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之塔——猫锦
猫锦  发于:2011年1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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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什么,从他们惊慌的表情里以利亚无从判断。心力交瘁地奔忙一整天,晚上回到公寓,以利亚悲伤地躺在床上,迷

迷糊糊地做了一个梦。

半夜他从床上醒来,看见卧室的窗户大开,水蓝色的绒面窗帘像浮在水里一样飘荡,他看见朱里亚诺站在窗户旁,面对

房间里面。

以利亚坐起来大声叫他的名字:“朱里亚诺!”

窗边的人影清晰起来,以利亚隐约还看到窗外的月光,像水银一样洁白。朱里亚诺不说话,只静静地看他。以利亚跳下

床朝他跑过去。朱里亚诺往后退避:“别过来!”

“我来看看你,只能待一会。”朱里亚诺的声音很模糊,像是隔着一层雾。

“为什么!”以利亚站在原地,大声问,“你到哪里去了?”

这是客厅里的摆钟忽然响了,当当当当敲响四下,窗外传来夜枭恐怖的尖叫声,朱里亚诺眼神一黯:“以利亚,我得走

了。”

说完转身往窗户去,以利亚飞快地冲上去抓住他的手臂,同时发出一声惊叫。

他看见朱里亚诺的胸口上有一个弹孔,他的胸口满满都是血,连以利亚手上也沾满鲜红的一片,他恐惧地抬起头,朱里

亚诺正用一种特别忧伤的表情看着他。

“被你碰到,我就不能再来看你了。”朱里亚诺悲伤地说。

然后他消失在月光中。

以利亚呆呆地看着自己满手的红,渐渐地,那些红不像是沾染上去的,血不断从他的手掌中流出来,地上被月光照到的

地方也不是银白的光辉,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在一层流动的血红里……

以利亚猛然惊醒,天已经亮了,窗户关着,枕巾被泪水浸湿了一片。

ⅩⅥ. 知情者

以利亚守着电话等了两天, 8月20号,费加罗报的那个小姑娘终于给他打回电话。

她说雷米·福林斯特离开得很突然,他走之前曾经跟人说自己的处境危险,没有给同事留下联系方式。他的房东也不知

道他去了哪里,报社主编已经准备登寻人启事。最后她向以利亚保证,如果有消息,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他。

以利亚挂上电话,身体因为悲愤不由自主地颤抖。他不相信那些阴谋家、杀人者能把所有真相都掩盖,这个世界真就这

样黑暗,找不到一丝光明?

罗马下起了大雨。

灰白色的雨线铺天盖地,噼里啪啦的声音打在瓦上寂静又喧嚣。

以利亚锁好窗户,忍着心头的悲痛,开始收拾行装。

他不能坐在这里等。

以利亚买好前往巴黎的火车票,回到家时,看见大门的缝隙里被塞进了一只信封。

他捡起信走进门。

信封里装着一张打印稿,边沿因为打字机长期没有清洗而有一道黑色的条带。

上面说:

“尊敬的先生,首先我请求您的原谅。

昨天您来剧团询问柏林的那场演出,我没有向您坦陈事实。我的良心受到了谴责。我不能说出我是谁,就如同当时我躲

在人群中不敢说出真相一样。

但我必须告诉您,那场演出起先并不在剧团的月程表上,是6月份额外增加的。当天参加演出的演员没有坐上十点半的公

务机前往柏林,事实上他们被什么事情耽搁了,改乘8月12号晚上的夜行飞机。据说其实是这架飞机坠毁在布拉格旁边。

至于为什么国内的报纸纷纷把更换飞机这件事向民众隐瞒,我想其中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我所知道的只有这些,希望您能够从中得到您想要的消息。”

以利亚把信紧紧捧在怀里,盯住“坠毁”这个字眼。

的确坠毁了?在布拉格旁边?那个叫扎泰茨的小地方?

他还是不能相信。

“我想其中肯定还有别的原因。”写信的人也是这么说的,这场坠机是个彻头彻尾的阴谋,朱里亚诺既然有所察觉,那

他可不可能已经事先逃脱?

