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想舒舒服服地待在我身边,就不要——”他眼中的冰折出刺目的光,“就不要跟我提以前的事情!”
我嘲讽地一笑:“怎么,你害怕吗?你很害怕我提以前的事情吗?”
“你给我闭嘴!”
印言狠狠地甩了我一巴掌,打得我脸颊火辣辣的疼。
“浅陵,我告诉你,我现在有很多很多办法,让你再也不能用这种眼神看着我,让你再也不能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我冷冷地笑了,轻蔑地说道:“好啊,你试啊!印言,如果你觉得你那些办法真的有效的话,你尽管在我身上试啊!我
也要告诉你,一尺绫罗的毒瘾我都能熬过去,就算你现在挖了我的眼睛,割了我的舌头,废了我的双腿双手,我要当什
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也是我一个人的事情,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印言愣住了,他怔怔地看着我,神情恍惚了一下。
“印言,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回来吗?”我低下头,不顾肌肤上往外流的血,慢慢地系上衣服扣子,“你以为我愿意回来
,愿意和一个已经疯了的人在一起?”
最后一粒扣子终于系好,我抬起头看向他:“第一,如果我不回来,彩舞就会拿着商无意的命威胁我,第二,你之所以
变成现在的样子,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心中并不平静,但我居然,可以这样平静而清晰的把事实陈述出来。
“以前的我,总是担心别人因我而受到伤害,遭受痛苦,所以不断地隐藏自己,不断地拒绝别人,不断地,撒各种各样
的谎,我把所有的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并且认为,只有离开他们,才是对的……”我的语气越来越平静,平静得不带
一丝起伏,“我现在才知道,我不应该这样做,从一开始,我就不应该这样做。”
印言的神情越来越恍惚,恍惚得让人觉得——凄凉。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竟然笑了,虽然在这样的时刻,我根本就不想笑,“我现在终于懂了,终于懂了——原来
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对和错。”
“我以为做对了的事情,有时却伤害了别人,我以为做错了的事情,有时却帮助了别人,正如同那天,在雪地里,我用
那样恶毒的话中伤你一样。印言,你以为我愿意那样说吗?你以为我说那些话很痛快吗?”
我笑出声来:“我,只是以为,那样说,你就会彻彻底底地讨厌我,离开我。”
印言有些慌了,眼中露出一丝隐隐约约的畏怯。
“结果呢?结果,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变成一个用全世界去填,也填不满你心中空洞的——躯壳。”
“你们恨我,爱我,占有我,扔弃我,纵容我,逼迫我,可是你们——”
我站起来,盯着印言,一个字一个字地喊出最后一句话,
“根本就不知道我!”
印言浑身一颤。
他慌张地看着我,眼睛里露出再也无法藏匿的畏怯。
他见到了一个真实的我,他听见了我真实的话语,他,畏怯了。
人们往往活在欺骗中,在欺骗中爱,在欺骗中恨,而一旦离开欺骗,所有的爱和恨就会土崩瓦解。
你爱的真的是你的爱人吗?也许你爱的,只是你心中构筑起来的,不断强化的一个假相。
你就在这个假相里沉沦,迷失,还自以为——生活,命运,是多么残酷的伤害了你。
多么可笑,多么可笑,其实真正伤害了你的,是你自己那颗放大了自我的心。
印言慢慢地朝门口走去。
他的脚步有些虚弱,每一步,都似要跌倒一般。
“还有一个人可以拯救你……”
石燕青的话在耳畔响起,沉沉的,闷闷的,“你自己……”
我静静地看向印言。
印言,拯救你的人,不应该是我。
应该是你自己。
就在印言要推门而出的时刻,房间里突然响起一串粗糙的笑声。
黑影一闪,金蚕老儿从房梁上跳了下来。
“嘿嘿,真是一出好戏呀!”金蚕老儿说道,密布的皱纹里露出一抹古怪的笑,“我是越来越清楚,为什么商徒儿会喜
欢你了!要是让糟老头子我早十五年遇到你,什么商无意,什么风舒红,什么苏影墨,嘿嘿,我全都不要了!”
我嫌恶地皱起眉:“够了,金蚕老儿!你有躲在房梁上偷窥别人的癖好吗!”
“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嘛,我金蚕老儿都糟老头子一个了,还偷窥你们做什么!嘿嘿……”他目光转向印言,“只是宫里
头出了点情况,我跑过来报个信而已!”
