,道:“你是这家的孙女儿?外孙女儿?”
小丫头满面防备的神色,道:“你是什么人?在我家做什么?”
斯馥道:“我是你家地主老爷的朋友,来你家蹭一顿饭就走,绝不多加叨扰。”
小丫头也不知道听懂没有,眨了眨眼睛,道:“我在拜厕神。”她生得娇小,黑里俏的瓜子脸,一双眼睛黑珠子似的玲
珑。
斯馥道:“看出来了。”
小丫头又眨了眨眼睛,道:“我拜完了,这就出去。”
斯馥本来就无心进去,笑嘻嘻挡住门口道:“我说了我是谁,你还没说你是谁呢。”
小丫头道:“我是这家的女儿。”
斯馥有些意外地哦了一声:“严姑娘,我想请教,你家厕神娘娘为何是一对?”
那烤麂子肉着实肥嫩可口,奇香扑鼻。陶斯馥说到一半,又伸筷去夹。
停云举箸助他,道:“那严姑娘怎么说?”
斯馥道:“她说不知道,就跑出去了。停云兄知道么?”
停云摇头道:“我不大懂这些,只知道厕神娘娘从前是个苦命女子,送灶王爷的时候要往他嘴上抹蜜糖……都是小时候
听娘讲的。”
斯馥抹嘴道:“大概因为门神是一对男子,厕神便是一对女子,免得长日寂寞。那么还是灶王爷可怜,就只他是孤家寡
人——土地公还有土地婆呢。”
停云笑道:“灶王爷可怜么?我看陶兄要是挑个神仙当,恐怕头一个便往灶间跑。”
斯馥认真皱眉想了一会儿,道:“灶神倒是鱼肉不断,却要日日被拴在厨间偷听壁脚;酒仙逍遥是逍遥,可惜没有口福
。哎,果然连当神仙也没有两全的。”
停云道:“不如做人。”
斯馥点头:“不如做人。”
辞别严老汉,两人将几家佃农挨户探访,斯馥心下粗粗一算,总共竟也有百亩之多。走走看看,不觉到了向晚时候,回
城的路上见有村姑叫卖水杏,提着一只竹篮,薄暮中看着很有几分楚楚可怜。停云将那一篮要下,劝她早些回家。村姑
道谢不迭,急急走了。
斯馥伸手戳戳那些红黄饱满的杏子,轻笑出声。
停云微微皱眉,道:“卖得也太便宜,只怕太生。”
斯馥道:“怎可能会太生,只会太熟。”
停云惊讶道:“陶兄不光懂菊花,连杏子也懂?”
斯馥道:“傻瓜,你看这天色,从明个起必定要连着晴热好几日,杏子价钱自然水涨船高。她今日会急着卖,那便是一
天也不能多放了。”
停云剥了一枚,果然已经熟透,甜如醴酪,不禁笑着摇头,道:“一定吃不完,只好请厨娘做成杏酱了。”
两人口中都含着杏子,并肩行来。轻风过耳,那些夜间才开的花朵次第开放,幽香似有若无。
停云正觉此刻温柔,胜过言语。斯馥忽然道:“停云兄,我以卖菊为生,眼下也该开始奔忙了。”
第十七章:山雨欲来
停云停了脚步,道:“陶兄说什么?”
斯馥道:“嗯?我说,我们做菊花买卖的,趁眼下雨水不多,就要赶紧下种,以后像这般闲游的日子,只怕不多了。”
停云道:“你……做菊花买卖?”
斯馥道:“我家世代货菊为生,难道不曾告诉过你?”
停云道:“从不曾。”
斯馥笑盈盈道:“好吧,那么停云兄现在知道了。”
停云静默许久,慢慢道:“陶兄爱菊,我以为不是隐者,也是雅士。种菊疗菊,只是风流雅好,陶兄……竟要以此牟利
?”
