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那张握在手里的字条掏了出来,那是安德拉斯给他的,写着马丁地址的信笺。他把信笺展开,在灯光下与诗集中的
笔迹对照起来。
很快,对照的结果让他自我嘲讽地笑了。信笺上的字迹清秀隽永,端端正正,而诗集上的字迹矫健异常,几乎要把纸背
划破。与他预料的一样,是任何有正常智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的、两个人的笔迹。
他从来没有见过安德拉斯的笔迹,除了他给他马丁地址的那一次。那是安德拉斯亲自写的,他肯定。而这本诗集,也是
安德拉斯的没错。
一个人不可能在睡梦中恳求自己,一个人更不可能拥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字迹。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了:眼前的这个安德拉斯,不是真正的安德拉斯。
在若隐若现的月光的照射下,沈方夏的脸色显得苍白,瞳孔中透着青色的光。
“你到底是谁?”沈方夏自言自语地问道。
第二十六章:最黑暗的曙光前
沈方夏是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吵醒的。他想起自己昨夜在书房的沙发上躺下,端详那本诗集,不知不觉竟睡着了。他起
身,发现多了一件白羊绒的毯子平平整整铺在身上。他记得那是安德拉斯房间中的毯子,他冷时总是盖着腿的。
沈方夏不自觉地对着毯子叹了一口气。这个人,温柔起来让人欲罢不能,可是背后却藏着他不敢靠近的玄机。他揉揉惺
忪的睡眼,仍未从昨晚的疑惑和忧惧中完全挣脱出来,低沉的声音却在他身边响起:“怎么一个人跑来了?”
沈方夏吓了一跳,他仍是完全没有想好,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安德拉斯。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彷佛瞧着一个陌
生人一样,嘴里竟然说不出话来。
“我有点事,要去议院一趟。可能需要好几天,你自己照顾自己。”安德拉斯显然起得比他早,一边急匆匆地整理书房
里的文件,一边穿衣服,似乎被什么急事叫起来,要急于出门处理。
“啊,你要走?”沈方夏本能地说,几乎想脱口而出说不要走。他还有好多事情没有跟他谈,没有向他摊牌呢!
“舍不得?我会尽量赶回来。”安德拉斯的眼光向沈方夏望过来,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味在其中,氤氲开了这个多云的清
晨。他一边着急忙慌地把西服套上,仓促中似乎是触动了旧伤口,不自主倒吸一口冷气。
沈方夏慢慢站起来,走到安德拉斯旁边,亲手为他穿衣。扣上几颗扣子并不是难事,只是手指触到他的身体,他彷佛像
碰到什么灼热的东西一样,下意识地跳开。安德拉斯一声不吭地站着,任由沈方夏默默给他系好领带,整好衣领。一切
弄好之后发现没有袖扣,沈方夏又回到自己房间,找了一颗袖扣,给安德拉斯扣上,然后后退一步,看是否整洁端正。
安德拉斯静静等这一切弄完,沈方夏要转身离开时,一把把他拉到了身边。强硬的力道缠在腰上,逼迫两个人的脸贴得
极近,沈方夏不得不抬头注视着他蓝灰色的眼睛。
“今天怎么了,有事要和我说?”在强势的动作下面,话音却是温柔的。
“没有,等你回来再说吧。”沈方夏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尽量平淡地说。
“夏,有些事,我也想回来跟你说。”安德拉斯又深深望了他一眼,“你能不能答应我,不管我做了什么,都不要放弃
我?”
