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能肯定会不幸福?”
“因为我——”我声音一暗,“因为我,没有未来。”
苏影墨安静下来。
他陷入了思考中,嘴角有若有若无的笑,眼中有若有若无的光。
白云将月亮全覆盖了。
黑夜在扩大,在膨胀,在不知不觉中,侵入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草木落下的阴影里,寂静街道的石缝里,还有人们的梦
境里。
“浅陵,如果我告诉你——”苏影墨突然开口说道,“我和小天的妈妈,只见过一面,而且连话都没有说过一句,你会
不会相信?”
我会不会相信?
对于我而言,还有什么是不能信的?
世界本身就是一片荒唐的故事。
苏影墨十七岁,在一个油腻而破旧的小客栈里见到了小天的妈妈。
那个女子瞬间就吸引了他的视线——因为她太美了,太脱俗了,洁白得如同羽毛,与客栈油腻破旧的环境格格不入。
女子没有蹙眉,没有哭泣,没有紧抿双唇,她的表情淡得仿佛一团随风飘散的云。
但苏影墨分明感觉到了她寂静神情里,浓得化不开的愁绪。
他在离她不远的一张桌子旁坐下,静静地看她。只是看一种纯粹的美而已,如同风景或图画,欣赏而非亵玩。
令苏影墨感到错愕的是,女子寂静很久之后,开始哭。
她哭得一点也不优雅,一点也不含蓄,她不停地喝酒,不停地咒骂,眼泪和酒水滚滚流下,把她的衣衫全湿透了。
然而她毫不在意,毫不在意自己的形象,毫不在意别人怎样看她,她哭得死去活来,喝得昏天暗地,把自己的身体和气
质,全都糟蹋了个够。
但苏影墨却深深地记住了她——不是寂静得如同随风飘散的云彩的她,而是大哭大闹如同泼妇的她。
这种印象随着时间的积累而逐渐加重。
两年前,他四处漫游,无意中来到落日村。
他见到了小天,诧异地发现,小天的容貌像极了他脑海里抹不掉的女子。
小天一定是她的儿子,因为断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模仿出那名女子的容颜。
忽然间苏影墨发现了自己对那名女子的爱——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浓郁逐渐深沉的爱。
而他发现自己的爱时,那名女子,已经消失于茫茫人海中了。
苏影墨说了很久,嗓音变得沙哑而疲倦。
“浅陵,我的故事说完了。”他说道,“接下来——你该告诉我你的故事了。”
我的故事,该从哪个地方开始讲呢?
那是个很长很长,又很短很短的故事。
月亮消失不见了,天空是一片凝重的黑。
我看着天空,慢慢地述说我的故事。
从简离二十二岁,开着车坠下悬崖开始,一直到我成为浅陵,开始了在这片尘土之上的命运。
我的语气很轻,轻得就像要睡着了一样。
不想打扰到什么,像是我的心,像是我的灵魂。
这一刻我只是述说,不是回忆。
苏影墨一直没有说话,但我知道他在听。
等到我把所有的故事讲完之后,他仍然没有说话。
我们就这样静了下来。
屋顶卷起一阵凉飕飕的风。
我猛地坐起来:“是不是要下雨了!”
苏影墨的表情依然很静,他看着我,慢慢地,低低地说道:“大概吧——后院还晾着衣服。”
“我去把衣服收了!”我一边喊道,一边匆匆地爬下木梯,朝后院跑去。
风势越来越大,凉意来得急促而迅猛。
——该是场大暴雨了!我暗暗地想,跑到后院里,发现衣服已经被吹得满地都是。
雨点滴落下来,开始很轻很疏,渐渐地,变得又重又密。
电光刺目地霹开天空,远山处炸起滚滚春雷。
我弯下腰,把四处吹散的衣服一件件拾起,雨水打在我发上,脸上,身上,冰凉的湿气渗入我衣服缝里,紧紧地贴上我
的肌肤。
一双靴鞋,忽然自我眼角余光里闪过。
心中蓦然一紧,抬头望去,看向大雨中伫立的人。
仿佛幻觉,仿佛梦境。
仿佛是这个大雨之夜里,构筑起的海市蜃楼。
那个人伸出双手,将我紧紧地抱住。
手怔怔地松开,衣服全落在了地上。
“跟我走!”
他在我耳边大声喊道。
暴雨倾泻下来,狂吼着将他的声音冲走。
手被另一个人抓住。
苏影墨出现在我身侧,盯着商无意,话却是对我说的:“简离,留下来。”
如果我没有听错,他叫我的名字时,叫的是简离。
简,离。
“跟我走!”商无意重复了一遍——这一次,我听清楚了。
瓢泼大雨也冲刷不掉这三个字。
我不是决心做回简离吗?
