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魂——青潆
青潆  发于:2011年1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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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公子说笑的罢?”侯卫悦话说得随意,也不气恼,只微微笑着退开一点,眼光重又往舟河身上溜了一圈。

“……笑?”舟河慢慢撑着石壁站直了,手一扬,推了侯卫悦一把,“我这样子……很好笑吗?”他盯着对方,“你说、你说啊!我很好笑吗?”

见舟河突然像被触了逆鳞,侯卫悦也只能好整以暇地举起双手,暂不招惹。谁知道舟河前一刻还横眉竖目,后一刻,他就低低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是啊,是很好笑,没错……还说什么……做一辈子的兄弟,我根本就不想……我不想!”

舟河一会儿弯腰低声笑,一会儿摇头,失魂落魄的,侯卫悦可没耐心陪他这么耗着。侯卫悦仍然不信舟河身上没有别的银两,忽而心里一动,上前去抓住舟河就要脱他的鞋子。舟河这会儿不大乐意了,挣扎着便要踢侯卫悦一脚,却反被他抱住了膝弯,整个人顿时失去重心。

“我只要一点,就不劳您亲手了,啊!舟公子莫要这么小器,有钱你也带不进棺材里,还不如……”

侯卫悦光顾着脱鞋,话没说完,他就觉得手里面抱不住了,忍不住一松手,眼睁睁看着舟河跌落到河水里!

冰凉的河水疯狂地从四周卷涌过来,灌入了双耳和口鼻,淹没了呼吸,一瞬间冲花了舟河眼前的视线。但奇怪的是,舟河却没有感到多少慌乱与难过,在撞入河水的刹那,他的身体就好像是被掏空了一般,变得轻飘飘的。

他沉在河水里,柔韧的水流将他与河岸推隔得越来越远,远处传来的喊叫、惊惶和环绕周围的幽寒仿佛在那刻把他带入到一个不属于人间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只剩下了他一人的无助,和绝望。

原来他和张御晨之间,还真的是,一辈子了……

舟河的脑中一阵昏沉,只是意识到所有的一切,一切,都要结束了。他的眼睛似乎被水花刺激得很痛,却没有眼泪流出来。自河底仰望上方的最后一眼,月亮在空中碎了,融了,河水在流淌,吞噬着银皎辉光。

十六的明月,画作了一场遥远而虚渺的圆满。

第10章

幸亏那夜遇到几个晚归的路人,及时将舟河从河里救了起来,才保住他一条小命。只是说来奇怪,这命虽留住了,人却莫名其妙地陷入了昏迷当中,一直也不醒。

舟家开始时请过好些个郎中,无奈都找不出病因,到后来就只能病急乱投医,雇人四处去搜罗偏方秘药,什么狐心菱角九转灵丹,死马当成活马医。舟老爷子还一心认为有恶灵作怪,特意请人来做了一场又一场法事,可惜没能送走“邪神”不说,舟河的身体眼看着也一天一天虚弱下去。

当然了,舟河实际上既没有撞邪,也不是得了什么怪病,他之所以不醒,只因为躺在舟家屋里头的那个根本是一具没有魂魄的空壳。人还活着,却没有意识,用民间的土话来说,这即是“离魂”。

他的魂魄在撞入水中的那一刻,就已经阴差阳错地离了躯体,附在了一条恰巧游过的大鱼身上。大鱼溯着河流游入了老仙岗,被急流冲入洼坑之后,暴晒干死,舟河的魂才不得已脱离了血肉之躯。

从鱼尸的体内化出之后,舟河在山林中浑浑噩噩地飘荡,全然忘记了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年月几何、前尘过往。他不是已死的鬼魂,看不到黄泉路,黑白无常也不来勾摄,是以未入阴间;而在落水离魂之时,他对于世间情态的逃避之心太重,加上又对最后依附的鱼尸尚存一丝依赖,故而在其意识深处,始终不愿意离开山林。

时日一久,他的魂魄已能够维持住人的形态与神智,由于一直在山中飘荡,便认定了自己是长居于此的山野村夫,竟也似模似样地过上了日子。渐渐地,舟河对老仙岗有了一种难以言述的感觉,他认出了长在矮崖上的一棵桃树,因为后腰的旧伤会感应般地发疼。在那之后,他隐隐觉得自己在念着一个人。

要相忘,不相忘,玉树郎君月艳娘,几回曾断肠……

莫谈相忘不相忘,往事空空烟雨茫。他的魂已经为自己重塑了身份,他不再是岳州府南奉县上舟家的公子,也不再有“舟河”这个名字。至于偶尔闪现的一些隐隐约约的感念、似有似无的错觉,那些无法说清道明的种种,他统统都归结为,或许,只不过是他某次做过的一个不真实的梦……

而现在,这个梦,即将醒来。

舟河的身体猛然间震弹了一下,右手无意识地狠狠抓紧,却传来一阵指骨交压的疼痛——他什么时侯……跟张御晨变成了……十指交扣?