一生当中,以利亚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寒冷、难熬的夜晚,悲伤和愤怒同时占据他的内心,期待和恐惧犹如火与冰的两

极,一同煎熬他。漫长的失眠里他慢慢地打扫房间,从卧室到厨房,从阳台到客厅,再从换衣间到淋浴室。天光发白,

他坐在干干净净的空餐桌前整理证件,取出家里所有的钱,将要用的东西分门别类放好,旅行包就靠在桌边。

第一班电车的声音又开始叮叮当当地路过楼下,以利亚静静地坐着听了一会。

然后他站起来走向电话机。

他挂电话给出版局,直截了当地辞掉工作,然后再一次打去费加罗报,确认报社的地址。做完一切可以做的事情之后,

他拎起旅行包,离开了家。

从1935年8月到1936年9月,一年零一个月的时间里,以利亚完成了他一生中最颠沛流离的一次旅行。

起初他在巴黎完全盲目地寻找。只凭一个不知真假的,叫做“雷米·福林斯特”的名字,他找到费加罗报的报社大楼,

然后向人打听雷米·福林斯特的住址,再由住址找到福林斯特的房东,从房东的嘴里,以利亚问出福林斯特通常会去的

一些地点。

以利亚在巴黎找间阁楼住了下来,离当年他读高师的校园很近。他每天定时定点地等待福林斯特的出现,同时四处探访

。半个月的时间过去了,他认为这样毫无建树的行为不能为发觉事情的真相带来什么帮助,于是他在每一个福林斯特可

能出现的场所留下通信地址,并且托人帮他留意。然后以利亚离开了巴黎。

他把下一站目标放在维也纳。

就是在这座城市,他结识了索菲娅以及朱里亚诺的朋友们,他指望凭借自己一点稀薄的记忆,从那些人身上捕捉一些线

索,或者朱里亚诺的消息。无论是生是死。

已经三个多月过去,以利亚多多少少有些觉得朱里亚诺确实已经死了,就像索菲娅那样。

如果他活着,他怎么会一点消息也不透露给自己呢?朱里亚诺不会做出这种让以利亚如此心碎的事情。

虽然以利亚始终拒绝接受这个结论。

以利亚走在深夜维也纳的街头,逐渐狭窄的街道仿佛无穷尽一样向黑暗中延伸,吞噬他心底的希望。当初在索菲娅的介

绍下与他见面的那几个人,也早已经失踪。以利亚又一次失去了方向。

他坐上火车,徘徊在奥地利的国境线上,看窗外快速倒退的森林和雪山,湖泊和水鸟,忽然觉得现实似梦似真。也许是

他搞错了,他不过是坐火车前往因斯布鲁克的乡间度假,而朱里亚诺早就在那里等他,正在庭院里装饰青翠的圣诞树…

这样想着,眼里忽然水光一片,眼泪悄无声息地滑下来。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对母女,小女孩好奇地看着他流眼泪,眼里是全然不懂悲欢离合的天真,女孩身旁的夫人善意地递给