陶斯馥摇头,依旧弯着唇角道:“此言差矣。若是无人贩售,叫停云兄这般的爱菊之人往何处去买。就好比你出田地,
人家出气力,不过是各谋各的生计罢了。我自小学的便是伺弄菊花,自然靠这个吃饭。”
停云心中烦乱,不知从何说起,急道:“别人我管不到,我只不愿……陶兄以东篱为市井。”
话一出口,两人脸色均变了一变,斯馥停步看他,微微笑道:“停云兄可是觉得我有辱黄花?我只晓得自食其力不为贪
,贩花为业不为俗。我固然无意富贵荣华,却也不想刻意求取贫寒。停云兄,姐姐的嫁妆还要靠我挣呢。”
停云已经自知失言,却收不回来了。他一直以为陶斯馥与自己一般,爱菊只为寄托怀抱。自遇到这少年,才觉得世间亦
有真知己,几乎是由欣赏而羡慕,这人年少风流,性情又骄傲,只该终日与诗酒为伴;要这样的人锱铢必较地去从商,
简直不能设想。然而无论如何,指责人家的祖业不入流,都是自己太口不择言,简直心地狭窄。停云心中懊悔,却说不
清是为菊花不平,还是为陶斯馥不平。
陶斯馥见他沉默,轻轻一哂,道:“实不相瞒,我已打听了七八分,这京城的菊花生意,大有文章可做。”又道,“前
头拐角那家张元记,我月初下了一百个花盆的定银,今日顺路,正好去看一眼做得如何。停云兄自可先回。”广袖一翻
,人已经去远了。
之后接连三五日,陶斯馥只在外奔波,竟不曾再去过北院。
这日城中有南边来的杂耍班子,吹吹打打,吸引了许多看客,四周又当即围上了一圈卖零嘴的小贩,一时热闹非凡。
旁边酒楼上,窗前悬的布帘经风吹起,便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孔,一双长眉苍翠如描,飞扬入鬓,正是陶斯馥。他对面坐
了一人,白面美髯,长长的笑眼,年纪四十上下。两人谈得投机,桌上果菜未动多少,酒倒已经劝了几巡。
汴梁近年时兴深色菊花,尤以城中丁家养的“夜露”最出名,据说是从蜀中得来的花种,色作绛紫,只花心是浓浓的胭
脂红。那丁斐并不是花商,更像个文士,不止夜露菊养得出名,人也极好打交道。陶斯馥又是有心跟他套交情,两人不
免一见如故。
忽然听得街上鸣锣击鼓,喧哗起来,两人停了谈笑,望见下边多了一小队官兵,刀剑明晃晃地十分耀眼,慌乱得蚂蚁一
般,又有两个小吏在墙上贴了缉捕告示,一个铁板脸的官差厉声念了一遍。当下杂耍也停了,看热闹的人不远不近地挤
着看那告示。
斯馥侧耳听了,咋舌道:“丢的是什么贵重草药,这么大的阵仗。”
丁斐抿一口酒,微笑道:“草药不过是幌子,丢的多半是莳萝。”
“那是何物?”
丁斐道:“陶公子不知也不奇怪。莳萝是波斯国特产的香料,每年进上的不过几十罐。咱们寻常人就连见一见也不容易
。”又道,“丁某学过波斯官话,曾做过一年通事,是以知道一些。”
斯馥好奇道:“他们说得不清不楚,丁爷怎知是莳萝?”
丁斐拈须道:“只因那衙差刚才说,丢的是一个径约四指宽的象牙罐子,又说那草药气味既辛辣又带些清凉。陶公子你
想,会用小小的象牙罐装的东西,必定量少又贵重无比,何况就在下所知,只有莳萝这东西总是存放在象牙中,离了便
容易走味。它香味独特,别的东西轻易冒充不了。”
斯馥有些不信道:“若说是贡物失窃,那这排场又小了一点……再说,为何这般遮遮掩掩?”
