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随之，”莫凌也很无奈，“成熟一点好不好，你说话也要考虑别人的心情啊。”

他这样的苦口婆心也不过换来再一个白眼。谢随之再一次深信，对上这样的小鬼，即使圣贤都会想用暴力解决问题。

莫凌也不过是稍微能控制自己脾气的初中生而已。他走过来，把小随故意恶劣地踢到地下的抱枕捡起放回沙发上，顺便

居高临下瞪小随一眼，后者只是做个鬼脸，翻个白眼回应过去。

实在是个很不识相的小鬼。谢随之这么悲哀地想，尤其意识到这个人是自己的过去式，更加悲哀加愧疚。

“哎，你们……”他努力想插入去解开这两人一触即发的纠缠视线，但是没有人管他，一声轰的炸雷，吓得三个人都一

愣，只见窗外黑乎乎的视野里，一道白闪，霎时间暴雨哗哗倾盆而下。没关严的窗口也飘进丝丝水滴。

最先反应过来的莫凌过去把窗子拉上了。三人难得沉默了一会。

“下雨啦。”小随凉凉地开口道：“真不好意思，我家的雨伞坏掉了，没有雨伞借你了，不过一点点雨难不住你，对吧

？”

坏小鬼，谢随之顺手揪一下他的耳朵，让他老实一点。小随回给他一个反肘击，顶得谢随之弯腰。

“变态，别当我是小鬼，再碰我不客气了。”

我怎么看不出之前你又对我客气在什么地方……

谢随之无语问天。

莫凌咳了一声，中止了这一大一小的打闹。“算了，谢随之，今天我在你家里借住一晚。”虽然表情有三分无奈，但似

乎也是家常便饭了。他接着说：“我还没洗澡，借你的睡衣。反正你也不穿。”

小随撇嘴，就在谢随之以为他又要说坏话的时候，出乎意料，他说，“自己去拿，你来之前怎么都不洗澡啊。”抱怨的

语气轻飘飘，跟之前实在相差天上地下。

莫凌也斜他一眼：“来你这里，每次都要弄一身油汗回去，我怎么知道今天会下雨？”小随眨眨眼，不知反省的痞笑。

莫凌推了他一下，挨着他坐下，给自己家里打电话。

“喂，妈妈？我是小凌，……今晚我要住同学家里……恩，是谢随之……没什么事情……好，我知道。”

“你父母很信任你啊。”挂了电话，谢随之随口这么搭讪，莫凌淡淡弯了弯嘴角，还是有礼客套的笑容。

“还好。”

谢随之努力着要想起莫凌父母当年的样子，却只能想起一点轮廓。当年的他总是带三分排斥心理跟莫凌这种所谓的优等

生保持距离，初中三年同学，根本连话也说不上几句，直到后来才有了另外的交集。

这么想着，忍不住目光复杂地看着小随叹了口气。

“干吗对我叹气？”小随像一只小刺猬，一点动静，浑身又毛扎扎起来。

莫凌立即把他拉起来了。“好了好了，过来拿你衣服给我。”推推拉拉把人带离现场，余下谢随之看着两人的背影忍不

住微笑。

第3章

一整夜，雨都没有停。

谢随之躺在折叠床上，听着雨声清晰又整齐地重复着，而房间里另一端床上那人不停翻来覆去的声音则显得杂乱且心浮

气躁。

“小随？”

谢随之叫了他一声，一团黑里看不分明，只听见掀被声，一个白影子坐起来。

“怎么了，睡不着？”谢随之轻声问，好一会那边没回答。

“雨很吵。”粗声粗气的说了这么一句，人就下床来，走出客厅去了。谢随之有点担心地坐了起来，看着他他消失在客

厅，好一会没见灯亮起来。谢随之犹豫着，起身跟了出去。

“怎么啦？”他好容易才适应了黑暗，看着小随人缩在沙发里，就那么呆坐不动。

“怎么了？”他再问一句，还是没回答，伸手一拉，才惊觉那小小的身体冰凉凉的。谢随之愣了愣，下意识就要开灯。

“别开灯。”小随出声阻止了他，声音安静，夹在那整齐单一的雨声里显得异常单薄。谢随之在他身边坐下，好声好气

地说：“怎么了，这么大雨，不多穿点衣服会着凉的。”

