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诚可是一个月没吃午饭了啊。” 你听见了又像没听见,换个方向趴着继续睡。班长还打算说下去,我赶快拉住了他。
班长他人真不错,当然我不是责备你,但是像他那么有侠义心肠的我后来再没碰到过。
其实大家都误会了。每天晚上我跟我爸领了饭费就把票子小心翼翼地抚平压在字典下面,第二天早上再揣着它出门,兴
奋得像怀揣着一朵玫瑰花。在旁人的眼里,钱是货币,但是对我来说,那张十元的纸钞就只是玫瑰花。文森你是一个很
聪明很幸运的人,你拥有许多我没有的东西,我能给你的太少太少了,不管是无双的美貌、过人的天资还是富裕的家境
,我哪一个都没有,我甚至不知道你需要些什么,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能把自己平摊在你的面前让你挑走你中意的部分
。我太喜欢你啦。你肯跟我开口要什么东西,我不知道多么高兴,但凡我有,你什么都可以拿去。
可是你突然有一天再也不肯跟我说话了。我揣着攒了一个星期的票子去问你,你当时正蹲在教学楼后面的墙根下抽烟,
同你一起的还有一个平头彪悍的男生。平头男生说要穿红色水钻紧身皮衣小吊带,你夹着烟哈哈笑他怂,说黑色镂空蕾
丝才是男人不变的选择。我惊得下巴都掉了,险些以为你们是异装癖,后来才知道谈的是摩托车。
我那时站在你的面前却结结巴巴说不出话。平头男生用眼神问你是怎么回事儿,你只是把烟灰轻轻弹在地上,道:“我
放学再找你。” 平头男生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了。你沉默着把烟吸完,一把推开我想要走人,我扯着你的袖子道:“文森
。”
你狠狠瞪着我。我当时糊涂极了,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抓着你的袖子不放。
你把我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扳开,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最后把口袋里捏得汗津津的七张十元钞票递给你。你一下子暴怒
地打开我的手,钞票飞得满天都是,我急急忙忙地弯腰去捡,抬起头你已经不见了。我捏着乱糟糟的一沓钱难过得想哭
。你借给我的夹克,姐姐问过朋友,说是国内没卖的高档牌子。你连贵到天价的夹克都不在乎了,却不知道为什么每天
找我借十块钱。文森,我以为我是明白你的,所以我什么也不问。我什么也不问,只要你还需要我。
文森,我一直不敢确定你爱不爱我,从什么时候开始爱我,或者爱我些什么,哪怕到最后我们做了那件事我在心里还是
担惊受怕。但是我不抱怨。这是爱的本质。全无痛苦的爱情不是真正的爱情,全无痛苦的人生也不是真正的人生。
我爱你,哪怕在荆棘丛中。
小诚。3月22日晚。
第 19 章
你好吗,文森。
今天刘医生带着修理人员从镇子上回来了,他们在地下室的锅炉房里敲敲打打了一个上午,震得整栋医院大楼跟着一起
发颤,许多老头儿老太太受不了噪音到外面院子里避难,我没有去。不是我喜欢在轰隆隆响得像跑拖拉机似的房间里呆
着。我怕遇到一个人。
假洋鬼子。
到今天我还是不知道他叫什么。之前的几次我总是忘,现在不打算问了。他叫阿猫也好,阿狗也好,都和我没关系。这
世界上就是有些人你一辈子也不应该碰到,分则各自欢喜,合则两处伤心。如果有一件事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那我就索
性忘掉它。我和假洋鬼子注定做不成朋友,搞不好还是前世的仇人,倒不如不要勉强相处。文森,你一定觉得我这样绝
情很古怪吧。我还从未毫无理由地讨厌过一个人,假洋鬼子是第一个。连大黑框当年在全班同学面前说我是白痴,我也