沈方夏直视着那深不可测的瞳仁,半晌没有说话。
外面催促的声音响起了;安德拉斯咬了咬嘴唇,转身离开了房间。
吃过早餐后,沈方夏在城堡中他常去的地方无目的地踱步。这并不是一个晴朗的上午;冬天惯有的薄雾从海面上飘来,
渐渐笼罩了整座城堡,雾霭阻挡了阳光,让一切都显得灰暗。而安德拉斯走后的城堡,更显得空空荡荡,正如沈方夏的
心一样。
在早晨两个人默不作声地面对当中,他已经想好了,他要亲自揭开这个谜团,无论安德拉斯如何让他信任自己,他的一
切和城堡的一切,都如同一张纸下的火焰,只要他一揭开,一切都会昭然若揭。安德拉斯要出去几天,这正是最好的时
机,探测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他伫立在楼梯上那一幅幅流光溢彩的画像之间,那深不可测的祖先,腓特烈家族的荣光
,蓝眼睛黑头发的表亲,还有戎装的安德拉斯自己……他曾经带着欣赏和追忆的眼光去看待这些画像,但如今他却怎么
看怎么觉得别扭起来。他不由自主地把画像中的人和安德拉斯剥离开来,努力地想找出两个人的区别。
可是没有。那是一模一样的形象。他甚至无意识地用手触上了画像,想剥开那身戎装,看看下面的身体上,是不是也和
安德拉斯一样有着千疮百孔的过去。当他回过神来自己在干什么时,他自嘲地笑了。
正在这时,花园的门口有人在按门铃。尼尔斯在安德拉斯走后就去下面的农庄了,城堡里只有很少的工人。有人开了门
,沈方夏从窗户看起来,两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人正在与工人谈话。沈方夏心里一动,走了下去。
警察本来要往回走,被沈方夏叫住了。他询问警察的来意,警察说本来约好了今天与兰诺夫先生谈谈前一阵城堡里的意
外,结果没想到人不在,只能下次再来了。
“等一等,先生。我是……我是他的秘书,兰诺夫先生今天有急事出门了,嘱咐我接待你们。”沈方夏脱口而出。
“噢,是吗,那太好了!我们本来也没有太多要谈的,只是结案了,来送一下卷宗。”
沈方夏的心跳加快了,他盯着警察手上的那个牛皮纸档案袋看了几秒钟,随后抬起头,微笑着对警察说:“那请交给我
吧,我转交给兰诺夫先生好了。”
警察一走,沈方夏拿着那份卷宗上楼来到书房,摊开在自己的面前。这并不是加密的东西,甚至连个封印都没有,只有
一圈细细的棉线缠绕在上面。卷宗是瑞典语的;可是照片和人名他总还看得懂。沈方夏一目十行地往下看,除了大段他
看不懂的法律术语之外,略微能知道意思的是“意外”,“结案”等让人稍感欣慰的字眼。
而他甚至都不知道安德拉斯什么时候处理了这件事情。那件事情发生之后,安德拉斯似乎像遗弃了一件垃圾一样,从来
没有提起过。
他接着往下看,突然,一个名字映入了他的眼帘。
克里斯•齐格纳。
齐格纳,马丁的家族姓氏。
他想起来城堡中为数不多的那热闹的一晚上,客人们把他当做神秘的东方王子与他攀谈。也正是在那一晚,他和安德拉
斯打破了长久以来的藩篱,他帮他处理伤口,与他分享只有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也许是从那时候起……真正开始对这个人有了想要亲近的情愫罢?想要了解他的故事,他的过去。
只是那时候,任谁也想不到,安德拉斯的过去,竟然是和沈方夏自己的过去联系在一起的。
他的手指停留在那个名字上,簌簌发抖。
他记得那晚和他攀谈的客人,由于是不熟悉的语言,沈方夏并没有刻意地去记住他的家族姓氏,只记住了他的名字叫克
里斯。
“……你知道,我们都长得一样的。”
是的。斯堪的纳维亚人。你们都长得一样,金发碧眼的北欧人!他记得那个人的长相,那是和马丁相似,却被他忽略的
长相。直到如今看到他的姓氏,他才恍然大悟。
死去的克里斯•齐格纳,是马丁的亲戚!而从长相和年龄上来看,他应该是他的哥哥,或者堂哥一类。
沈方夏快速地转动着脑子,努力回想那晚上他们之间的谈话。当然,不可能是关于马丁的,他们都不知道对方认识马丁
。他只记得克里斯说认识安德拉斯的经过。啊,对了,他想起来了:
“……我们认识有几年了,那会儿他和现在不太一样。这两年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那时候我记得他和一个男人过从甚密……似乎还是他表亲,表哥或者表弟什么的,我不清楚。”
“后来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但似乎那个表亲就去世了,或者失踪了,总之挺奇怪的,他也消失了一阵。之后他就变了
个人……”
是的,当时我为什么就没有想到这些!沈方夏眉头紧皱,这样的线索几乎给了他不可压制的答案。
安德拉斯变了个人。他不再是原来的安德拉斯,而这件事与马丁的失踪有关。马丁的哥哥/堂哥来城堡出席宴会,抑或是
打听马丁的消息,结果莫名其妙地死在了城堡里。
沈方夏想起自己回到城堡时,有意对着安德拉斯喊了一声马丁,而他没有任何反应。
“你是……马丁吗?”