好吧这不是重点!舟河像个溺水的人一样大大地喘了几口气,然后低下头胡乱扫视身体各处,面色阵阵发白。

“我……死了?!”

“你没有死,你只是‘离魂’,还有的救。”

“离……那我现在,不是人?”连忙拍了拍手臂和胸膛,实实在在的,舟河的脸色方才缓和了些,嘀咕道:“没什么差别……”好像在安慰自己似的。其实临到现在,对他来说已谈不上什么能不能接受、可不可思议的了,他只是实在没有想到,闹了半天,原来自己才是“非人”的那个。

是的,他都想起来了,想起了自己就是那个因为好友成亲而一味自伤自哀的笨蛋、喝醉酒后被人打劫打到了河里去的倒霉鬼、日夜徘徊在山林里不愿回归的游魂、还怀疑过自己的朋友是居心叵测三心两意……

“咳,你怎不早跟我说清楚?说清楚,我就不会错怪你了……”

听舟河这随意的口吻,张御晨暗自松了口气,想他这个老友总算回复正常了,只是不知为何,目光似乎有点闪梭?他微一摇头,叹息一声道:“你当我不想?先前你全然以为自己是另一个人,就算我说了,你会信?”

舟河想了想,也只能无奈道:“……那倒是。”且不说要让他相信他“不是人”,就算要他相信落水之前的经历,恐怕也是不易。

“而且,你之前对老仙岗有所执念,我如果强行唤醒你,势必会刺激到你魂飞魄散,而有些事,也非三言两语说得清楚。我只有从你的肉身上取来‘名’,借魂、名相牵之力,助你自行回想起一切——倘若不这样做,你是无法回魂的。”

原来这就是张御晨一直没有说出实情的原因,他历来做事谨慎,少说多做,舟河总算有点明白了。

“难怪你一直神神秘秘的,被误会了也不澄清……如果,我是说如果,这次没成功,你是不是,还打算继续让我这么误解下去?喂,我刚才可是真的想给你一棍!……”

“刚才我吓到你了?”

“才不是!”舟河忙摆手,不由地挺直了后背,“只是有些急了,你又突然那样子扑过来……”真是的,要不是张御晨在树后面说那些扰人心神的话,他也不会那么轻易就中招吧……应该是这样!

“有些事情非得已,说也说不通,只能先骗过你了,别介意。”

“我知道……啊……”本来正要很轻松地一笑置之,可说着说着,舟河好像想到什么,语气顿时变得有几分迟疑,“你说……骗,不会连那个……”

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目光古怪地睨着张御晨,对方也只能不明就里地回看着他。

舟河觉得那两道等待的目光像穿了线的针在把他的嘴慢慢慢慢缝起来似的,他抓了抓发烫的耳背,终于露出一副“算了”的表情,转开话题道:“那……我们眼下要怎么做?”

“先起来,来。”

张御晨说着站起身,向舟河伸出一只手,舟河却忽然拉住了他的手问:“子曦……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张御晨低头看了舟河一眼,说道:“是一个精于玄术的朋友,告诉我你在这里,我便寻了来。起初我并不全然相信,见到你之后,才知你果然如他所言,被心魔执念困于这方山岭的‘阴阳夹缝’中,还不自知,以为这山里真有什么‘千年妖怪’作祟。他还教我等到十六圆月之夜,掩埋掉鱼尸,才好使你断了留念,脱出阴阳两界的罅隙。”

“什么‘阴阳两界’,‘罅隙’,我又听不懂了……”舟河狂揉太阳穴。

“……没必要深究,反正你已经出来了。那时候,就是因为处在两界罅隙中,你处于非阴非阳的状态,所以才看不到阳世间的活物。”

舟河一下好似明白了,又好似没明白,心里总感到有什么奇怪的说不清的地方。他没有仔细想下去,另一个疑惑则趁机占据了他的思绪,他奇道:“你有这样厉害的朋友?我怎么不认识?”

“你当然认识。你们……”张御晨话说到一半却顿住了,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

舟河看他脸色不太好,正奇怪他到底要说什么,这个时候,隐约地从远处的黑暗里传来了一个铃声,如溪水叮咚,一滴溅碎后又消失了。张御晨就捏了一下舟河的手背,反过来握住,将他从地面上拽拉起来。

“喂……”

“别问了,接下来,照我说的做。”张御晨伸手在舟河眼前比划了一下,示意他先阖上双眼,“你把眼睛闭起来,集中精神,然后只想八个字:天令归心、道化回魂!”

这是要做什么?是“回魂”的方法么?舟河有些许纳闷,不由地担心起会发生什么事来,想到刚才那个好像是铃铛的声音——会不会有关?虽然张御晨的表现依然很冷静,可是舟河却能从他那里感觉出一丝少有的紧张,和尽力克制住的焦虑。

那种感觉,给他的感觉就好像是……

“别胡思乱想,集中精神!”

