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过一套,我想弄套新的。你要吗?”
对方不紧不慢的问着,问得陈云汉这头儿心都扑腾腾蹦了起来。
他有一种奇怪的冲动。
“我要我要~!”当机立断答应着,陈先生用下五子棋时候的决策力点了头,“那什么,您要去各大书店买吧?那我跟您
一块儿去?”
柳东阳笑了,笑声透过话筒丝丝缕缕传了过来。
“你跟我干嘛去啊,大热的天儿。”
“挨家呆着也是呆着,正好出去溜达溜达。”
“你不会又想跟我聊什么吧。”
“没有,您放心,绝不瞎打听。”
陈老师一个劲儿保证,柳老师一个劲儿迟疑,但最后,迟疑还是被决定推翻了。
“那也成,你跟我去,你可得当司机啊。”
“没问题!我天生‘柴可夫斯基’的料儿~~”心里亢奋的比划了一个哦也的动作,陈云汉在和对方约定了时间地点后,
挂了电话。
扭转回头看,自己的小妹,陈郁可小姐,正眯着眼,抿着粉嫩红润的小嘴唇看他。
“我看,这棋是下不了了对吧~~?”眼里闪出邪恶的光来了,陈郁可看着一个电话就头顶好像开了小花朵的堂哥,直接
开始收拾棋局。
“啊,我出去一趟,你就跟家呆着吧,待会儿我爸我妈买东西回来,你就跟她们说我上单位了。”
“真的?”挑起一边眉梢,对方显然不信。
“假的你把我怎么着。”对那怀疑心虚的嗤之以鼻,陈云汉抓起车钥匙往外走,走出两步,又返回来,从裤子口袋里把
一枚刚刚从棋盘上偷来的,本属于小妹的白子扔在桌上,“还你。”
“你!我就知道你作弊了!!大骗子!”小妹怒目圆睁,但这狡猾的堂兄大人已经快步如飞跑出了家门。
六
顶着大太阳,站在花儿市新华书店门口,陈云汉有点儿郁闷。
他其实本来想亲自去柳东阳家里接人的,可是却被对方拒绝了。一个补充打过来的电话,柳老师说,你与其来我家,不
如咱俩在书店碰面,我打过咨询电话了,人家那儿有这套书,别的地方就都不用去了。
陈先生心里沉陷了一下儿。
不用去别的地方了,什么人音社啊,教育分院啊,课本书店啊,就都不用去了。这意味着什么?这分明意味着此次出行
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和对方聊天,甚至连多看对方两眼的时间都大大减损了多一半。
这确实让人不舒服。
不过……
总比见不着强!
这么阿Q着,陈云汉耐心等待,不多时,一个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
“小陈?”
猛一回头,他看见正从书店旁边的快餐店走出来的柳东阳。
纯黑的贴身T恤,纯黑的牛仔裤,纯黑的皮鞋,纯黑的墨镜挂在T恤领口,从袖口里露出结实的胳膊,线条如此流畅,如
此漂亮,就像个活体雕塑。
陈云汉看得后背出汗,而后让视线停留在可以分散注意力的地方。
那只受过伤,不能再长时间拿画笔了的右手,修长骨感的指头单手抓着两瓶挂着冰凉凉水珠的矿泉水。
“来,先喝一口凉快凉快。”把其中一瓶递过去,柳东阳看着对方接在手里,才几下拧开自己这瓶的盖子,连喝了几口
。
陈云汉看傻了。
那漂亮的嘴唇,轻轻含着瓶子嘴儿,清冽的液体灌进喉咙,喉结就会配合的上下滚动,而至于喝完之后,用手背擦掉唇
边残留水珠的动作……
妈的妈,我的姥姥啊……
“怎么了?”发现自己被盯着看,明显有点儿不自在的柳东阳开口问。
“没有没有,我就是觉得吧,您这脸吧,特适合画出来。”都没顾得上打开手里那瓶水,陈云汉边无意识的上下揉搓着
瓶子,让上头冰凉的水滴弄湿了掌心,边特认真的胡说八道起来,“真的,线条特明朗,特大男人,而且从哪个角度画
都好看,您别笑啊,我说真的呢。”
“嗯,成,说真的呢。”柳东阳无奈的点了点头,而后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那快被擦干了的瓶子,“赶紧喝吧,别揉搓了
,回头都捂热了。”
“哦,其实我不怎么渴。”这才反应过来手心上湿乎乎一片,陈云汉甩了甩手,把瓶子牢牢攥住,他想,这瓶水可得收
起来,可不能喝,这可是他少年时代偶像买给他的,虽说只是一块几毛钱的东西,但来得如此惊喜,必须细心收藏。
“那要不你先放车里?”指了指路边那辆火红火红的,红到血淋淋似的宝马3,柳东阳打趣他,“放心,依照你这车的防
盗性能,一瓶水不至于丢。”
“那,也没拿着踏实。”干脆顺话答音肯定了自己的收藏意图,陈云汉四下里寻找那辆漆黑的马六,“您把车停哪儿了
?”