这个无法被解答的问题在他的头脑中深深地萦绕不去,他无法判断这是自己带着先入为主的判断还是客观的存在。他无
法从安德拉斯身上获得任何关于马丁的气息,哪怕是整容了,两个人也没有一点点的相像,一点点。
呵,还是有相像之处的,比如他们的交往都是从一次打斗开始。
他还没来得及笑出来,就想到了更可怕的可能——如果安德拉斯不是马丁,而马丁是被他关在城堡里的那个。
这个答案显然比上一个更有条不紊,也更能解释为什么克里斯会不明不白地死掉,也能说明为什么他从安德拉斯身上找
不到马丁的影子,甚至他为什么住到城堡里来——这也不是巧合吧?
他想起了安德拉斯临走时看着他眼睛说的那句话:“你能不能答应我,不管我做了什么,都不要放弃我?”
这是他们认识以来,安德拉斯最接近表白的一句话,然而正是这句话,使他深深地陷入了恐惧之中。
安德拉斯到底做了什么,使他要出口如此的话?
难道……他的怀疑,都是真的?
不,我不能等你回来了。焦虑的渴望使他最后放弃了对安德拉斯的期待,同时也放弃了最后对他的信任。
他站了起来,走到书架旁边,伸手够下了那个他曾经偶然见过的城堡图纸。他要找到去塔楼的路,找到那个声音的来源
。
第二十七章:塔楼里的人
是的,这就是城堡当初设计者的图纸。当沈方夏小心地把发黄的纸页展开在自己面前时,他彷佛听到耳边响起了了轰隆
隆的声音,历史的马车挟裹着尘烟般的往事排山倒海扑面而来。矗立在黑暗中的城堡是腓特烈家族最古老的建筑,那些
错综复杂的迷宫般的格局让这座城堡本身就蒙上了神秘的色彩,而这个家族的不少人也神秘地死在这座城堡里。
沈方夏发现塔楼的路并不难找。虽然从外面看上去是没有机会可以直接到达那个神秘的地方的,然而当初的设计者精巧
地给塔楼安排了一条秘密通道,而这条通道——从图纸上看上去,正在安德拉斯房间的窗户外面的小阳台上。
沈方夏想起了克里斯死的那天晚上,他看见安德拉斯房间里空无一人的场景。寒风刮进来,白色的窗帘被风吹成满帆的
形状。对了,一定是那里!沈方夏把图纸一放,急忙往安德拉斯的卧室走去。
天色更加阴沉了,乌云开始翻滚,从窗户里面看上去,浓雾几乎笼罩了整座房子,能见度越来越低。“咔嗒”一声,沈
方夏拧开了窗口的锁纽。
就是这里了。小阳台只是一个突起的小平面,并没有立足之地,沈方夏用手试探着在外墙上摸索,果然发现有一个类似
于开关的地方。他按了下去。
卧室的格局改变了;原本占据一面墙的大床向后挪去,留出一大块墙壁来。在墙壁上有一扇窄小的木门,正徐徐打开。
这才是整个城堡的核心所在。谁也不会想到,通向塔楼的密道就在最主要的卧室里;而更没有人会想到,设计者会把密
道的开关设置在了墙外。
沈方夏盯着木门后露出的小径有一会儿。此时他并不感到害怕,即使这城堡里空无一人;他想的是自己一旦进去,那么
可能与安德拉斯的关系就会彻底破碎,就算里面什么也没有,他们之间的信任也不复存在。
他觉得自己为这一刻等了太久。从见到安德拉斯开始,他的人生就被带入一个设计好的深渊。每次他犹豫着不继续往下
走的时候,前面都彷佛有某种甜蜜的诱惑在召唤,让他不由自主地跟着走下去。他没有办法去判断自己走的每一步是对