“谁管我着不着凉啊。”少年苦笑，“你别理我，走开。”

“别人管不管你，你都要先管自己吧。”谢随之说，伸手去试探地碰碰他，意外地小随没有拒绝。谢随之把他整个人板

过自己这边来，才吃了一惊，黑暗里那张小脸上轮廓模糊，却有两道发亮的水迹清晰闪光。谢随之心一软，举手想托住

那张冰凉凉的小脸，小随却狠力挣扎开了，整个人坐到离他远远的另一端去。自己把头埋到膝盖里，根本不看他。

“走开，不然赶你出去。”夹着呜咽的声音，闷闷地传出来，谢随之一时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办才好。

没有办法对着自己说出的安慰，因为自己才最明白那伤口有多深。深得不敢去碰。

他实在不知怎么办才好，下意识地回头望望卧室，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莫凌也走了出来。

“你醒啦。”谢随之低声说，看着莫凌在黑夜里依旧闪闪发亮的眼睛朝向了自己，又停到小随身上。

“我听到你们在说话。”同样低声回答，莫凌坐到沙发上，伸手去拉小随。

“你怎么了？”他问，声音冷静，让人可以安心依赖的稳定。

小随还是没回答他，莫凌似乎考虑了一下，走回房间，抱着外套又走出来，给小随披上去。小随抱着腿一动不动，头埋

在膝盖间，只见肩膀轻微的颤抖。谢随之的心酸软成一团。

“那个……”他要说什么，莫凌转过头，竖一根手指阻止了他。

“你先回去睡觉吧，我在这里陪他就好。”

“这样好吗？”谢随之犹豫着，总觉得不应该这时候离开“自己”，但是莫凌的目光坚定地投过来，他忽然也找不到理

由反对。

“没关系的，我在这里就行了。”即使是黑暗里也光亮如宝石，莫凌的眼睛坚决地投过来。

谢随之终于起身，把整张沙发让出来，慢慢移出客厅。

即使这样，他也还是不能就这样走开。谢随之退到房间门口，就站在那里，看着那边两个一动不动地对峙着的少年。莫

凌只坐在那里，连呼吸都不变。偶尔伸出手把小随身上滑下了的外套拉回原来的位置。小随肩膀轻轻抽动着，却没有发

出一丝声音。

雨一直下，哗哗哗单调重复着，整整齐齐割到耳朵里来。谢随之坐到了地板上，慢慢把腿伸长，靠着冰凉的墙壁，忽然

觉得非常羡慕小随，至少在最近的地方，还有个人坐在他身边，那么浓的黑暗里，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就算这个雨夜冰冷，也有个人不停地帮着他把外套裹紧。虽然一句话都不说，一些事情是没办法分担的，只能这样沉默

地作陪就好。

他缓缓吐气，莫名就觉得安心了。

十月十二日，黑色的日子。谢随之的父母在消失了三个月后，寄给他最后一封信。信里清楚写着，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

再也不会回来了。虽然一直以来他们在这个家里的存在也是极其稀薄的，想回就回想走就走，回来也不会带回什么喜庆

的气氛，只是永不停止的争吵和抱怨。

不和谐的婚姻就像是一次没有充足补给的飞行，谢随之父母在面对燃料用尽前坠机的威胁下，不停不停地把重量往下丢

，开始是爱情，然后是婚姻，最后是责任。

十五岁的谢随之是他们丢弃的最后一件累赘。

这么简单就被丢弃了。那个绝望的连声音都哭不出来的自己，冰凉的让人仿佛觉得等不到天亮的雨夜。最终，他还是没

有能够代替从前的那个少年承受这一切。也没有能够替他分担一点绝望的冰凉。

但有一点是改变了，在这一刻，他终于不是独自一个人，终于还有一个莫凌，安静地提供给他能够支撑到天亮的温暖。

第4章

“谢随之，醒醒。谢随之。”