如果是简离,现在会怎么做呢?
如果是还没有坠入时间轮回中,还没有被命运折磨得脆弱不堪的简离,现在会怎么做呢?
“商无意!”我在暴雨中,声嘶力竭地大喊道,“如果我二十二岁就会死掉,你还打算让我跟你走吗!”
“就算你明天会死——我也要你今晚属于我!”
在商无意吼出那句话的瞬间,苏影墨松开了我的手。
他在我后背上轻轻一推,道:“简离,跟他去吧。”
我还在发怔,商无意已经拉着我,迅速地往前走去。
世界在摇晃。
回头,看见苏影墨的身影静默在大雨中,一动不动。
忽然明白了。
“苏影墨,你是故意的,你是故意的!你陪我一年,就是为了守着我,防止我离开,然后逼着商无意来找我!”不解气
,又朝他大骂一句:“你他妈——混蛋!”
苏影墨笑了。
他的笑意被雨水洗得模糊不清,但他——的的确确是笑了。
“简离,我要去找她了!”苏影墨亦大喊道,声音里含着湿润的笑意,“我要去找我自己的生活了!”
雨越下越大,轰隆隆地,淹没了我的视线,淹没了我的听觉。
06.
“商无意……”
“喂,商无意,我们别走了……”
“商无意,雨停了,我们休息一下吧……”
在我两次三番的恳求石沉大海之后,我终于忍无可忍:“商无意!如果你不想看着我横尸山野,就给我站住!”
商无意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望着我:“横尸山野?”
“你精神很好,可是我一夜没睡!”我扯出被他抓着的手,往草地上一坐,没好气地说道,“我坚持不住了,我一定要
睡一觉!”
商无意望了望四周,不可置信地说道:“你要在这儿睡?”
“大山里很舒服啊,空气又清新又湿润。”我侧躺在草地上,悠悠说道。
暴雨刚刚停歇,草地还是湿漉漉的,冰凉的湿气渗进我衣服里。
“再走一段路就有客栈了,到客栈再睡吧。”
“不,我就在这睡!”我觉得不管商无意现在说什么,我都会跟他唱反调。
“你这样睡会着凉——”
“啊——”
我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哈欠,声音响亮得覆盖住了商无意后面的话。
商无意不说话了。
他似乎是低低地叹了一声,又似乎是低低地笑了一声——那声音太低了,我听不清楚。
然后他也躺了下来,伸出手抱住我,稍一用力,我整个身体就压在了他身上。
心中一紧,我说话也结巴起来:“商无意……你,你要做什么……”
“你不是要睡吗?”商无意的话语里倒没有什么其他的意味,“草都是湿的,你打算怎么睡?”
竟是我想歪了。
铺天盖地的羞愧感席卷而来。
我脸上一烧,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好紧紧闭上眼睛,用力睡去。
不行了。
不行了……
坚持不住了!
我气愤地睁开眼睛,烦躁地盯向眼前的男人。
他居然睡着了——在我压根就睡不着的时候,他居然就睡着了!!!
脸上翻起一阵阵的热气,胸腔里翻起一阵阵的热气,腹下也翻起一阵阵的热气,我觉得我全身上下就闷在一个大火炉里
,被滚烫的热气炙烤!
商无意衣服上干燥清新的气味,商无意胸膛均匀有力的起伏,商无意双臂里的力度和热度——现在,都成为挑拨我欲望
的可恶之物!
我急匆匆地站起来,来来回回地走动着,企图排解掉我心里和身体上的欲望。
回过头看向沉睡中的商无意,邪念从心底嘶嘶冒出……
不行!不行!
我迅速地摇了摇头,摇掉我心底可耻而邪恶的想法——我不能这么做,我绝对不能这么做,商无意碰我那是他的事情,
我主动碰他我这张脸就丢大了,我怎么可以先碰他,我绝对不能先碰他……他还在睡,我这么做是乘人之危……
乘人之危……
我又看了商无意一眼。他睡着了的脸庞安静而俊雅,撩得我心神不定,全身燥热。
如果这么扑过去,也不算乘人之危吧,算是便宜那小子一次了……
再说,他不也常常这样对我吗?我又不是娘们,他凭什么这样对我!
对,我要夺回主动权,我一定要夺回主动权!
在这种伟大的崇高的光荣的纯爷们儿的想法号召之下,我朝着商无意大步流星地走去!
嘿嘿,商无意,我来了!
就在我要俯下身轻吻他的唇时,身后的灌木丛里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
警觉闪电般划过脑海,所有的欲望顿时收敛。
我看向灌木丛,几片仍在摇晃的叶片落入眼中。
——谁在那儿?
