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停留在镜面上,停留在镜中人的脸上,完完全全的,思维停滞了。
镜子里的人,有清秀的眉目,淡薄的嘴唇和好看的脸形。
他的眼睛不是纯黑的,而是透着一点蓝,天空般的蓝,他的脸也不是完全的东方人的脸,而是带着一点希腊少年般的俊
美。
那种不同于东方人的味道来自己于他的祖母——他的祖母,是一个血统纯正的希腊人。
“唉呦,你看看你,你看看你!拿起镜子就舍不得放下了!”
酒娘大惊小怪地嚷了一句,把头凑到我面前,打量了我几眼,颇有兴致地说道:“臭小子,你也不要照镜子了,要是让
酒娘我来说呢,你长得还是挺不错的!真要是喜欢上了哪家的姑娘,把衣服头发好好收拾收拾,估计那姑娘也按捺你不
得!
我怔怔地问她:“酒娘,你看我这样……是十五岁吗?”
话音刚落,我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而说错话的结果,势必是酒娘毫不留情的冷嘲热讽。
“什么,十五岁?!你居然想装十五岁的小男孩?臭小子,你是疯了还是傻了!难不成你看上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
?……啧啧,啧啧,没想到你还好这一口!”
我无奈地皱了皱眉:“好了酒娘,算我怕了你,你就别说我了。”
“哪是我想说你啊,你是问得太傻!”酒娘不屑地扬了扬眉,“你年纪多大难道你自己还不清楚啊,居然来问我,真是
有意思!”
“那就是二十二岁了……”
我喃喃自语道。
“二十二岁?”酒娘吊着眼睛在我脸上瞧了半天,有些不信地说道,“不会吧,你看起来没有那么大啊,像是十八九岁
的样子!”
“不,酒娘,我是二十二岁。”
我意识逐渐清醒,语气也坚定起来:
“我现在,一定是二十二岁。”
仿佛从一个错综复杂的梦中突然惊醒,恍惚间,只觉得梦境是真实的,现实是虚妄的。
也许是一瞬,也许是很久。
我漫无目的地在山中走,走上去,走下来,独自一人,消化这种难以吞咽的恍惚。
外部的感受变得模糊遥远,内部的感受却越来越清晰强烈。
就像寂静的,大雾弥漫的深谷里突然射进一束明亮清澈的光。
将所有的寂静驱逐,将所有的浓雾捅破。
深谷又重新露出它原本的模样。
我忽然清醒——
我。
回到了我自己身上。
回到了二十二岁的,简离,身上。
虽然还在另一个时间,另一个空间之中,但我的灵魂和我的身体,的的确确地统一了起来。
我成为了完整的我自己。
七年轮回,就在这样一种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忽然破开了一道缺口。
那道破开缺口的力量是一种谜,我不懂,世上亦没有人懂。
我无法去探求那种力量是什么,因为人类比之宇宙本就渺小微弱,执着于超越我们可能性的力量,倒不如关注这力量带
来的结果,那就是——
游、戏、结、束、了。
上苍和我的游戏,
猫和老鼠的游戏,
终于结束。
13.自醉
不知不觉中,已经入夜。
山林中静谧无声,偶有夜鸟掠过枝头,翅膀扑腾几声,反而越发衬出那种静谧。
我踏着月色走回住处。
推开门,屋里静悄悄的,四下一看,哪里还有酒娘的身影。
当然,和酒娘一起失踪的,还有我随手放在桌上的钱袋。
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
她居然偷偷拿着钱跑了!
心中“嗖”地腾起一股怒火,气势之盛,将我适才好不容易沉淀下来的清淡之气全都烧了个灰飞烟灭!
酒娘,酒娘!
我在心中愤怒地喊了两声,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你给我好好等着!!!
“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
一个女子,大晚上的,手中拎着壶酒,摇摇晃晃地走在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她头发全乱了,簪子胡乱插着,就像刚爬
起来还没来得及洗漱一样,更致命的是,因为喝了太多的酒,她热得把衣服领子使着劲地往下扯,雪白的肌肤就这么毫
无顾忌地露在外面,跟个找不着男人的过了气的荡妇一般。
她不仅喝酒,而且还吟诗,吟到最后一句,她顿了顿,继续大声喊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喊完,她身子一晃,就要往地上栽去。
“好了,知道了知道了!”
我万分无奈地说道,扶住她,把她衣服领子往上拢了拢,“酒娘,不要喝了,我们回去吧!”
