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信——人体骨架
人体骨架  发于:2011年12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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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的不满,更准确来说,是认知和现实的落差,比如我希望花常开、月长圆,可是花总要谢、月总有缺,我没办法接

受这个现实,所以我难过痛苦、恨不得大哭大叫、指天骂地,以期这个世界会按照我的希望来改变,可是即使恐龙和人

类都灭绝了,这个世界还是会有条不紊地运转。

我想,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有三种。第一,世界按照我的意志来改变,我一哭,天就下雨,我一笑,就有晴空万里,我

想花开月圆,时间就为我静止,我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活在一个完美的世界。第二,世界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花开花谢

、月圆月缺,都是生命的一部分,我只能强忍悲痛接受现实,哪怕要痛足一万年。第三,世界依旧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

,而我也不愿意痛苦下去,我不能改变世界,但我可以改变自己,时间不会为我停顿,但我却可以决定自己停顿的时间

我考虑很久,决定选第三。

最近我常常想起姐姐的事。她一直对我很好,家里经济不富裕,她会剩下自己的零用给我买运动会用的短跑鞋。小学的

时候有一年开家长会,爸妈都被工作绊住,是上高中的姐姐翘了半天的课,穿着我妈的套装,假扮大人坐在位置上听老

师训话。她常常为功课上的事骂我,到后来连爸妈都放弃希望了,她还是雷打不动地骂我,这世界上有无数个声音说徐

诚是白痴,只有她一直对我说:徐诚,你行。

我记得你曾经问我,有兄弟姐妹的感觉是怎样的。我现在可以回答你,我觉得很幸福。

你还记得我从医院逃跑在路上被你抓到的事吗?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假洋鬼子就是文森,拿刀子架在自己的脖子上逼你

放我去找你,现在想来,真是可笑极了。可是你一直以来又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在看着我呢?看着我吃饭、走路、复健,

看着我跟你说话、问你是谁,看着我每天每天给你写傻死人的信!

我恨你,文森,我恨你。如果时间倒流,我希望自己从来没有遇见你,我希望自己从来没有爱过你。现在我什么都没有

了。姐姐死了。我和你爸爸都是杀人凶手。我永生永世不会原谅我自己。

那天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你给我看我们曾经在公园花树下的照片,我现在还给你。就跟我无数次梦到的一样,繁花硕

蕾下,照片中的人穿着白衬衫黑裤子,他有高大的身材,强健的臂膀,他可以轻松把我举起,他满脸不羁的微笑。可我

不认识他。我爱的那一个,他永不回来。

在医院的某一天晚上,我曾经梦到过你开车载我去找“文森”。天边的光芒非常微暗,分不清是黎明还是傍晚,两旁是

茂密的绿色树林,你开了许久,可是眼前的路像是没有尽头,只是不停地延伸。我很着急,一直催问你到了没有,你总

是回答我没有。然后雾来了,淡淡的白雾,像是从林子里涌出来,从前路上流下来,直到把我们的车子掩埋。你把车子

停在路边,抱着我说,不要去。我摇头说不行。你在大雾中重新启动车子,窗外的空气又冷又湿,五米之外一片白茫茫

,身后是无尽的黯淡,只有面前大雾深处有看不见的迷蒙的光。你问我,害怕吗?我说不,我觉得我们好像在排队上天

堂。

我终于做了决定,安排好了一切。我不愿意再依赖任何人,我要把我的罪背起来。

所以,文森,你走吧,回美国去。这一切都和你无关。我爱的文森不是你,我恨的文森也不是你,我已经忘记你。

我以前写给你的信,请你把它们都烧掉,它们是写给一个已经消失的人,他有高大的身材,强健的臂膀和不羁的微笑。

他永远只有十八岁,他永远不会老。

请你别难为我姐夫。

再见,文森。愿我们永不再见。

小诚。

第 36 章

小诚:

今天我又来看你了,隔着病房的玻璃窗,你睡得很沉。我在窗前站了很久,看着你的身体因呼吸而微微起伏,直到

Theresa告诉我你快醒了,所以我必须离开。她告诉我你近来变得十分警醒,有时在睡梦里也能感觉到旁人的存在,散步

的时候会突然四处张望,什么也没找到时又显得微微失望。Theresa对我说:他应该是爱你的,即使他的理智不肯承认,

他的灵魂也是爱你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盼你记得我,又盼你忘记我,可是追根到底,我还是希望你记得我。

Theresa又给我看了许多你近来的照片,你的头发因为即将接受开颅手术的缘故而被剃光,脸颊因此也显得更加的尖细,

脸色不复开始的苍白,眼神里也有了些微的神采,只是笑容还是淡淡的,好像藏着难以言说的忧愁。Theresa说,他的这

个微笑不知道打动了医院里上上下下多少人,许多人都想尽办法逗他开心,可是他们都不是我们小王子在等的人。我不

说话。Theresa问我,Vincent,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见他?