是错,更没有办法判断安德拉斯对他的真心或者假意,因为从一开始,这个故事就已经被设定好了,而他在里面充当的
是一个棋子,还是一个玩物,他自己也不清楚。
他想起在罗马的那一夜,他醒来的时候有晨曦,有美丽的景色,还有深深地凝视着他的视线。他想起在南德的生日,朝
晖晚霞都好像为他绽放。如今他明白,自己只是一个虚荣的人,为这些俗世的物质和浅薄的情感而深感荣幸,使得他不
由自主地作出了选择。他把安德拉斯的过去当成了同情心泛滥的基础,而今,他正在站在亲手撕开他过去的面纱的十字
路口上。
他犹豫了很久,没有踏入木门后的小径,久到他不知道,白皑皑的雪花已经飘落了下来,久到他不知道,已经有人站在
了他的身后。
当沈方夏听到安德拉斯的声音在后面响起的时候,他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见安德拉斯笔直的身影站在他
身后,彷佛还有未融尽的雪花。
“你不是……”沈方夏没有说下去。
“有个文件落在书房了,我回来拿。”安德拉斯的声音比他的平静,然而手里却拿着装着克里斯档案的那份卷宗。
“克里斯……是你杀的吗?”沈方夏盯着那个黄色的牛皮纸袋,脱口而出。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了,他们之间最后的信任
已经不复存在。
安德拉斯咬着嘴唇,看着他。
“你不会想看到塔楼里面的场景的,我保证。”良久,安德拉斯才一字一句地说,“早上我说的话不是开玩笑的。我本
来想这次出差回来,就和你慢慢说。”
“如果我等不到呢?”沈方夏自己也没有发觉,自己的声音变得冰冷。
“夏,我求你,不要自己去解开这个秘密好吗?”
沈方夏震动了一下。他从来没有想过冷漠如此的安德拉斯会说出这样柔软的话语,他想起早上他给安德拉斯穿好外套系
上领带时候的情景,那时候两个人也是默默面对面站着,在那一刻,他觉得对面的人眼中的柔情并非假装,正如现在一
样。可是他已经不能后退了,马丁和他过去的那一部分生活的答案就在眼前,他毅然决然地转过身去,迈向了木门后面
。
他听见安德拉斯在身后叫他,声音中几乎有一丝……绝望。自己一定是听错了,他想。我的马丁一定在里面,我很快就
能找到他了。
出人意料地,小路并不黑暗,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光线把曲曲折折的台阶照得似亮非亮。楼梯上上下下,沈方夏的脚步声
在密闭的空间中回响。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他看到了一扇相似的木门。
木门锁着,他也没有钥匙。他正想四下寻觅看看有没有钥匙或者机关一类的东西,就听到了门里传来的声音。
那像是某个野兽被惊动,或者某种崩塌前发出的声音。门里的人似乎感应到了门外的脚步,用及其巨大的力量撞击,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