“为什么要回去!我才……我才不要回去!”酒娘红着脸大声嚷道,伸出手指,在我眼前一圈圈比划,“我告诉你!我
——什么地方都不去!我就待在这儿,就在这儿喝酒,喝它个一千年,喝它个一万年!”
“哈哈!”酒娘大笑了两声,声音里有种说不出的寂寞凄凉,“酒……对!酒才是这世上最可靠的朋友!它永远都让你
快活,永远都不会背叛你!哈哈……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她把酒壶往我眼前一摇:“来!你也喝!”
我不由分说夺过酒娘的酒壶,严肃地说道:“酒娘,你不要喝了!”
酒娘一怔,神情黯了下去:“不喝?为什么不喝……”
“你还要把你自己糟蹋到什么时候!”我气得声音都抖了起来,“你还这么年轻,你还有很长的人生要过,但是你看看
你现在,你看看你现在被酒精毁成什么样子了!”
酒娘的神色愈发恍惚,仿佛我的斥责,勾起了她的某种回忆。她怅然地望着其面,眼神晃了晃,悠悠说道:“臭小子,
你是在可怜我么……”
我怒吼道:“我不是可怜你!你这个样子,根本不值得可怜!”
“那你为什么……”酒娘的眼眶被酒气熏得红乎乎的,“为什么不准我喝酒。”
“酒娘,我跟你相处了一个多月,我当然会对你产生感情,我当然会关心你!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让我
泡在水里面死掉?你的答案,也就是为什么我不准你喝酒的答案!”
酒娘的眼眶更红了,她推了我一把,低低地说道:“臭小子,我才不要你关心我……”
她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几步:“我酒娘,不需要任何人的关心。”
我赶紧跟到她身边,只听她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世上的人都假,都好假,需要你的时候,就费尽心思地来讨好你,不
需要你的时候,哼,一句话也不说就把你狠狠踢开……我是看够了,受够了……”她冷笑了一声,语气突然变得滞重:
“什么甜言蜜语,山盟海誓,都跟男人一样,都是他妈的——”
“都是他妈的王八蛋!”
我被她骂的心中一虚,不禁讷讷说道:“酒娘,你这话,也不尽然吧。”
“你他妈也一样!”
酒娘毫不留情地补了一句。
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行,我也一样,我也一样!”
看了看她,觉得她潮红色的肌肤下藏了无尽的凄恻悲伤,便又说道:“酒娘,你就骂我吧。只要你消气,你怎样骂我都
行。”
酒娘陷入沉思中,似乎没有听见我在说什么。她安静了一会儿,忽然苦涩地笑笑,用极轻的声音说道:“我今天看见他
了。”
我眉毛一跳:“他?”
“他带着他的老婆孩子去参加武林大会,今天刚好路过了这座城,还刚好被我给撞见了!十六年了,十六年没见,他比
那时候更有男人味了……也是啊!那时候,那时候他才二十出头呢,看起来就跟孩子一样,浑身上下都嫩得要命,可是
现在……可是现在他是个男人啦,在江湖上闯出名堂啦,要武功有武功,要威望有威望,要——要……”
酒娘声音一涩,凝噎半响,才继续说道:“要美娇娘,有美娇娘啦……”
她拿袖子用力地蹭了蹭自己的眼睛,“他以前说……说会爱我一生一世,可是呢,你看,你看……他只是说说,在利用
我的时候说说,等到我的价值被利用完了,就毫不留情的走人!”
“唉!”她叹了口气,“其实呢,臭小子,你很不错,真的不错……只是不该遇着我,遇着我这样的人,你是热脸贴上
冷屁股啰!”
“没有!”
我打断了她的话,认真地说道,“酒娘,你人很好!除了——除了说话有些恶毒以外,很少有像你这样真诚率性的女子
了!”
酒娘一愣,低低地笑了几声。
“那样的男人是垃圾,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你还这么年轻,肯定可以找到更好的,更爱你的男人!”
酒娘眼神里变幻出迷离的光泽:“臭小子,谢谢你啊……”
说还没有说完,她就一头醉倒在了地上!
我连忙蹲下身,拍了拍她的脸颊:“酒娘?”
“嗯……”酒娘含含糊糊地应了声,完全没有睁开眼睛的意思。
我郁闷起来:“酒娘,你还能起来吗?你那么沉,我抱不动你啊……”
这一回,酒娘连嗯都不嗯了。
气氛在一瞬间变得异常的静。
我沉着脸盯向赖在地上的女人——
她居然,就这么,烂醉如泥地,睡倒在大街之上!
