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浦江 1——牧云岚卿
牧云岚卿  发于:2011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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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不知道,他在心里暗自笑笑。

“你的心意我懂,名节声望那种东西对我而言已是浮云,多骂一句,少骂一句,无关痛痒,也掉不了肉,就由得他们去骂。”邵瑞泽自嘲的笑,“再说,我做的事情,也有该骂的,不是?”

方振皓的气早就消了,只是碍不过脸面,虽然邵瑞泽不明说,字里行间还是能听出他的苦衷和无奈,好不容易想出一句安慰的话,也被他一句“没必要”打发的远远的,现在听他又这么解释了一通,早已不知说什么好。

“从奉天直到现在,遇了这么多事情,都只说明,弱国无外交。国家都不强大,从何谈起国人的利益?现在我们忍了,不代表我们还会忍,你是读书人,这个道理要比我懂。”

方振皓心里一动,目光霎时变得迷离,像是想起了久已远去的事情,他深吸了口气,说:“我了解,国外留洋的时候,也有人指着我们留学生叫支那人,美国号称是自由天堂,却也有种族歧视,我们在那里被指指点点算轻的,更有甚者被日本学生英国学生欺负。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要回来,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

邵瑞泽点了点头,不过对于这个问题他也不想谈太多,于是掏出一支烟,话锋一转,“去看姐姐姐夫了么?”

方振皓皱眉一把夺了他的烟,“不要抽了,我说过这玩意和大烟还有吗啡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而后坐下才说,“去了,大哥去了江浙一带收生丝还有茶叶,洋行有掌柜看着,嫂子在家里,侄儿侄女都好。”

说着对他瞪一眼,“你低血糖的事情,我一字未提。”

烟被夺了邵瑞泽也只笑笑,说:“那便好。”

两个人一时都安静下来,方振皓喝完了牛奶,踌躇了一会说:“那天还是第一次见你穿军装,抛开人不谈,衣服还蛮不错。”

邵瑞泽笑意淡淡,“我那身衣服被学生骂做是‘吃人皮’,你真确定不错?”

方振皓反驳回去,“衣服无辜,有问题的,是人。”

他拿起小勺子把玩,说:“小侄儿见我来,还叫着要舅舅来看他,说他的小木头枪坏了,要舅舅做个新的,还说长大以后要跟你一样穿军装。”

“那孩子功课不错,性子倒是顽劣的很,非要挨上皮肉之苦才作罢,跟我倒是有点像。”

方振皓想想,那个孩子眉眼的确长得极像他舅舅,于是点头,“古话说,养女像家姑,养儿像娘舅么。”

邵瑞泽看起来心情变得不错,“姐姐揍他还算是轻的。十岁那年我和少帅擅闯了军火库,偷拿德国造的勃朗宁来玩,被大帅的卫兵抓到,这是触犯军纪的事情,那时候年少,不认错还顶嘴,大帅气歪了鼻子,抡起马鞭就没头没脑的抽。”

方振皓极少听他说以前的事情,颇觉得新鲜,又觉得心惊,便催促道:“怎么样了?”

“大帅脾气不好,马鞭抽得哗哗响,直把我俩抽得哭爹喊娘,不是大太太出来苦苦求情,都不知会怎样。”邵瑞泽说着兀自哈哈大笑,神情一下活泼起来,“疼的要死要活,第二天还要去照常操练,都不知道那一个月怎么熬下来的。”

“怪不得现在这么滑溜,敢情也是被打出来的。”

邵瑞泽端起浓茶喝一大口,“那一次真是被打怕了,大帅还说,不抽花你小子的脸,是怕你讨不到老婆,要是定了个娃娃亲,非把你抽得连亲爹娘也认不出来。”

神思一下飞到以前,东北的白山黑水,留下他多少年少的回忆,斗转星移,已经是物是人非,粗鲁却又慈爱的大帅,也早已成了一捧黄沙。

方振皓笑得乐不可支,不曾想象这样风流倜傥的人也有如此惨的时候。不经意一瞥,瞧见那张脸上又多出了几分寥落。

刚想说什么,对面的人已经放下杯子,推开椅子站起。

“我去睡觉,午饭不必叫我。”

方振皓也放下杯子,目光追随那人骄傲笔直的身姿,随后听到那人走上楼梯的脚步,直至消失。

第八章

上海百乐门歌舞厅号称“远东第一乐府”,气势恢弘的阿泰克建筑里脂香粉浓,衣袂飘飘,走过的都是名流显贵,衣香鬓影,令人目不暇接。

夜幕降临是十里洋场华美乐章的开始,黄色的中文“百乐门”和白色的英文“PARAMOUNT”字样,在霓虹灯环绕下构成巨大的招牌。西崽对着来宾恭敬弯腰,一扇一扇拉开雕花大门,长门开启,一路洒下水晶吊灯剔透摇曳的光芒,梵阿铃奏响飘渺的调子,在半空中如丝缠绕般流转。

椭圆的大厅两边辟做座位,中间留作舞池,舞池由透明的玻璃地板镶嵌而成,地板下面安装了忽明忽暗的金黄色射灯,第一次来到百乐门的人都会惊叹脚下的金光透明舞池,在这金色的光芒中,合着或优美抒情或动感火辣的音乐,与心爱的人翩翩起舞,不由得便忘了身处何处,已是何年。

白色制服的西崽领着客人落座,舞台下最靠前的座位几乎被占满,放眼望去有金发碧眼的洋人,也有黑发黑眼的中国名流,亦还能看到留着仁丹胡的日本人,客人落座便有妖娆的女子上前斟满香槟。