“哦,我打车来的。”
某人一愣。
“啊?”
“你不是说要当‘柴可夫斯基’嘛。”
某人又一愣。
“啊?”
“怎么着,反悔了?”
某人这次明白过来了。
“反悔的是孙子~!”他特大义凛然。
“行了别逗贫了,先进去吧。”柳东阳看着那家伙足够严肃的表情,忍着笑指了指书店的大门。
买书的过程格外简单,无外乎选中了,交钱拿货走人,使劲儿张罗着要帮忙拿书的陈云汉心满意足接过那纸绳扎起来的
一小捆书本,满足的往外走。
“这钱不能是您掏吧。”
“嗯,我不是开票了嘛,最后学校报销。”
“哦,那就好。”
“对了,小陈。”
“嗯?”
“你以后别老跟我您您的行嘛。”
“怎么了。”
“有点儿别扭。就好像我多老了似的。”柳东阳笑了笑,并不对自己的要求多做解释,“听着这话像个女人说的哈?”
“没有,其实我觉着叫‘你’怪没礼貌的。”
“你都多大了,又不是小学生,我跟你好像还不应该算两代人呢吧。”
“是啊,就因为差距才十岁,所以尴尬呢嘛,要是相差个二十来岁,我当您是我叔儿,叫声您也合适,要是就相差三五
岁,我也就不瞎客气了,偏偏差个十岁……”
“几岁好说,我就是觉得没必要。”低下头吁了口气,柳东阳脸上笑得有点复杂,“你也别老跟我偶像长偶像短的,我
现在就是你一同事,级别还没你高呢,我是教学处下属资料室的管理员,你是政教处直属的团队指导员,你老那么客气
,我别扭。”
陈云汉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他嗨了一声。
“您别这么说啊……”他抬手抓了抓后脑勺,“我估计让我带团队工作是看我年轻力壮好使唤,可偶像这事儿,到什么
时候也变不了。”
“那就先改改称呼。”
“您先改我再改。”
“我有什么可改的。”
“就那‘小陈’啊,真别扭死我了。”
“这……那我改成什么啊?”
“……”
陈先生陷入了呼之欲出的犹疑中,而后,当他忽然间刹那间瞬息间想通时,他的犹疑就啪的一声碎成了粉末随风而去了
。
“叫我名儿吧!”
“……云汉?”
“哎~!”
特痛快的应了一声,陈老师心里挺舒坦。
“嗯,云汉……就是银河吧?”似乎是为了缓解不适应的感觉,柳东阳开始偏离话题的集中点。
“啊,是银河。”
“这么说,你爸妈希望你气势恢宏一点儿了?”
“其实也不是。我妈怀着我的时候,正用古乐给《大雅?云汉》配曲呢,一直钻研了好几个月,后来我出生基本上就是
跟配曲完成前后脚,结果就叫云汉了。”简简单单说着,陈先生与其说是满足于回忆,不如说是满足于回答,这可是柳
东阳在提问,他得好好讲述讲述,“后来,我小时候,还没上学就会背这首诗了,现在还记得多一半儿。什么……‘倬
彼云汉,昭回于天。’……‘天降丧乱,饥馑荐臻。靡神不举,靡爱斯牲’……”
“等会儿等会儿。”柳东阳拦住了那诗人的吟唱,像是在努力确认自己没有听错,“那个,什么神什么来着?不举?我
没听错吧。”
陈先生愣了短短的一秒钟,突然笑出声来,他哈哈哈的笑了好一会儿,挺傻挺楞。
接着,他点头。
“是不举,不过不是那个不举啊,这儿的举是祭祀的意思。”
“嗯,你看还是你有文化。”渐渐收住笑,柳东阳微红着脸,略作停顿后,从对方手里拿过那捆书,“来,给我吧。”
“我帮您……那个,你,我帮你拿不就得了,来,先上车。”发现自己光顾着聊了,陈云汉赶紧掏钥匙开了车锁,继而
伸手拉门。
“不用了。”出乎意料的,柳东阳拒绝了他,而那带着浅浅笑容的表情,和之后平静的言语,就更是让人心里一凉,“
你还是自己回家吧,其实,我开车来了,就挨马路对过儿呢,我说让你给我当司机什么的,都是逗你玩儿的,可别当真
啊……”
七
不带这样儿的。
就好像大人欺负小孩儿,就好像老油条耍着小嫩雏玩儿……
“你说啥?”陈云汉当街愣住了,站在自己那辆格外打眼的血红血红的宝马3旁边,盯着跟前这个让他暗暗想要一头碰死
在发动机盖子上的男人。
“我确实开车来的。”柳东阳重复自己的话。
“那……干吗还叫我过来?”陈云汉想,依照自己这暴脾气,要换个别人,估计早就翻脸了,真的。
“你非要跟我来呀,小伙子~”笑了笑,柳东阳指了一下马路对面不远处,那儿停着一大溜车,似乎其中有那么一两辆确
实很像他的马六。
“不是,可,可……”陈老师急火攻心,有点儿说话不利索了。
“我不想麻烦你送我,我家住的也不近呢,你要是觉着亏了,回头我请你吃饭。今儿不成啊,今儿我得先回趟学校,把
书归置归置。”那语调格外淡定,淡定到让人想抓狂,“或者,咱俩下礼拜出来?你想吃什么都成。我请你。”
“我什么都不想吃。”陈云汉脸耷拉下去了。
“那,要不咱俩今儿就外头吃吧,就是你得先跟我回学校了,哦对了,学校东边儿半站地有个海底捞,你能吃辣的嘛?