谢随之被一股力道摇晃着，勉强睁开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微茫的阳光，还有近在咫尺莫凌关切的脸。

用力眨眨眼，他直起身来，一件外套从他身上滑下，他随手一接，丢回沙发上。

……等等，他怎么从沙发上醒过来？

谢随之皱眉，所有的记忆慢慢归位，他甩甩头，有点腰肩酸软。一边伸懒腰，一边看着身边的莫凌。这家伙还是平静的

脸，全身上下清爽，连那淡淡的笑意都自然得那么恰如其分。

谢随之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恩……”

“去洗个脸吧。差不多就该吃早餐了。”莫凌说，自然地截断了他的话。

谢随之走入浴室，对上镜子，才看见自己眼睛红肿，一脸的憔悴。脸不由一红，忙捧了水，哗哗甩上脸来，把那糟糕的

昨天洗掉。

昨天过去了。

现在他才有这样的确定的感觉。

走出浴室，就闻到熟悉的粥香。他坐下匆匆吃了两口，想起另一件事。

“那个怪人呢？”他抬头看莫凌，莫凌摇头。

“一大早就没见到，可能走了吧。”

谢随之皱眉，想想又摇头，“果然是个怪人。”他这么结论。看莫凌不搭话，又低头安静吃饭，越吃越香。

不管对这家伙有多少不服气，觉得他多烦人也好，但在烹调的天分上，莫凌比他多的不是一点。

“谢随之今天你也该上学了吧。你都旷好几天课了，再不去，找你的就不是我，而是老师了。”

“嗯。”真是的，才刚想夸他呢，马上又暴露本性了。他前世一定是鸡投胎，还是那种老母鸡，谢随之白他一眼，却猛

地被他身后的什么吸引了注意力，一时定住了目光。莫凌也跟着回头看去，轻轻呵了一声。

“太阳出来了。”

从窗户望出去，一团白茫茫云雾里，有一颗红彤彤簇新的小圆球，嫩生生地显出他的脸儿来，那姿态也是崭新的，新奇

得像是第一天睁开眼望着这世界的孩子，充满好奇，满是对这世界一切一切的温柔和宽待，一点一点，挣着，挣着，爬

到了云端之上，一寸，一寸，谨慎又大方地把光四散出来。

厨房地板上也承接到了那一块嫩生的橘黄，新鲜美好的让人不忍踩上去，谢随之收回目光，却不提防就迎上了莫凌的笑

容，浅浅的，温柔的，比那一刻的阳光还要动人三分。阳光在他身后，蓬勃地放射着热与亮。

那一瞬间，心悄悄漏跳了一拍。

“我第一次留意到日出。真华丽。”莫凌这么说，谢随之才恍然回神来，含糊地应了一声。又低头装着忙吃粥。

这个叫莫凌的鸡婆家伙，原来是这么漂亮的啊。

“今天一定要上学啊。”莫凌毫不松懈地又加了一句。

切，还是原来那个烦人的家伙，心里这么嘀咕，脸上却已经是知道了的表情。

中午的大太阳热辣辣着烤着地皮，近午间十二点的温度，空气似乎都在往上蒸腾。大马路上人都走得飞快，仿佛地下已

经烫得容不下脚。

Z市四中的校门口，光秃秃的连棵草都没有的一片开阔地里，却直直矗了一个少年，已经原地不动站了十分钟，额上汗密

密麻麻泌出，两道眉毛之间能夹死苍蝇，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都是怨气重重。就像一座酝酿得差不多的活火山，只等一个