原谅了他,只有这个从地球另一端跑来的怪人我无法接受。这种感觉可真奇怪。他随随便便对我说句话,对我笑一笑我
就忍不住浑身发抖,又害怕又愤怒还有一点神经紧张。我到底在怕什么呢?我可一点儿也想不明白。
这件事暂且不提。我今天去看望了假牙老太太。她从大前天摔伤了以后就没有下过床。老头子虽然冻得半昏迷过去,在
暖暖的被窝里捂了一夜第二天就活蹦乱跳,现在每天穿着刘医生给我的黑大衣在防空洞门口晒太阳。我觉得老太太这样
实在有些可怜。我进入她的病房的时候她还挣扎着要起来,最后还是没能让脊梁离开床铺。我坐在她的床沿上不知道该
说些什么好。老头子冻了一夜越发地犯起傻气,连老伴的死活也不顾了。我想给老太太笑一个,没想到笑得比哭还难看
。老太太躺在床上气得骂我没出息,要赶我走,我就是不动。我舍不得走。她骂人的样子太像我妈了。
我爸是在我高一的时候因为工厂事故去世的,不到半年我妈也跟着他去了。我爸他做人太认真了。他在厂子里待了大半
辈子,把工作看得比什么都重。有一年洪涝灾害大水冲毁堤坝,他把全家老小丢在家里,自己冲到工厂仓库里保护转移
货物,等到他回来家里的水已经没过大腿了,锅碗瓢盆都在水上漂着,我和我姐把浴缸拆下来当小船,我妈站在家门口
拿着擀面杖就跟他干起架来,我爸平时多么严肃的一个人,被我妈捶得抱头鼠窜。
其实我爸可以不用死的。事故发生的时候他只要跟其他人一样跑出来就好了,可他不。他觉得设备有一半是他设计的,
液化气泄露还可以挽救,警报响了还一个人留在厂房,然后车间就爆炸了。我爸被送进医院的时候半边身体都烧得焦黑
,医生也束手无策。我们全家一起赶到医院时,急救室睡满了烧伤的病人,每个人几乎都被绷带包得看不见脸,我和姐
姐还在找爸爸的病床,我妈就径直走向一具焦黑的身体。她认得出他。他烧得连人形也没有了她也一眼认得出他。
我爸当时已经在弥留之际了,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有一对眼珠能动一动。我和姐姐都吓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停了一
会儿,我才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我妈立时狠狠抽了我一耳光,大骂道:“没出息的东西,哭什么哭!” 她拉着我爸的手
把脸凑近他的口部问道:“你有什么话要交代我们的?” 我爸看看我姐又看看我。我妈问:“是要我们照顾小诚么?”
我爸的眼珠上下动了动。我妈拉着已经大学毕业开始工作的姐姐对他说:“你放心吧,我和小莉会看着他照顾他的。”
我姐也跟着在我爸的病床前发誓。我不敢哭出声来,眼泪像开了水龙头一样往下掉。我妈和我姐谁都没哭。我家的女人
在关键的时刻总比男人坚强。我妈温柔地拉着他的手像看着年轻时相恋的爱人一样看着我爸血肉模糊的脸。我爸也目不
转睛地看着她,一直一直地看着,最后嘴角微微上扯,好像露出一个微笑,然后慢慢地闭上眼睛。我妈这时候才汹涌地
落下泪。
我爸去世后厂子里将他上报为市级烈士,还登了报纸。厂委书记捧着烈士证书到我们家的时候是被我妈打出来的,从此
再也没有上过门。
我妈是伤心死的。她去的时候是深夜,全世界都静悄悄地沉睡着,她在一片寂静里走了。医生说她是突发的心脏病。我
妈从来没有什么心脏病,她一直都活得健健康康的,连感冒也不得。她这是心碎了。医生不懂。这世界上好多人都不懂
。并不是年老、疾病或者外力干扰才能致人于死亡。
一个人的内在要是毁了,躯壳也会跟着崩溃。
我姐后来老是梦见我爸让她送午饭。我也做梦,可是梦到的却不太一样。我梦见我爸和我妈两个人在一起生活,我爸身
上的烧伤已经消失了,脸也恢复了平日的形状,他和我妈住在湖畔木头做的小屋里,非常平和、安宁,两个人一起挽着
手在湖边散步,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能打扰他们。
我总觉得这是很好的梦。真正的痛苦是一个人死了而另一个人独活。