印言冷冷地看向金蚕老儿。
金蚕老儿脸上露出一种被人重视了的满足感:“嘿嘿,这事情说小也不小,说大也不大,就是我的那个商徒儿呀,他不
听话,非得跑到绝尘宫来凑个热闹——”
金蚕老儿忽然不说话了。
他的眼睛瞪得滚圆,就像要掉出眼眶了一样,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瑟瑟得如同半悬在枯枝上的秋叶。
我诧异得怔在那儿,好半天,才把自己的视线,从金蚕老儿的脸上,移到金蚕老儿的胸前。
一样东西横贯了金蚕老儿瘦小的躯体。
一样红色的东西。
“你……你竟然……竟然……”金蚕老儿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胸口,断断续续地说道,“你杀了我……你就是杀你自己
……你也……也活不了……”
印言的脸上溅了血,红红的,在他苍白的肌肤和头发映衬下显得异常的耀目。
“至少我不会现在就死,金蚕老儿,我受够你了,跟你这样的人共生在一起,我——”他猛地抽出刺穿金蚕老儿胸膛的
手,血液如岩浆般喷涌而出,溅得印言全身血红一片。
他抬起头,慢慢地看向我,重重地说道:“——宁愿去死。”
血染红了他的眼睛,掩盖了他眼神里苍白的冰冷。
金蚕老儿甚至没来得喊叫,就摔倒在了地上。
他的身体蠕动着,如同他饲养的蛊虫一般,丑陋地蠕动着,直到暗色血液积成一片池沼,直到他成为池沼之上静止不动
的废渣。
印言朝我走来,他覆在一片血红中,除了眼睛里,还残留着琉璃般的棕色。
“既然商无意已经来了,那就让我们几个人,把所有的事情,都彻彻底底的了结吧。”
印言冷冷说道,琉璃色的棕里掠过一抹湿红。
10.暗潮(下)
时间是黑夜之后,白日之前。
最后的暗色尚未褪去,最初的明亮尚未染上。
阴阳割昏晓,世界呈现在一片奇异的寂寞与朦胧。
抽空了力度的颜色,虚弱地浮在天空上,虚弱地浮在草木间,如同一层凉薄的水雾,会渐渐被热气蒸发。
直至消失殆尽。
印言静静地走在前面。
他的白发被风吹得微微飞扬,红色血滴在那些干枯的发中时隐时现。他背影里充满了衰朽的意味,如同浓雾里,模糊的
萧索的荒村。
一个绝尘宫的宫女跑到他身边,急急忙忙地说了些什么,印言点了点头,那宫女又急急忙忙地跑开了。
他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又转过头去,依旧静静地往前走。
最终,他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伸手,慢慢地推开门。
伴随着沙哑的“吱呀——”声,我和印言走进房里。
光线晦暗,桌椅上沉着厚重的灰,空气里充斥着长时间没住人时才有的霉味。
有浪涛拍岸的声响,隐隐传来。
“谁!”
屋里突然响起一声叱喝。
我心中一跳,看向那站在窗前的人。
他头发凌乱,衣冠不整,身上脸上沾满了灰尘,如果不仔细看,仿佛满屋灰尘的一部分。
不,不只是这样——
他的眼睛,他那双绝美的魅惑的勾人心魄的眼睛,现在,只剩下空洞洞的黑!
天啊!
“你是印言!”虽然身为阶下囚,风舒红的语气里依然带着高居人上的傲气。他的头侧了侧,像在听什么似的,又冷冷
问道,“你边上那个人是谁!”
印言不语,风舒红的脸色已经大变,他身子一颤,克制不住地喊了出来:
“浅陵!”
我看着他,轻轻地说道:“是我。”
“你回来做什么!”风舒红的情绪激动起来,“你回来做什么!你回来看我输得有多惨,输得有多丑,输得有多可笑吗
!”
我摇了摇头:“我并没有赢。”
“浅陵,收回你假兮兮的同情!我不要你这种假兮兮的同情!你没有赢,对,对,你没有赢,你只是夺走了商无意而已
!”他愤怒而不服气地大喊道,“你只是把他一次又一次地从我身边夺走了而已!”
我心中忽然觉得凄恻:“风舒红,你为什么要爱商无意爱得这么深呢?”不待他回答,我又继续说道:“我,从来就没
有……想要得到商无意。”
风舒红颤了颤,冷笑起来,笑容里有毫不掩饰的讽刺和恨意:“是,是!你现在说什么都可以!就算我长得再美,他不
爱我照样不爱我,就算我对他再好,他不爱我照样不爱我,更何况我现在瞎了,丑了,什么都没有了——他就更加不可
能会爱我了!”