导线便可以“轰”一声爆发。

少年长相平常，小脸瘦巴巴，嘴唇薄且惯性地抿成一条线，看得出倔强。一双眼睛大是大，却没有花季少年该有的神采

飞扬，反而结杂着重重沉郁，看得别人也觉得眼眸愈发黑深。一付单薄肩膀，中等身高，即使是在初中生的年纪，整个

人看起来也瘦弱得可以。

校门右边保卫室里的老大爷已经瞄了他好几眼，被他冷阴阴的回看一眼，又缩了回去。

一阵脚步，他等的人一通小跑过来了。

“谢随之。”个子稍高挑的男生一停下，不及喘气就忙着道歉，“对不起，我又迟到了。对不起对不起。”一边陪笑一

边递上一瓶冷冻饮料，等对方接过了才慢慢让自己的气息平稳下来。

谢随之冷着脸接过那瓶饮料，一阵凉意透过掌心，看着满头细汗的莫凌，火气不知怎么也哧一声化为无形了，只余一阵

袅袅青烟。

“就你事情多，还都全都赶到放学后一起来。”他哼一声，把书包甩过去，自己大步向一边走了，莫凌忙跟了上去。

“老师这样，我也没办法啊。”看谢随之也没再抱怨下去，只是摆着张冷脸，莫凌知道这是他表示气消的方式。于是微

笑得有若春风拂面。

“哪，谢随之，今天中午我们吃蛋炒西红柿吧，我才从我妈那里知道方法，正想自己做一做。”

谢随之嫌恶地皱起眉：“我不要，我才不要吃那种酸不溜丢的东西呢。”

“咦，不会了啦……”

“说不要就不要。”

两个少年消失在长路的拐角，而声音犹自还遥遥传来，老大爷也锁了大门，只留一道小门，拉上小窗口，坐到床上打开

自己的饭盒吃将起来。哎，老太婆今天给他做的是清蒸鱼呢，不错不错。

第5章

十二点四十五分，一到家，谢随之丢了书包立即冲到浴室里去了，完全把身后莫凌冲冷水会着凉的唠叨当成耳边风。莫

凌则走进厨房，准备午餐。

哼着歌跟浴室里谢随之的狼嚎相抗衡，莫凌快快乐乐地切开西红柿，顺便开了炉子，把早上的饭热一热。

他现在已经是住到了谢随之家里来了，开始是因为老师托付要盯着谢随之，且身兼班长兼同桌的双重责任，更加要随时

监督他。莫凌本来是住校生，而谢随之家里出了那样的变故后，谢随之本人也越来越懒散，没人看着根本就肆无忌惮了

，两下权衡，住到一起就成了唯一的双赢选择。

对于莫凌来说，谢随之并不算他责任内的事情，只是不知为什么，也许是见过了那天夜里那样一个脆弱又固执的谢随之

之后，总觉得自己是该做点什么，放着不管总是不放心。从小一路被同学师长仰仗信赖的惯性作用，加上有了这样的自

觉后，虽然别人都觉得他热心过头，莫凌还是义无反顾跳出来了。

跟父母说明没有遭到阻挡，而谢随之的反应也只是瞪眼看了他好一会，并没把他一脚踢出去。事情就算这么成了。

关于父母，谢随之还是半个字没提，仿佛根本没有这两个人的存在。莫凌也就当作不知道，一住就住下来，渐渐也就习

惯这样一种当保姆的现状。

两个人的关系说来也平常，初中三年同桌，一半是巧合一半是习惯下的选择。莫凌是无所谓，谢随之什么事情都习惯自

己憋着，基本上都不会主动跟别人交往。个性别扭却也不是坏孩子，只是抹不开面子死撑。莫凌的不请自来，可以说是

一种不算最好，但也不坏的意外补偿。

电炉发出滴的一声，提醒他饭已热好，莫凌利落地把菜起锅，等摆整齐碗筷，正好谢随之也光着上身头发滴水地走出来

，一看桌上红乎乎的一盘他就把眉毛扭结起来。

“不是说了我讨厌那个了吗？”

他不满地抱怨，莫凌只是回答：“你还没吃到嘴巴里，没有批评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