文森,我什么也不求,只要你好好的。
小诚。3月23日。
第 20 章
你好啊,文森。
仔细一数,这是我写给你的第二十封信。不知不觉写了这么多,可是一次也没有收到你的消息,这让我有点儿沮丧。护
士告诉我,国内的平信从寄出到抵达需要五到七天,我算了算,今天正好是第七天。一想到你可能正捧着我的信在读,
我就高兴得快要跳起来。
另一件让我高兴的事是假洋鬼子离开了。我今天在窗口透气的时候偶然看到他在医院门口倚靠着一辆黑色轿车和刘医生
讲话,他从灰色西装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交给对方,刘医生坚辞不受,两个人你推我让地磨了好一阵子
,最后刘医生还是半愧疚地收下了。我猜他是给医生塞红包呢,好让周婆婆在他离开的时间里得到细心的照料。这混蛋
倒是有孝心。我本来看到这里就打算放下百叶窗的,手都按到窗绳上了,假洋鬼子的脑袋像安了雷达一样,目光突然射
向我的方向。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我觉得整个人像陷入蜘蛛网的蚊虫,动也没法动,越是挣扎越是危险。我讨厌这种感
觉,浑身上下的汗毛都在倒竖,鸡皮疙瘩一层层泛上来。我险些又要落荒而逃,他却主动切断了我们交汇的视线。假洋
鬼子不知道跟刘医生说了什么,刘医生转头向我这里看了一眼。我的怒火蹭蹭地往外冒。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个王八
蛋肯定到刘医生那里嚼舌根去了。我怎么不能讨厌一个人?我不能打你骂你还不能躲着你了?我活着难道连这点儿自由
都没有?我当着两个人的面“唰”地一声把百叶窗拉上,屋子里一下子昏暗起来。我气鼓鼓地坐在床上,肺都憋得疼,
好半天也转不过劲儿来。过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幼稚得要命,生气也生得毫无根据,不由地沮丧起来。
刘医生就是在这时候背着手走进来的。说实话,我刚刚在他面前干了件丢人的事儿,这会儿真不好意思看见他。刘医生
穿着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进了屋子就东摸摸西看看。我之前正给你写信,刚铺开稿纸开了个头,笔还在纸上搁
着。刘医生把纸抖开念道:“你好啊,文森。” 我急忙扑上去把信抢回来,稿纸都抓破了半截。
我瞪了他好几眼,刘医生一脸无辜地看着手中的碎片,表情比窦娥还冤。
“哎,这文森是谁啊?”
我不理他。我正心疼我的信呢,我要它们漂漂亮亮地寄到你的手里,每个字都写得特别用心。
“你对象啊?看把你小气的,连名字都不让人看。”
我总算知道刘医生找不到老婆的理由了。有些人天生就嘴欠,一开口能颠倒黑白,明明是他侵犯我的隐私,还大义凛然
地责备我吝啬。我瞪他一眼,小心地把信纸叠好塞进衣兜。
“哎,你喜欢人家啊?”
“就是喜欢,怎么啦?!”
刘医生抓抓脸道:“也不怎么。不过你喜欢人家,人家喜不喜欢你啊?”
我真想跳起来揍他一拳,不过我真的这么做了,姐夫第一个不放过我。我梗着脖子冲他吼道:“我们两情相悦!两情相
悦懂不懂?!”
刘医生一拍巴掌。“哎,这不就是歌里面唱的那什么‘妹妹你坐船头哇,哥哥在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
我一想到你穿着花罩衣绑着红头绳坐在船头,我袒露上身在岸上拉纤的情形就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刘医生人太坏了,
说话像打机关枪一样,字字冒烟。
我怨闷地看他一眼。
刘医生不痛不痒地教育我:“年轻人不要那么早谈恋爱,要把精力放在学习和工作上,祖国还没有实现四个现代化,不
要辜负社会对你们的培养嘛。”
嘿!我喜欢你跟社会有什么关系,难道我爱一个人就不能建设祖国了吗?