我站起来,朝着灌木丛慢慢走去。
伸出手,刚想拨开挡住视线的枝叶,手腕却忽然被灌木丛里冒出来的一只手抓住!
“浅陵!”一个人影窜了出来,压低声音说道,“是我!”
我诧异得差点喊了出来。
脑海里一阵电光火石。
我低低地问道:“彩舞你……你怎么在这?”
“我一直跟着他。”彩舞瞥了一眼商无意,拉着我的手,把我往灌木丛里拽。
“浅陵,我找你,是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一年不见,彩舞长得愈发的好看了,但她的好看凄惨和脆弱,如同一张脆薄的白纸,没有一个十六岁女孩该有的朝气和
活力。
现在是清晨,太阳已经从远处的山脉里探出头来,浅色的阳光照在彩舞脸上,照得她的脸愈发苍白。
我心中产生一种负罪感——对于这个女孩,我总觉得自己亏欠了她什么。
“浅陵,这一年,你过得好吗?”彩舞开口说话了,声音晃悠悠的,像漂浮在空中的,断了线的风筝。
“我这一年,一直待在落日村里,不曾出去过……”我看向郁郁苍苍的,笼罩在淡泊晨光下的群山,“也不知道外面发
生了些什么。”
语气变得凝重:“彩舞,这一年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彩舞娇小的身体轻微地颤了一下。
她叹了一声,叹出和她的年龄极不相符的沉沉无奈:“浅陵,你欺骗了我。”
我心中猛地一痛,道歉的话却无从出口,只能低低地“嗯”了一声。
“你说我们三个可以在一个美丽的,安静的地方住下来,有温暖而明媚的阳光,有清澈的叮咚作响的流水,有平凡,快
乐而勤劳的人们……”彩舞慢慢说道,语气很轻,轻得似乎要随风飘走了一样,“那里没有仇恨,也没有杀戮,那里不
起眼得快要被世界遗忘,却有我们幻想过一遍又一遍的自由和幸福。”
“浅陵,我没有说错吧?你跟我说的话,每一个字——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语气里没有斥责意味,但却比斥责更让我觉得难受。
“这一年里,我常常在想,你真的是欺骗我的吗?你说的那些话真的是欺骗我的吗?我一遍又一遍的回忆那些话,一遍
又一遍的对自己说,浅陵,浅陵……浅陵是不会欺骗我的。”彩舞的语气越来越轻,“但是,我又清清楚楚的知道,你
说那些话,只是为了离开……”
她抬起头,看向我:“浅陵,我是不是很可笑?”
她最后一句话让我怔了好久。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一个女孩。
她们的心思总是那样复杂。
有时候看起来很坚强,有时候看起来很脆弱,有时候看起来很冷漠,有时候看起来很热情。
最终,我只是无措地说道:“彩舞,都是我的错……你不要这样。”
彩舞眼睛里的光晃了晃。
她低下头,慢慢说道:“浅陵,我不怪你,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我只是不懂,不懂人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的?我以前
杀人的时候就不懂,那时候,我以为是我杀了太多人的关系,所以才会不懂,但等到我决定不杀人了,决定承认印言是
我哥哥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原来我仍然不懂,还是不懂。”
她就像是在自言自语般的,继续喃喃说道:“为什么印言要那样做呢,为什么他就不能放过你呢,为什么他要当绝尘宫
的宫主呢……”
我心中一惊,失声喊道:“什么——什么绝尘宫宫主?”
彩舞抬起头来,表情滞了一滞,才慢慢说道:“浅陵,你真的不知道这一年里,外面都发生了些什么吗?”
我深吸一口气。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躲开,不知道,至少自己是快乐的……”
“彩舞!”我重重地喊了她一声,语气严肃地对她说道,“告诉我,这一年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彩舞回过神来,看着我,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苦涩的,无奈的笑。
07.谜
我已经记不得,自己怎样走回商无意身边的了。
只觉得树木在摇晃,群山在摇晃,道路在摇晃,身体,也在摇晃。
恍恍惚惚地便看见了商无意,他仍然安静地睡着,五官模糊如清晨林间的浓雾。
我在他旁边坐下,用了很久很久的时间,才理清楚自己脑海里纷乱如麻的思绪。
伸手,毫无顾忌地触摸商无意的脸颊。
他的五官就在我的触摸中清晰起来,分明起来。
商无意的睫毛颤了颤,缓缓地睁开眼睛。
漆黑冷峻的眸子里闪出变幻的光。
“怎么了?”他问道,声音在我的耳边漂浮,隔着层透明的墙,进不去我的耳中。
我看着他,不说话。
他抓住我的手,又问了一遍:“浅陵,你怎么了?”
说罢,用手支着地,想要坐起来。
我却按住他胸口,把他重新推回草地上,用我整个身体的力量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商无意,我现在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