Theresa对我们的过去一无所知,她只觉得我们彼此相爱,可是我们的故事比她想象中的要复杂许多。

我很少回顾过去,对于那些我无法改变的事我一向不作停留,可我不是忘了,只是把它们锁在一个小箱子里,深深地埋

起来。我叫它sandbox,沙盒。一位在伊拉克打仗的老兵Samuel告诉我,这个世上有许多乌七八糟的事,你得忘掉它们,

不要想这件事为什么会发生在我身上,不要想我做这件事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它发生了,结束了,完,就这样,你得继

续活下去,在战场上思考只会让人发疯。Sam也许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好人,但他是一个好伙伴,我在伊拉克的三年一

直同他在一个分队,无数个日夜我们在巴格达尘土飞扬的街道上实枪荷弹地巡逻,他在冷枪下救过我的命,我也曾许多

次在巷战里为他做掩护。我在伊拉克学了很多东西,怎么样在野外求生,怎么样快速止血,怎么样最有效地用拳头击倒

敌人,怎么样在战场上冷静头脑寻找最大的生机。大概是因为我打起仗来悍不畏死,很快就升作了军士长,不久又做了

准尉。

我在军队里待了四年,一年军校,三年实役,等到从战场上退下来的时候才接到消息,爸爸已经在监狱里去世了。我非

常愕然,连他什么时候进监狱都不知道。我很久不同他联系了,他把我强制送来美国升学,我却背着他半途参加军队,

后来又被派去伊拉克战场。他告诉我你死了,我信以为真。

我爸生前荣华富贵,死后倒是冷清凄凉。他去世的时候我正在伊拉克北部Kirkuk的山里围剿萨达姆武装分子的游击队,

还险些在胸口吃一颗子弹,那一个月又累又紧张,上面急着四下撒网抓人,我常常枕着背包搂着枪衣服也不脱就入睡,

半夜里一声哨子就地一滚就爬起来,几十天下来梦也没做半个。 他的遗体被监狱草草火化,财产被没收充公,只有几套

房子因为放在我的名下保留了下来。

我爸是一个常人难以理解的人,我从前就很恨他,恨他心狠手辣,可是这么多年,我终于有些明白他了。他有很大的胸

襟、很大的抱负,他一直想要实现自己的理想,为了这个理想他伤害了很多人,牺牲了很多东西。他喜欢贝多芬的交响

曲,喜欢毛泽 东的诗词,因为他能在这些东西里面找到一种纯粹力量的共鸣。他是一头真正的狮子,可是这个世界上狮

子太少了,多数人都是羔羊,他希望我跟他一样是狮子,所以他决不允许一头羔羊来拖狮子的后腿。

我说这些你大概会觉得一头雾水。其实你忘记了一切,从来就没有什么车祸,你是被父亲的人抓到饭店的顶层推下来的

我在浴室瓷砖下找到的一卷录音带,那卷录音带记录了你们最后的对话,我现在寄给你。这段对话其实很短,左右不过

几分钟,一直是我爸问你,要不要离开文森,然后你不答应被人毒打。直到最后他叫人把你抓起来,对你说:“没想到

你骨头挺硬,可惜再硬也是个男杂碎,配不得我儿子。”他叹口气:“算了,我本来也没想着要留你这条命。我对文森

有很大期待,如果他还怕我,不敢同我坦白,我还可以慢慢收拾你,要怪你就怪他跟我出柜,还说什么要带你去麻州结

婚。”说着他叫人把你推到天台边沿,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你带到这里?”你说不知道。他笑一笑:“我儿子病

得不轻,不下猛药拔不干净。现在他为了敷衍我在楼下餐厅和一位世交的女儿相亲吃饭,你猜如果他这时看到你从楼上

跳下来会怎么想?”你终于流泪道:“文叔叔,求求你,求求你……”我爸一向阎王手段,此时已经立定心肠:“我自

己的儿子我知道,你活着一天他就免不了折腾,我索性帮他斩了这条心。”不久传来重物坠地声,录音带也嘎然而止。

至于后来你姐姐去世,虽然不是我爸爸一手造成,但也跟我爸在她怀孕时那一推脱不了关系,更何况她本来就是找我讨

公道的。我本以为你已经过世,后来阴错阳差终于在茫茫大山之间的野关医院再次找到你,唯一出乎意料的,就是这段

回忆给你的刺激太大,让你丢失了最后的记忆,也忘记了我的长相和声音。因为这件难堪的真相,我一直假装成陌生人

接近你,迟迟不敢回信,直到你终于了无生趣,告诉我你要把你的罪背起来。

小诚,有罪的人是我和我爸爸,如今他死了,还剩下一个我。父债子偿,文森欠徐家的两条命,你千万不能忘了,否则

你姐姐在地下也必然不能瞑目。 在报仇之前,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其他的事你都知道了,包括你大脑因为四年前的事件存留血块必须开刀的事,你写完遗书在离家300米外愤然抵抗仍然被

我抓包的事,我其实是在美国出生的事,还有就是为了带你来美国找脑科专家开刀我们在法律上已经结婚的事。我把爸

爸留下来的房产卖了,加上自己在伊拉克三年攒的钱,刚刚好在波士顿Cambridge区买了一套公寓,离你的医院开车只要

40分钟,正对着宽广美丽的波士顿河。我从中国城收集了许多老旧的黑胶京剧唱片,在阳台上种了许多花,并且打算明

年的秋天某人病好了同他一起升大学。

我不知道你还需要多久才能放下心结,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也许某一天,你报仇累了,会愿意坐下来跟我在阳台上喝

喝茶,看大河入海,看星澜壮阔。

文森。

x月x日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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