他一块手帕,温和地对他笑。

顺着铁道线,以利亚穿越奥地利进入捷克斯洛伐克,明媚的阿尔卑斯山景色渐渐变得朴素,取而代之的是视线里不计其

数的红屋顶,暖洋洋的显得很快乐。

1935年底,以利亚终于来到扎泰茨。这座传统的中欧小城,到处都洋溢着温馨的气氛。

以利亚抵达时刚下第一场雪,路面和屋顶白皑皑一片,每一面玻璃窗都很洁净,每一家的门铃上都装饰着木雕的啤酒花

。城中央教堂的大钟宁静又悠长,偶尔几个孩子在路中央打雪仗,欢声笑语。扬起的雪粒落在以利亚的脸上,让他觉得

有些寂寞。

当地人对他的到来毫不排斥,以利亚走进扎泰茨旁近的村庄,村民热情地接待了他。以利亚向他们打听飞机失事的具体

情况,立即有几个农夫说愿意带他去看看。

那架飞机落在田野里,散落成一个广大的圆形区域,如今大雪覆盖,已经看不到任何细节。以利亚远远地站着,顺当地

人的手指看去,能看见高高扬起的一截机尾。雪花纷飞,无端的风刮过荒野,用力地抽打以利亚的围巾。

这么多天来,他头一次觉得彻骨地冷。

他在扎泰茨什么也没有得到。

他找到飞机的残骸,确认8月12号飞往柏林的那架飞机的确坠毁了,然而他却没能感觉到朱里亚诺。他在雪地里静静地站

了一夜,闭上眼睛,朱里亚诺始终没有来。他有些失望。他已经不再纠结生或死,只希望朱里亚诺不要忘记他,但朱里

亚诺却没有出现。

带着这种深沉的疲倦和失望,1936年初,他孑然一身回到罗马的家。

公寓门口的信箱塞满了各种传单,以利亚在里面发现了雷米·福林斯特的信。

信是手写的,字迹刚硬而潦草。

“尊敬的以利亚·W·安米尔先生,

您好。

得知您在巴黎四处寻找我时,是10月14号,我刚刚回到巴黎。非常遗憾,那时您已前往奥地利,我无法和您取得联系,

于是写了这封信。

关于您所关心的,坠机事件的真相,我愿意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您。

1935年8月12日早上飞往柏林的那架中型公务机的确没有从洽米皮诺机场起飞,如我在通讯中写的那样。然而这并不是完

全的事实。

据我所知,那次前往柏林的飞机上,有四个人带有严重的政治危险性(请原谅我的措辞),其中您的朋友,那位著名的

歌剧演员也在其中。

他们大约在早上十点钟到达机场,然后一些便衣警察和特工忽然出现,带走了那四个人。剩下的人被迫改作夜间飞行,

随后的坠机,我想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当然,这样一来您的朋友也就不在坠机亡者名单中。不过我倒是认为,坐上那架夜行飞机对您的朋友来说其实是件好事

,因为随后这四个人被送往皮翁比诺。不知道您对这个地方是否早有耳闻,那里有一座海岬监狱,早年是关押游击队员

和反对派领导人的地方,当地人都说投身地狱也好过被送到那里。

也许我的话深深地伤害了您,但尊敬的安米尔先生,您知道我没有任何恶意,我是一个实话实说的人,在我看来,您的

朋友如今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不过话说回来,这个世界正义荡然无存,回到天使的身边说不定是件有福的事情呢。

再一次为我可能带给您的伤害道歉。

祝您幸福。

您真诚的,

雷米·福林斯特”

