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魂——青潆
青潆  发于:2011年1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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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他们一齐看向那口巨大的水缸。

——大得能容下一头象,外表涂着红漆,缠满铁链的样子活像是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

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自水缸内传出:“这位鬼司大人向来赌品不好,癖性刁钻。只要你答应了他的赌约,那么无论如何,输的都只会是你。到时候,他就会名正言顺地吃掉你了。”

大鬼司斜睨着水缸,脸色一刻比一刻难看。

“你是……谁?”舟河不解,问那个水缸里的声音。

难道水缸里面还装着一个人?当然,也很可能不是人……

不知为何,舟河对这个声音心有好感。

“我是……我就是我,不是谁。”那个声音回答说。

“为什么不说出你那引以为傲的名号啊,老弟?”大鬼司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莫非是因为被我关在大缸里头,让你脸上无光了?没关系,你看这口红漆大缸,可是哥哥我特意为你烧制的啊,世上独此一口,可稀罕得紧!话说回来,你在那里面呆了三日,呆得还算舒坦?”

大缸里的声音悠悠飘出来:“不过是趁着我正在施设法阵,你才轻易得手,趁人之危,胜之不武。”

“你那法阵?哦,那个名堂真不小!坏我阴府的秩序,耍得勾魂司团团转,我只恨没有早一刻拿住你,将你治罪啊。老弟,这几百年来,你在妖界,我在阴府,我们本该毫不相干,你却是没少给我惹麻烦,也算是本事啊!”

“彼此彼此,”男子的声音听来十分愉快,“你有不仁,我便不义。你真以为这口破烂缸子还能困住我多久?再说,若能有朝一日把你从地府里头气活了,那倒也算我的功德一件,哈哈。”

他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如此相讥了半天,大有愈争愈烈之势。

舟河在旁边只听得心急,怕大鬼司这股怒气一旦烧起来,更不会松口允了他的请求——即便是眼下还未烧起来,这大鬼司的态度和之前的相比,也明显已变化得太多。

说起这种命运被掌握在别人喜怒之间的滋味,真真不好受。舟河暗忖,他既没有筹码能令大鬼司网开一面,也没有力量与之抗衡,干等下去,不是自取灭亡,就是自取其辱,但是,他还有时机,而时机就在眼前——何不干脆趁此时机,救下张御晨逃出六道回途?

——就照着原先的打算,去老仙岗试试找那位“朋友”相助。人到了最后关头,总要挣一挣、拼一拼的。

逃跑固然颇有难度,却也不失为一条出路。重要的是……舟河已经有些跪不稳了。

于是他索性跪伏下去,脸贴地面,偷偷观察起左右随行。先看向围在水缸周围的鬼差,那些鬼的眼中就只有那口水缸,好像生怕里头的“东西”会跳出来咬了他们的上司;又偷瞄一瞄几名领路侍从,好家伙,不愧是开路造势的,个个鼻孔朝天呆若木鸡,至于有没有站着睡着值得怀疑……当目光移到了众鬼之外、睃向那被锁链牵住的张御晨时,舟河的双眼,却忽地一亮。

盏茶之前,张御晨还是无知无觉的,但此时,他无疑已经十分清醒。

不但清醒,他还将双手分别放到了两名勾魂司吏的后颈上,口中不知念了什么法咒,那两只鬼差霎时给瞌睡虫勾了去,站着就脖子一歪,闭上了眼睛。做完这些动作,也只不过是呼吸之间,而且还跟呼吸一样,无声无息,落雪无痕。

心里高悬的大石头总算落到腹中,舟河看到这一切,目光愈发亮得好像星子一样。他并不感到惊异,因为其实是早就说好的……

……

那时,两人正沿着“宗灵七非道”往回走。

“你说我们现在像不像在山顶看星星?”

青蓝色的亮光像鬼眼一样在他们周围拥挤着、窥视着,张御晨沉默了一会儿,忽又转过脸来望着舟河,说:“会有那一天的。”

“只要从这里出去。”他看向前路,“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可能会先跟鬼差撞上。”

“你说要是再打一次,还有没有可能赢?”

张御晨抿了抿唇角,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你不知道,在这种阴气重的地方,勾摄魂魄的鬼差身上会自带一种追魂阴威,像我这样的亡魂,一碰面就会被其摄住心神,以致动弹不得,乖乖就范。

“没有、没有办法解开吗?”舟河无奈地叉着腰,“对了,你刚刚在那边也……后来不是也……”

“那是意外。”张御晨轻轻吐出一句。

然而顿了顿之后,他终究是不忍心看舟河干着急,补充道:“不过,我有办法再制造一个意外。”

“什么办法?”