”
“……算了,我得回家吃饭,爸妈等着呢。”让那补偿安慰一样的说法弄得更加不爽,却没了发火的力气,陈先生叹了
口气,尽量让表情淡然,“没事儿,您先回学校吧,我也先回家了,吃饭的事儿不急,改天再说了。”
“小……”看着那家伙弯腰准备上车,本想叫一声小陈,却忽然想起对方的要求,柳东阳有点儿急切开了口,“那个,
云汉。”
本来都一脚迈进车里的人卡住了。
姿势扭曲的回过头看,云汉同志脸颊浮起微红。
“啊?”
“那什么,吃顿饭还是必须的,你回头有时间了,就给我打个电话吧。”
听着那似乎隐藏了什么玄机,又似乎只是单纯的在表达歉意和诚意的语言,陈云汉腿肚子软了。
唉……
“成,那就电话联系。”他点头,“这回您可别自己开车出来了啊,告诉我地址,我接您去。”
“没问题。”答应的还算痛快,柳东阳轻轻笑了一下,继而便看着冲他颔首算是道别的男人上车,关门,而后离开。
漂亮的车,漂亮的开出了停车位,接着漂亮的消失在车流之中。
留在原地的人直到确认那火红的座驾已经消失在视线里,才低着头松了口气,然后,他又抬起头,等了片刻,在第一辆
空出租车出现在视野里时招了招手。
车停在路边,打车的人钻了进去。
交代了地址之后,他就只是沉默了。
他笑自己,叹自己,他责怪自己耍人家小孩儿玩儿,却想不出什么别的更好的办法。
其实,原本可以让那热血的小子送自己回家的,原本能好好驱使一顿这个自己送上门来的柴可夫斯基的。
可是……
还是在最后一刻用谎言糊弄过去了。
该说他蠢,幼稚,还是有毛病?
给自己下着邪行的定义,他一路沉默到了家。
哼,还说要回学校呢,回你妈的学校。
边拿钥匙开门边讽刺自己,柳东阳进了屋。
自己家里安静到死寂,干净到冷漠。
住了若干年的老房子,厨房空间狭小,厕所结构别扭,书房背阴,卧室西晒,玄关和客厅之间那莫名其妙的一级矮台阶
让他无数次不留神踢疼了脚趾头……
这套房子唯一的可取之处就只有那宽大亮堂的阳台了,那里曾经是正值春风得意马蹄疾时的柳东阳最心爱的画室,他隔
着一层轻透的冷蓝色珠帘看着客厅里的桌桌椅椅,就好像看见目之所及远的大好河山,他用洒脱嚣张孤傲清高的笔触描
绘他记忆里或者想象中的那些人,那些事儿,那些地方,然后期待着,渴望着,祈求着有人能理解他的每一笔描绘方向
。
可能真的是他要求太高了。
确实哭着喊着想得到认可,认可二字,越是来得艰难。
因为他实在太不会迎合大众审美。
从早就是如此,年少时,人人看的都是谁万寿无疆谁伟大领袖的画片,没人对他画的幼稚的山山水水多看一眼;年轻时
,他风光过一阵子,但很快的,老百姓就发现,光屁股大美人儿比太行山脉上骑驴的行者更适合挂在床头揣进胸口;现
在,人到四十,早就离开画界的他,脑子里想的还是那些令他一如既往痴迷的壮丽与恢弘,心,却已经力所不能及壮丽
恢弘的高度了。
其实,红色招贴他能画,他能画得以假乱真好像出自那个血红色的年代。美其名曰人体艺术的东西他也能对付出来,甚
至能做到看似圣洁其实淫。欲横流的地步。迎合,他会,他能迎合得特别恰如其分,可是,他做不到坚持,他当年画过
抽象人体,才画了两三笔,打了个轮廓,就掀画架子撕纸了。
所以,到现在,他也还是那个宁折不弯,宁退不进,宁做死在道边的露莘辛夷,也不与腥臊恶臭随波逐流的“假清高”
。
他躲了,躲进一个角落,固守着他的尊严。
原本他想的是就这么下去直到老态龙钟,可他没料到的是,半路杀出来一个把他当偶像的陈云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