丁斐眯了眼:“丁某并不曾说是贡物失窃啊。依在下看,多半是哪位贵人想尝尝,私下请人千里迢迢买了一点来,这也
是常有的事。”
如此,丢了就不好声张;倘若被有心人弄到手,事情可大可小,因此不能不想方设法追回来。斯馥觉得有理,举杯敬道
:“他们告示才贴出来,丁爷就琢磨得一清二楚,佩服。”
丁斐笑道:“哪里。陶公子,这告示贴了有好几日了,你不曾注意而已。今天闹得这样大,八成是有眉目了,你看,他
们往相国寺那边去了……诶,那一带如今住的是?”
陶斯馥并不随他往外看,反而笑微微地摸着下巴,道:“丁爷可是想去抢了那捕头,不,开封府尹的饭碗。”
丁斐收回目光,笑道:“哎,不瞒陶公子,丁某做过许多年师爷,落下这么个爱寻根究底的毛病。”
斯馥微笑道:“交朋友也寻根究底么?”
丁斐大笑数声,凑近道:“这不需要寻根究底,一望而知,陶公子为夜露而来。”
斯馥也不意外,笑道:“不错。”
丁斐摇手道:“这个却不必谈。”
“为何?”
“我那夜露,试过分株,试过扦插,却都不能活,只此一棵。陶公子应当已经听过,多少人千金以求,丁某从不曾松过
口啊。”
斯馥扬起一个大笑,道:“我怎会要丁爷割爱?能让我细细看上一眼,已是三生有幸。”
丁斐眯眼道:“赏夜露的客人,丁某都请他们在十尺之外看;陶公子不比他们,可在五尺之外。”
斯馥终于笑不出来,道:“好吧,丁爷,我只求一根带叶的枝条,三寸即可,如何?”
丁斐也不禁愣住,道:“三寸?”
斯馥认真道:“丁爷与我一枝,明年此时,我奉上夜露十棵。”
费了半日工夫,终于磨得丁斐心动,答应分给一枝,斯馥笑嘻嘻举杯相敬。一杯入喉,楼下却又喧哗起来,原来是那一
小队衙差绕了回来,听声响竟是进了这会仙楼。有几位食客见势放了银子便走,也有如陶丁二人一般留着看热闹的。
只听得楼下喧闹了好一阵,掌柜赔尽好话,终于又乱纷纷走了。
丁斐从窗口看那些人走远,道:“如今的官差一蟹不如一蟹,抓个偷香料的小贼,也值得闹这么些工夫。不过倒教我想
起一个有意思的人物来。陶公子可知道神偷沈妙?”又笑嘻嘻拈须道,“唔,陶公子的年纪,大约不会知道,他大出风
头的时候,算起来得是十年前了。”
“大约十年前,那沈妙初出江湖,一夜之间,把金陵城鸡鸣寺的金佛换了铜佛,就此闯下了名声。此人想要的东西,任
你藏得铁桶一般严实,他得来不费吹灰之力;别说寻常人家,哪怕咱们开封府那位主子瞒着公孙主簿藏的私房钱,又或
者展御猫随身不离的巨阙剑,若是他想弄到手,只怕也是探囊取物。时人送他一个名号,叫空里拈花手。”
他看陶斯馥听得眼也不眨,笑道:“这般人物,陶公子猜他模样生得如何?”
第十八章:静水生波
丁斐的长须是他生平第一得意的宝贝,夜露只能排在后面。此刻一手轻轻叩着桌面,一手捋着那一把美髯,微微后仰着
望着陶斯馥。
斯馥眨眨眼笑道:“这个难不倒我。自古神偷,外人要么传得玉树临风,要么形容得獐头鼠目;却不知这样的人,只有
生得面目模糊,教人过目就忘,才算天生有做贼的本钱。”
丁斐似笑非笑,将一个手指伸到斯馥面前,摇了一摇,道:“陶公子错了。那沈妙恰恰生得是唇红齿白,俊美无比,他
若哪天金盆洗手,不干这行了,也足可做个花魁。”
斯馥险些喷出一口酒:“花……花魁?”