“其实这方法全靠了你。你是生魂,不会被‘追魂阴威’影响,那是因为生魂有阳气。”张御晨说着,竖起手指点了一点自己嘴唇,“而我恰好也得了你一口阳气,所以……”

总觉得这个动作特别像是种无声的勾引,舟河不争气地脸臊了一下,别开视线。

“所以‘追魂阴威’要摄住我,就已不是那么容易了。而且,鬼差并不会料到这点,这对我们而言,也将是一个机会。倘若真的狭路相逢,敌众我寡,我会先假装被摄住了心神,然后再相机行事……”

……

于是在与大鬼司的队伍相会时,张御晨果真立时就被“摄住心神”。他装得太像,装得太久,以致于舟河一直都有些忐忑不安。不过眼前的事实给了舟河一颗定心丸——现在就是“相机行事”的时候了。他迅速地盘算起来,全身每一分神经,都在焦虑地等待着大脑一呼百应。

“对了,你!”

一呼百应没有等到,却等来了一个粗鲁的声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争论中的二位不知何时又把话题扯回到舟河身上,几双鬼眼齐齐注视向舟河,让他觉得身畔的气氛霎时变得又森冷又凄苦。只听缸里的男子声音叹了口气,道:“你怎么还在那儿……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你快点回阳世罢,跟着做鬼并不值当。”

“可惜,”大鬼司追着男子的尾音开口,仿佛要追着将对方赶尽杀绝似的,“他已经没有机会了!哼,只把你一个关在缸里太不解气,既然是因为他,我就也拿他来解恨好了……”

话犹未毕,大鬼司的身体忽然在车中膨胀起来,呼啦啦一下窜高了百来尺,挤破了车舆四周的纱帷,在众目睽睽之下,眨眼间就长成一个浑身漆黑、面目凶残的大鬼!

大鬼的身形好像一座山岳,气势好像一场雷暴,他和足下小鬼的差别不是大象和蝼蚁的差别,简直是一万年和一个日夜的差别。

这座山岳堵住了舟河的逃路,这场雷暴看样子也很快会降临到舟河的头上。

舟河在心底苦笑,怎么会这么倒霉?

“我要吃了他!”大鬼一张口,便是一阵森冷阴风,喉咙里的嘟哝声震如雷鸣,舟河不得不捂住耳朵。

“哦,那你就请便咯。”那缸里的声音回应。

“嘁!……”

大鬼司猛然将手臂伸长出去,意图一把抓住舟河。他的手臂又黑又粗,好像一大团飞速前进着的乌云,把周围的青蓝冥光遮得一片晦暗惨淡。舟河感到一阵阴威当头压下来,就好像一把又一把的钢刀架在他的颈背上,压得他无法抬头。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闪电般的亮光从乌云中穿射过去,霎时在大鬼的手臂上穿了一个洞。

——由于没有实体,手臂便从那洞口处变得如烟雾般慢慢散开,又慢慢重新凝聚。

大鬼司的黑脸已经不能再黑了。他眉梢一跳,改了先抓舟河的主意,转而倒要先看看是哪个胆子包天的敢对他掷长戟!……咦?怎地只有他两个车前勾魂司史站在那里?再定睛一瞧,两名勾魂吏的表情反应没了,手中兵器没了——就连被他们勾摄住的孽魂也没了!

地上只摊着一副勾魂锁链,却不见了张御晨的身影。

发现自己遭到了欺骗耍弄,人会生气,鬼也不例外。不过这位大鬼司的反应就稍微有点不同,他转过脸来看向舟河,竟然,幸灾乐祸地说道:“哟,你的朋友抛下了你,自个儿逃跑啦!”

“呵,还真的是啊……”

舟河陪着他傻笑。

——是才怪了!

“那你就死心了,让我一口吃了好吧!”

闹了半天还是要吃他啊?舟河正在心底琢磨着张御晨的去向,听到大鬼司这么说,不由感到哭笑不得,“不好不好,大人干么非要吃我?”是因为所谓的“拿他解恨”,还是存心刁难?无论哪一样,都让舟河觉得难以理解。

但有一点他似乎已经可以猜到:这大鬼司要啖生魂,大概必得先让对方应允了才算符合地府规矩。否则何必多此一举?

“因为你看起来十分可口啊!”大鬼司伸出红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那表情让舟河觉得他没说实话,“不像你那个朋友,生前餐食难进,郁郁而卒,不及你可口。”

舟河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震,低低道:“是么……”

他们这边正说着,大水缸的旁边忽然出现了一个身影。

舟河循声望去,却是张御晨——他双手正执着鬼吏的青龙戟,脚正踩踏在架抬大缸的竹竿上面,宛如一个自天而降的战神,其时,天地也仿佛都静了一瞬。他的眼睛里看不出喜忧,舟河也猜不到他此举意欲何为。周围的鬼卒却早已大惊失色,纷纷如潮水一般涌动上前,欲行拦阻。

只见张御晨突然单足一蹬,奋力向上跃起,在空中迅捷地展开身形,猛地将手中那杆青龙戟戳入了压盖着缸口的石板之下!