他的笑很冷。
他的笑让我觉得,很痛。
我亦笑了起来,只是,我的笑是苦的,仿佛吃下了世界上最苦的药般,从舌尖一直渗到骨头里的苦:“风舒红,我没有
觉得你丑过,以前不觉得,现在更不觉得。”我叹口气,嘴角笑意里的苦涩愈发沉重,“比起你曾经精致得挑不出一丝
毛病的美丽,我更喜欢看你现在,疲惫了真实了被摧残了的美丽。”
风舒红一愣,他或许没有想到,我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我的语气是真实的,我的话也是真实的。没有一丝讥讽,也没有一丝伪装;没有一丝怜悯,也没有一丝厌憎。
他应当听得出来。
“你果然……”
印言忽然开口说话了,声音低低的,“你果然,不是浅陵。”
我朝窗户走去,窗外有风,有渐渐升起的朝阳,还有将粼粼光芒卷入怒涛中的大河。
响声轰隆,轰隆,震得屋子也似乎在晃动。
“印言,我曾经,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把自己看作完完全全的浅陵,就如同我每次寄生到一个新的躯体时一样,因为改
变了外貌,改变了处境,改变了身份,而一次又一次产生我就是那个寄生躯体的主人的幻觉,但是——”我顿了顿,继
续说道“我现在才明白,不管我拥有怎样的外貌,怎样的处境,怎样的身份,我,只是简离,只能是简离。”
波涛猛烈地拍打着岩石,这个筑在悬崖边的小房子,晃动着,呜咽着,似乎就要被怒吼的波涛所吞噬。
我转过头,直视印言的眼睛:“我,简离,一个生活在错乱时空中的,二十二岁的,男子。”
视线穿透印言落向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的黑衣男子身上:
“商无意,你记住了吗?”
印言猛地一颤,迅速地看向门口。
风舒红惊得一叫,慌张地捂住自己的脸。
商无意神色复杂地盯着我。
我道:“商无意,你现在,不应该看着我。”
手指向墙脚瑟瑟发抖的男子:“你看见了吗?他是风舒红。”
商无意一震,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不由得喊了出来:“你是风舒红?!”
“不,不,我不是!”风舒红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脸,蜷缩起身体,拼命地往墙角里躲去,就像要躲开商无意的目光似的
,“我不是风舒,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
商无意一步步地朝风舒红走去,完全不理会风舒红的拒绝。
“商无意,你以为你为什么会活到现在?你以为是你商无意与众不同,天生命大,可以躲过金蚕老儿的毒药么?”我说
到这儿,语气突然一重,“我告诉你,商无意,不是因为你与众不同,不是因为你天生命大,而是风舒红在用他的命—
—救你的命!”
“你看看他,你好好看着他!”我大喊道,指向风舒红的手也微微颤抖,“你看着他,认真想想,这个男人到底有多爱
你!到底有多爱你,才能爱到不惜用自己的命去赌你,不惜用自己的命去救你!你认真想想,想想他为什么要挡住自己
的脸,为什么要发抖,为什么要躲在墙脚!
喉咙里渗出苦涩的血味,浪涛般席卷了我的唇舌:“如果你还是个男人,如果你还知道什么叫责任,就不要自以为是自
命不凡固执地认为你爱的你要的就是你的全部!没错,爱情很重要,但爱情绝对不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商无意
,你好好记住风舒红为你付出的一切!就算拿你的一辈子去还,也还不完的一切!”
“你是个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样子,完成一个男人该有的责任!”
“那种责任,比你那所谓的爱情,重要一千倍一万倍!”
商无意走到了风舒红面前。
风舒红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弱,他的拒绝变成了断断续续地乞求:“不要……商无意,求求你,不要过来……不要
看我……求求你……不要看我……”
商无意没有说话,他紧紧地抓住风舒红的手,一点点地,把他的手从脸上移开。
风舒红已经泪流满面。
眼睛里没有一点神采,只是空洞洞的黑,半透明的眼泪从那些黑里溢出来,簌簌流下,流出无穷无尽地绝望、害怕和寂
寞。
“商无意……”风舒红哭泣着,哽咽地乞求道,“不要看我……我现在,太丑了,太丑了……你要是还有一点仁慈,就
不要……看我……”
我的眼睛突然一痛。
急急地侧过头,看见静默地站在一旁的,神情暗淡的印言。
还有没有说完的话,那么就让我现在,一次说完。
“印言,我对你没有爱情,但有友情。”我说道,手朝自己袖中慢慢摸去,直至摸到一样冰凉的东西,“你很幸运,你
还有一个承认你关心你爱护你的妹妹,不管你还能活多久,你都要好好爱惜彩舞——”
声音一滞,我将那样东西狠狠抽出,毫不迟疑地朝自己胸口刺去!
直刺入自己的心脏!
刺入那让人痛,让人恼,让人怒,让人怨的——该死的——
心!
咚!
心脏剧烈地跳跃了一下。
咚!
脑海里响起一声巨响。
咚!
波涛拍打两岸,发出愤怒的咆哮。
咚!咚!咚!
身后是窗。
窗之下,是陡峭的岩壁和翻腾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