“有一年,说书先生的保留本子,就是讲他如何乔装了一夜花魁,弄走了山西首富的九霄环佩琴。”丁斐笑微微回想了
一阵,接着道,“那故事很是有趣,也不知如今哪里还能听得到。咳,话说回来,做这无本买卖总要有些手段不是?据
说沈妙的拿手好戏,便是扮得时男时女,忽老忽少。”
斯馥皱眉道:“他这些本事既然人人都知道,居然还能屡屡得手?”
丁斐道:“世人只道沈妙生得美貌又善于变化,究竟长得什么模样却没有人说得上来,自然无从防范。陶公子你想,街
边脏兮兮的乞儿,上门卖针线的美人,你可会怀疑是同一个人?正如同谁不知道红颜祸水,可是美色当前,真正推开的
能有几人?这道理原是一样的。”说罢叹了一声,倒仿佛勾起心事,仰头灌下一杯。
斯馥笑道:“如此说来,沈妙的逸事,流言居多,其实并不可全信。”
丁斐也点头:“此人已是传说,传说么,多半是不可信的。我也是见了眼前这案子,才想起这么个有意思的人来。”
斯馥笑叹一声:“这么个有意思的人,我居然一点也不知道。”
“他专拣会闹得沸沸扬扬的事干,未免弄得民心不稳,是以官府时常也压着他出现的消息。那沈妙在江湖上不过昙花一
现,有说他早已金盆洗手,也有说是被一位高僧化去了。不论如何,短短十年,这般人物竟至于湮没无闻,着实有些可
惜。”
斯馥点头道:“听丁爷这么一说,沈妙不算英雄,也算美人,何况是个有奇才的美人。却只充得闲人口中一时的谈资,
我也觉得可叹。”可叹自己却偏要当人,争这数十年风流。斯馥翘翘唇角,向丁斐举了举杯。
那丁斐年轻时曾走过许多地方,装了一肚子奇人奇闻,随手拈起什么都能说一段故事。斯馥与之相谈,很是得趣,回到
家中,已近傍晚时分。
陶氏说北院午间送了一钵杏酱过来,斯馥正犯酒渴,一手倒茶,鼻中哼了一声,算是知道了。
陶氏道:“你真不去用晚饭?”
“闲了再去。”
“你不是闲着么?”
“没工夫。”
“我闻着,今天那边,仿佛是螃蟹味儿。”
“……哼。”
进得屋里,一个小瓷钵端端正正放在桌上。随手掀了盖子,一股香甜之气扑了出来。斯馥皱了皱鼻子,终于还是伸手指
蘸了些放进口里。
那人总是一副自命清高不问世事的派头,着实讨厌得很,更可恨是请了个好厨娘。
斯馥和衣倒在床上望帐顶,总觉得心中烦乱,似乎压了一点什么。他面上洒脱,心里到底还是硌着,可是今日却又有些
不同。翻来覆去,几日来的事在脑中乱纷纷掠过。
屋中渐渐黑下来,不得不掌灯,他也懒得动。躺了大半个时辰,斯馥忽然在昏暗中坐了起来,脑中激灵灵地,一时混乱
,一时清明。
暮色沉沉,一马一驴并辔而行,蹄声匆忙。
马停云并未料到一坛杏酱就能让陶斯馥扑到北院大拍自己的房门,“停云兄”喊得山响。
他望着驴背上执鞭的斯馥的侧脸,蹙眉道:“你这么一说……不错,正是那种香气!颐川给我送过一道荷包鱼,说是莳
萝子秘制。”
斯馥斜他一眼道:“停云兄可以把梦中花香记得真真切切,连长什么样子都想得出来,怎么对御用奇香反而迟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