随一声支离破碎般的脆响,缸沿开裂了,从缝隙中冒出来几缕白色烟雾。

鬼卒们见状,纷纷停了一停,无数双眼睛望向那阵白烟,眼中露出畏惧。张御晨落在地上,翻身一滚,消失在混乱之中。

石板下,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往上拱顶,大鬼司呼地伸出一只巨手盖住了缸口,两股力量互相抗衡。

白色烟雾越聚越多。

“可恶!”四面八方颤动,大鬼的怒吼充斥着六道回途,“绝不轻饶你们!”

舟河跪在地上抖了抖,一咬牙,努力把麻木得活像与土地同化了的双腿拔起来,还未站直,一个人影出现在他身旁。

“子曦!”舟河捉住张御晨的手,瞥了一眼那大缸旁的混乱局面,“我们快走……”

可是随即,他就“啊”地叫了一声,差点撒开手——怎么回事,张御晨的手为什么这么烫?

“不用走了,”张御晨摇一摇头,目光直直地望着那口大缸,“要去的地方就在眼前,所以,已经无处可去了。”他的话舟河听不太懂,但就仿佛是从中感应到了什么似的,舟河的脸色在一瞬间惨白如纸。张御晨举起双臂,让舟河看见了他臂上缠绕着的一片形似铁链的模糊阴影,“……而且,那口缸上有防人破坏的法咒。”

——防人破坏的法咒,凡破坏者,皆会中咒。

黑影看似一条铁链,从张御晨的手臂延伸出去,连接在那大缸上。

舟河试着碰触那片黑影,虽然无形,却感觉到一股难以冲破的韧性,无论他怎么拉扯、怎么拨乱,都弄不掉那黑影。

一扯,一拽,黑影的热度便升高一分,令他两手像烤在烈火里——幸而,魂是没有身体可烧毁的——是不是没有身体,就不会受到伤害?

“舟河,”张御晨制止了他开始疯狂的动作,平静地问,“你怕死吗?”

“不怕。”舟河猛然停下来,注视着对方。

“刀山火海呢?”

“不怕。怕的话,我怎会站在这里!决定了和你在一起,不论什么后果都要在一起,我不会后悔的。”他的眼中重又燃起了一簇温柔的火苗。

“你知道我最怕的是什么?”

舟河一愣。张御晨叹息一声,道:

“就是听到你说‘不怕’。”

眼前一晃,舟河被张御晨拉进了怀里,缠缚着黑影的双臂只能从他头顶往下,圈住他的肩背。舟河的呼吸开始乱了,张御晨注视着他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吻住了他。这一刻,连风也似乎静寂了下来,黑暗都被拂去。轻咬了一口渐渐分开的唇,张御晨微微转头,把脸贴到了舟河耳旁。

“舟河,相识至今,我们也许都不够自信,错过了很多机会。但是我现在很满足,因为有你陪着我走到最后,所以,你不用觉得亏欠我什么……能和你成为朋友是我最开心的事,我只想告诉你,就算明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我也不后悔与你那样的开始……”

“我会陪着你,刀山火海都去陪着你!……”舟河咬咬牙,贴着张御晨的脸颊说道。眼中疼出了水,隔了半晌,他才再度发出来声音,却每一个字都像在刺痛他的咽喉、摧毁他的意志,“张、子、曦……”

张御晨猛地拥紧舟河,指尖贴着他的颈项——直到他的身体完全软下去。

在被睡意吞噬之前,舟河拼命地瞪大双眼,泪水从里面滚落出来。

“我不想把你从身边推开,不想跟你分离,但——我绝不能害你。缸里那个‘人’说得对:‘跟着做鬼并不值当’——那个声音,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人。我没想到他会被大鬼司捉来这里……破坏法咒,也许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了。你没有和大鬼司结成赌约,只要你不亲口应允,他就不能奈何你。等你醒来之后,寒雾重聚,冥火会照亮宗灵七非路。我教过你的口诀,你还记不记得——‘天令归心,道化回魂’——万一迷了途,你就念它,你的心会带你找到回家的路。”

蹲下身,张御晨轻轻把舟河放在地上。舟河喉结颤动着,张御晨听到从他内心里唯一发出的一种声音。

——那种声音,似乎也正流淌过张御晨的咽喉,不轻弹,莫轻言。“……你还欠着我一次,我要你怎样还都可以——我就要你好好地活着,只要你做得到,你就没有负我。……如果你觉得我负了你,那你也不必再为我这种人难过,你说对吗?”

“……”

舟河无法回答。

他只能竭力让自己不要阖上双眼,不要失去意识,他想要看清张御晨的表情,看看他们说好了的一生一世在哪里。

泪水充盈了他的眼眶……到最后,舟河只能看清对方缓缓开阖的嘴唇,却已听不见任何话语。

一根发烫的手指抚上了舟河的唇角,随后,微凉的吻落了下来。

微凉的、柔软的,记忆中的……

可是现在,舟河已经感觉不到。他的耳边一片空寂,周身逐渐麻木,只剩下了死撑着的通红的双眼中还映着张御晨的身影。

如果……一个身影就是一生一世,如果一段路途就是一生一世,如果一个吻就是一生一世,如果一眼就是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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