以利亚读完信,小心地折好信纸,然后把信封上的地址抄进那本贴满剪报的笔记本里。他走到书架旁,从第二层左数第

三个格子里拿下一本1915年再版的叶芝诗集《神秘的玫瑰》,那本诗集是朱里亚诺的,有罕见的靛青色封面和灰蓝的里

页。

以利亚把信封夹进书里。

然后剩下的时间,他静静地坐在书桌前凝望窗外。

罗马又飘起小雨,灰色的天空和赭石色的瓦片默默相对,公寓对面的公园空无一人。雨丝像银亮的细线,打在初春的梧

桐叶上,碧绿得令人惊心。

ⅩⅤ. 梦魂

1936年4月,罗马的雨始终未停。

以利亚在绵长的心碎中锁上公寓的门。

他在旅行包里只放了几套换洗的衣服,出境的证件,所剩无几的钱,夹满剪报的笔记本和一张塔罗牌。他坐上了前往柏

林的火车。在那个年代,燃煤火车是陆地上最快的交通工具,一天一夜之后,他晕头转向地站在柏林中央火车站的大拱

顶下,有些凄惶无助。

这天之前以利亚从未到过柏林,也没有踏上过德意志的土地,如今他要去的地方离柏林还有五百多公里曲折的车程。以

利亚费尽了力气,终于在升天节之前到达曼海姆。

根据他抄在笔记本里的地址,他找到城东的普度小区,以利亚给这个地址写去好几封信,雷米·福林斯特却一封也没回

,从地名判断这并不是一个假地址,以利亚想也许福林斯特又遇上了什么麻烦。

他敲开一扇木质的铜格子门,门扉上还挂着圣诞节的常青花环,花环上的红玫瑰早已干枯发黑,铃铛的颜色也黯淡如灰

出乎以利亚的意料,门很快地开了。迎接他的是一个金发妇人,四五十岁左右,围着暖和的羊绒披肩,礼貌地将他请进

门。

“我知道您会来。”在以利亚做完自我介绍后,妇人亲切地把他带进餐厅,给他端上富有德国特色的花果茶和扭结饼。

她笑眯眯地坐在以利亚对面,“雷米临走之前告诉过我,您可能会来找他,如果您来了,就让我把他在费加罗报的记者

证给您。”金发妇人从收音机柜下面翻出一个铁匣子,把记者证小心翼翼地拿出来,交给以利亚。

“他说他能帮您的只有这么一点,您如果想继续打听皮翁比诺监狱的事情,可以用他的记者证向当地治安大队提出申请

。”金发妇人看向以利亚的眼神非常慈祥,如同在看自己的孩子。

“您是雷米·福林斯特的母亲?”

“是的。”

以利亚心里升起一团疑云,他犹豫片刻,又问:“您的儿子去哪里了?”

福林斯特夫人端庄而娴雅地微笑着。

过了好一会,她慢慢地说:“有人告诉我他在慕尼黑被枪杀了。”

以利亚愣在餐桌前。

金发女人显得那么镇定,安宁,他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对这一天早有预感。”福林斯特夫人平静地说,“他是怕连累到我,才匆匆忙忙离开。在他眼里,正义和真相远比

生命重要。我想我应该理解他的。”

以利亚只好点点头。

“您能留下来和我一起度过升天节吗?”福林斯特夫人温柔地邀请道,慈爱的目光落在以利亚身上,令以利亚浑身发冷

“对不起……”以利亚站起来,福林斯特夫人善解人意地为他开门。

以利亚心慌意乱地与她告别,走出小区的巷口,他回头看去,福林斯特夫人依旧伫立在挂着常青花环的木门前目送他,

柔和的金发在阳光下美得忧伤。

以利亚害怕她的眼神。他怕她那种理解和怜悯的目光。他不要这种被害人的身份。

怀抱着最后一缕希望,以利亚在曼海姆乘上返回意大利的长途汽车,经历半个月的颠簸和辗转,他最终来到意大利西北

临海小城皮翁比诺。

5月的第勒尼安海风和日丽,海水呈现出澄澈的碧蓝,空气极好,海鸥会偶尔飞到市中心来。

以利亚住在一间老旧的三层旅馆里,旅馆的地势高,从房间的窗口眺望就可以轻易地越过小城的橘色屋顶直至大海。以

利亚坐在窗前认真地填写申请表。

表格一式三份,分别交给上级警察局,治安大队,还有监狱长。按照常识,如果以利亚能在8月份拿到采访许可他就该登

报赞扬办事处的工作效率了。

等待的日子里无事可做,以利亚每天在窗前观察大海的颜色变化。暴风雨来临时,海水仿佛深黑色愤怒的火焰,成群的

海鸟躲进屋檐和桥洞,以利亚想起还在读书时,他和朱里亚诺曾一起朗诵过纪伯伦的《暴风雨》:

这是燃烧着忧思的生命芬芳

我现在乃至永远都乐于把它呼吸

诸神以献祭为肴

他们的焦渴须用鲜血浇炼

他们的心靠年轻的灵魂得到抚慰

他们的肌体因永远的叹息而健壮坚强

那叹息发自与死亡同居者

他们的御座高筑于世代沉积的灰烬之上

……

以利亚拧开钢笔,在那本贴满剪报的笔记本后面写下新剧本的名字:

灰烬之塔。

三个月后,当地治安大队通知以利亚去拿回记者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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