刻意压低的声音响在耳边,舟河没办法,只能努力摈除杂念。

……就好像是,张御晨,他正在逃避什么东西。

只得一个念头在脑中回荡,仿佛是古老钟声敲响在空寂的暮色里,慢慢地,感觉到周围的环境变了。

先是冷,人好像站在了一片冰天雪地里,空气透骨地凉,透入了心里,像恐惧一样朝四肢蔓延开去。接着,眼皮前方出现了光亮,微弱得像一抹风,朦胧得似一片雾,不知从何处而出,不知照耀着何处。耳边听到风的动静,变化莫测,风“呼呼”地响着,却感受不出风的流动。

忽然听见张御晨说:“可以睁眼了。”

舟河于是张开眼睛,却发现自己站在一个不知名的陌生地方。树林子消失了,周围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茫茫野地,似雾又不是雾的阴寒气体弥漫着,散发出幽冥一般的、青蓝色的光亮。脚下边有一条羊肠独道,孤零零地通向前方。

“这条路是宗灵七非道,通往一处井名‘平觉井’,乃六道回途之三,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地府十殿的鬼魂凡有被判审还阳、误勾以及阳寿未尽者,皆须经由‘平觉井’还阳回魂,方能除净魂魄在外间沾染的不洁之气。”

舟河点点头,一来到这里,他就觉得身体变得轻飘飘的,似乎随时会被风刮走一样,不由得万分小心。

两个人沉默地向前走着,周围的景色一路上看不出变化,只是越走越觉得荒凉森冷。没有人影,没有鬼影,除了他们之外,到处都没有动静。舟河开始莫名其妙地被一种类似于“屏息”的感觉包裹住,就好像脚步声都变成了脉搏声一样……跟张御晨独处的氛围,他似乎比以前更在意了。

“那天……”舟河突然恍恍惚惚地开口,“我说不能去,你有没有生我的气?”

张御晨转头看着他,迟疑了一下,但终究也没有问是“哪一天”,好像他本来就知道一样,淡淡地道:“你说呢?”

“……”

“是有一点,不过都过去了。”

他承认地很干脆,干脆得让舟河连“对不起”也讲不出口了。“我不是故意想跟你……不是!我说家中有事确实是借口,该怎么说……”实在有点着了急,舟河低下头去,努力想沉淀一下心思,“……我不想看见你成亲。”

说完这句,舟河很紧张地望着对方。

张御晨静默了一会儿,接着微一摇头。舟河也看不懂他是什么意思,只听见他道:“我不知道,当时你应该告诉我。你我之间为什么要有顾虑?”

“……”舟河说不话来。

“不过,后来我还是没能成亲。”

“你没有成亲,为……”问到这里,舟河已经猜到答案了,“是因为我……出了事的关系?”

“你出了事,变成了那个样子,我怎么可能还操办婚事。舟河,你知道在那之后我有多自责吗?”

“子曦……”

“那晚你为何一个人去喝酒,后来我也想到了——以前我想不到,是因为以前我没有过那种体会。可惜我没能早点明白你心里的想法,可笑的是,我就连自己的心也没看透。”他黯淡地说着,声音变得极为干涩,“若不是你出了那样的事,我可能就真的,一辈子也明白不过来了。”

“……”

长长吸了一口气,舟河的胸腔已经被雀跃起来的心跳撞击得有些发疼了,他只是在努力维持镇定而已。

——“以前我想不到,是因为以前我没有过那种体会。”

……也就是说,现在已然体会了?

——“若不是你出了那样的事,我可能就真的,一辈子也明白不过来了。”

……那么现在就是明白了?

这算是——在对他表明情意?这回真的真的不是骗人也不是耍他啥的了吧!不,不不,或许先前张子曦隔着树干说的那些话本来也就是当真的!张子曦这块活木头啊也能说情话了——没错,舟河就是觉得世上大概没有比这更好听更动人的情话了!

“呵……哈哈!……”他忍不住笑出声来,那种期盼已久而姗姗来迟的欢喜,让他一瞬间看起来就像个傻瓜。

“笑什么?”张御晨反倒有点被懵住了。

“我啊,我就是突然觉得,遭这什么‘离魂’也算是值了!真的,就算这回真的死了,我也欢喜!”

张御晨微微一愕,随即就皱起眉头,道:“傻话。”

可刚一说完,他自己也忍不住想笑了,轮廓分明的唇就好像在默认着什么似地勾起来。“舟河,”顿了一顿,张御晨说,“那天临走之前,你说过:就当你欠我一次,日后我要你怎样还都可以——还作数吗?”

“当然作数!”舟河几乎没有任何迟疑,“说吧,你想要我还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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