刘医生又道:“你年纪还小,不要那么快吊死在一棵树上。病好了出去走走,长长见识。这世界上有好多美丽的风景你
没见过,好多优秀的人你不认识。有的人年轻的时候爱得死去活来,过几年一回想就羞得恨不得撞在柱子上失忆了事。
年轻人眼光要放远一点,世界上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儿,更好的人在远方向你招手呢。”
我听到这话愣了一下。
刘医生继续道:“你看人家周婆婆的孙子,比你还大四岁呢,刚从美国回来,还不是没有女朋友,人家都不急,你急什
么呢?听刘大哥一句话,这初恋啊就是走个过场,体会一下是个什么滋味就完了,不用一天到晚抱着不放。谁没了谁不
能活啊。你现在还年轻,长得也不差,机会多的是,搞不好就在这医院里遇到一个你喜欢的呢。”
我抱着肚子捧腹大笑。我本来该勃然大怒的,但是刘医生的话讲得太奇怪啦,简直像封建时代给地主家的白痴儿子强娶
小妾的媒婆。
刘医生神色复杂地看着我在床上笑得打滚。
我擦掉眼角的泪花,一字一句地道:“谢谢你啦,刘医生。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我爱文森谁也管不了,谁管谁就傻
。你就是拿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还是这句话。就是给我整座瑞士银行我还是这句话。就是国家总理站在我的面前我也还
是这句话。谁也管不着我的心,它想爱谁就爱谁,神仙老子也别想让它动摇一下。”
刘医生流露出惋惜伤感的表情,还想再说些什么,我钻进被子里对他摇摇手道:“我累啦,想要休息。” 他叹息一声,
转身离开了病房。
文森,这世界上老是有人想要告诉别人怎么样谈恋爱,我可真没见过比这更犯傻的事儿啦,连刘医生这么聪明的人也免
不了想要帮别人把把关。大家都把爱情当做可以控制的事情,如果真是这样,这世界可简单多了,我姐老早就跟我姐夫
分了手,我妈不会为我爸伤心命绝,我也不会是个爱上男人的同性恋,我们全家都会生活得平平静静,直到死亡悄然来
临。
可我不愿这样。
人该是生而自由的,即使身体不能自由,心也该是自由的。阳光也好,雨露也罢,你且让它来去。我的皮囊不过是一堆
腥腐的血肉,爱你的是一颗坦荡的心。
小诚。3月24日。
第 21 章
文森,你好吗。
我今天身体有些不舒服,早上起床的时候一直打喷嚏,头也昏昏沉沉的,四肢像加了铅块一样重得要命。刘医生帮我检
查了一下,发烧39度,开了药让我躺回床上休息。他在我病房转了一圈,没找到之前送给我的鸭绒被子,问我被子哪儿
去了,我说送人了,他问我送谁了,我想了想说不记得。他表情抽搐了一下,顿一顿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徐诚,你怎
么连谎话也不会说?” 我就喘着气笑笑。
不会说谎也没什么不好的。我从没见过靠说谎而得到幸福的人。
刘医生问我是怎么着凉的。昨天上午还好好的,大概是傍晚在院子里散步吹了些寒风。刘医生拧着眉头问我为什么不穿
他送我的大衣,我抓抓头说忘了。他仰天长叹,道:“你是怎么活到这么大岁数的?!我没见过比你更不会珍惜自己身
体的人了。” 我当时烧得满脸通红,吃完药又困得要命,没有回答就模模糊糊地坠入梦乡。
我是怎么活到今天的呢?七岁的时候我妈带我去算命,关帝庙前摆摊的灰胡子老头儿问了我的八字,说我虽然紫薇入命
,但是不论父母宫、夫妻宫还是子女宫都晦暗不明,官禄和财帛也是平平,只有天机、天府旺兄弟宫,天梁、武曲旺迁
徙宫,最后的结论是:我是个兄弟命,天生该去混黑社会,一辈子打打杀杀,最后跑路远走他乡。我当时刚刚看过周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