我该怎么把她扛回山里去?
我该怎么把一团重量这么大的物体扛回山里去!
“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
“不行了!”我痛苦地大喊道,“酒娘,你太重了,我背不动了!”
酒娘的手勒住我脖子,头靠在我肩上,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郁闷地抬头看了眼天上的月,深吸口气,刚想再往前冲一段距离,身侧忽然掠过一个人影。
“我帮你吧!”
那人笑着对我说道。
14.睡意
我打了盆水,将毛巾沾湿。
她醉得昏昏沉沉,除了时不时的哼唧几声,倒也没怎么乱动。我把她洒在额前鬓角的碎发理到后头,又用湿毛巾仔仔细
细地擦了擦她的脸和脖子,一张逐渐清晰明丽的容颜出现在我面前。
虽然她眼角有几道浅浅的皱纹,但那些皱纹并没有折损她的美丽,虽然已经过了女子最灿烂的年龄,但她嘴角眉梢里依
然透出浓浓的风韵。她长得真的是美,倘若能够好好地收拾一下自己,那种美该会到怎样勾魂摄魄的程度。
我叹了口气,道:“酒娘,你何必呢,为了那样一个男人,把自己毁成这样。”
我本是自言自语,却没想到酒娘似乎听清楚了般,低低地说道:“他离开我的时候……我已经……已经有他的孩子……
”
我一愣,又听她说道:“我也是骄傲贯了的人,他不要我……我绝对不会……不会拉下这张脸去求他……就算怀了孩子
……我也不会求他……”
一滴晶莹的眼泪自酒娘的眼中淌了出来,“我不肯认那孩子……就把他扔在一个小村庄里,是我……是我对不起……那
孩子……”
脑中忽地闪过一道电光。
我怔了怔,慢慢问道:“酒娘,你的孩子叫什么?”
“嗯?”她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是不是叫……小天?”
没有回答,她似乎是彻彻底底地睡着了。
我不由得笑了,摇摇头,帮她把被子掖好。
转过身,看向倚门站着,一直没有说话的阿尘。
“盯着我看干什么?”我问道,手自然而然地搭上他的肩。
阿尘有些局促。他微微一笑,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越看你越觉得……觉得你跟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很像。
”
“是吗?”我笑,“我跟他长得很像?”
“不,不是!”阿尘连忙说道,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你跟他长得一点也不像,只是一看到你,我就会莫明其妙的
想起他,然后仿佛觉得……仿佛觉得你们两是同一个人。”
他说到这儿,脸上有些微微的发红,像陷入了回忆中。
夜色已经深了,山林里漆黑漆黑的,一轮弯月从黑色的帘幕里探出头来,偷偷地看。
我从房中拿出酒娘还没来得及喝的酒,递到阿尘面到,笑道:“反正现在天晚了,你下山也麻烦,不如我们边聊边喝,
喝它个昏天黑地,一醉方休如何?”
阿尘看着我,神情恍惚了一下,随即爽快应道:“好啊!那我就和你喝,看谁喝得过谁!”
我和阿尘坐在草地上,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一时间,两个人只是喝酒,没有说话。
清风如流水般淌过双颊和发丝,送来阵阵醇和的酒香,我慢慢地喝着,觉得有些微微的醉了。
“阿尘,这些年来,你可过得好?”
沉默很久之后,我淡淡问道。
阿尘醉了,躺在草地上,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我说的什么:“我?呵呵……我还是那样啊。哦,也不算……自从他走后,
我就没那么贪玩了……我很认真的跟着师傅学医术……嗯,我也不想那么散漫下去了,人嘛,总该要有些本事,才能保
护自己……和自己心爱的人的。”
我也躺了下来,初夏的青草已经长软,柔柔的,并不扎人。
“有四年多了吧,他离开你。”
阿尘“咦”了一声,轻轻笑道:“好奇怪啊,你怎么会知道的?呵……是啊,我有四年多没见到他了,我跟他分开以后
,还还瞒着师傅和小香偷偷去找过他,打听过他的消息……但是……”
阿尘的声音黯淡了下去:“但是我听到的消息……却是他已经死了。”
我心中一窒,说不出话来。
“不过我不相信,我一点也不相信!简离怎么会死呢?……他是我见过的人里最特别,最聪明的人啊。那么特别,那么
聪明的人……”阿尘将他的手臂抬起来,遮在自己的脸上,似乎想遮住什么脆弱的东西,不让别人看到一般,“……怎
么会就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