前排位置只余一个空座,大厅的水晶吊灯渐渐暗了下去,耳边方才还清丽的舒缓曲调已经转为靡靡的绮丽之音,配上角落里昏暗暧昧的灯光,一片奢靡之感。

这就是上海,十里洋场,仿若是另外一个世界。

台下有人窃窃私语,男人们相互挤着眼睛,谈论着这里最富艳名的歌女秋海棠。据说她不施粉黛也是令人心跳的美人,若是精心装扮更是夺人魂魄,声音仿若是天籁,还唱的一口好弹词,多少男人趋之若鹜,可惜她脾气古怪,男人不合心意变就绝对不见,一连几天都未登台演唱。

舞台的大红幕布徐徐拉开,几个男人一看台上歌女不禁大失所望,今天那秋海棠还是闹着性子不愿上场。其实今日出场的歌女也算绝色,鬓簪玫瑰,一身大红无袖旗袍,身披缀满流苏的披肩,勾勒出妙曼身形。她踩着婀娜的步子走至台中,灯光淡淡笼罩下来,映得女子眉目娇美如花,樱桃小口徐徐张开,《夜上海》的飘缈歌声便在此时扬起,宛转起伏,扣人心扉。

妙曼歌声传至后台,那里还有数名盛装女子等待登台,一个胜一个妖娆,一个胜一个倾城,各逞风流妍态。后台最深处有一个专属化妆间,猩红丝绒窗帘前遮住窗外目光,化妆镜前灯火明亮,镜中映出一个女子的脸庞,容颜比台前女子都要美丽。

洛可可式的椅子里,她闲闲对镜而坐,镜中五官精致,容颜艳丽,修长颈项雪白如玉,眼波一转风情无限,却暗含一丝轻愁。乌黑云鬓挽做高髻,鬓边簪了一支珍珠凤型发簪,细小白色珍珠串成了凤尾,随着她的呼吸,与纤长睫毛一起轻颤。一袭深紫色塔夫绸长裙在灯下闪动着幽暗光泽,托出全身的冰肌雪颜。

女子对着镜子倾了倾身,似乎是不满意的拿起眉笔描眉,而后拿起法国香粉细细拍上脸颊。身后门悄无声息推开,她也只是顿了顿,又开始自顾自的描绘红唇。

“我的小姐呀,够美了,再画外面那些男人可就没魂了。”身后微胖的夫人讨好的笑,帮她拉上香肩上稍稍下滑的雪白丝缎披肩。

女子不为所动,只是淡淡的抬了抬眼皮,直惹得珍珠凤型发簪晃动,耀出点点光芒。

“他来了没有。”

妇人苦了脸,连连摇头,“这都第三日了,还是没来。小姐,这风月场上的事情,谁都说不准,我看您啊……”她瞥见那女子冷冷眼神,急急闭了嘴,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小姐,我在出去瞧瞧,少爷待您极好,兴许他这几日是公务缠身。”

说着微胖妇人赶忙离开,又剩了那美艳女子一人独处。

她直起腰肢,对镜细细端详。脸上妆容光艳照人,衣饰也已完美无暇,一切都已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梳妆台上的钟一刻不停的走,时间已经临近半夜,女子慵懒起身,步态款款,脚下裙袂迭迭,如水般蜿蜒流淌。台前似乎在轰然叫好,声音传入耳中,女子也只一笑,随即舒展双臂,在屋中转了个圆圈,动作轻缓专注,似乎在同自己玩耍。

红唇微启,她轻轻哼唱起来:“西宫夜静百花香,欲卷珠帘春恨长。贵妃独坐沉香榻,高烧红烛候明皇……高力士,启娘娘,今宵万岁幸昭阳。娘娘闻奏添愁闷,懒洋洋自去卸宫妆。将身靠在龙床上,短叹长吁泪两行。衾儿冷,枕儿凉,见那一轮明月上宫墙……”

门口传来男声接了下半阕,曲调却是五音不全,“劝世人切莫把君王伴,伴驾如同伴虎狼,君王原是个薄情郎。倒不如嫁一个风流子,朝欢暮乐度时光,紫薇花对紫薇郎……”

女子的动作闻言顿住了,她一下子转过身,杏眼圆睁看向门口。

门口斜斜倚着一个高挑俊秀的男子,一袭黑色西服衬了倜傥身段,正微眯了眼,朝她微笑。

女子眼中闪过一丝喜悦,却立时敛去,悠悠转身再度坐在镜前,俏丽脸庞浮上丝丝淡漠。

“好一出《宫怨》,不晓得我是风流子,还是唐明皇?”邵瑞泽双手抱臂,靠在门框上悠悠的笑。

女子斜靠了椅背,手抚上耳边鬓发,“你那嗓子,就是唱二人转,也只算勉强入耳。”

“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邵瑞泽笑盈盈走到屋内长沙发边,随意坐下,自顾自拿过抱枕垫在扶手边,小小的伸了个懒腰,就势窝在阔大柔软的沙发里。

他盯着天花板,笑容略微淡了些,“百乐门头号歌女祁白璐都不愿上场,经理怕都快急得失眠。”

她对着梳妆镜盈盈一笑,侧了身对着沙发,“邵主任就算一连数日都不曾登门,这里的事情还是一清二楚。”

她瞧见那假寐的人笑着眨眼,睫毛一颤一颤,可是再没说话。房间里一下安静了,只有舞台上的余音似有似无传了进来,祁白璐起身关了房门,徐步走至他身边,“这几天,为什么没来?”

邵瑞泽懒懒回了一句,“公务。”

瞟了一眼梳妆台下扔着的报纸,祁白璐不动神色地转身,步向矮柜,“我给你倒酒。”

矮柜上壁灯光芒昏黄,将高脚杯中的白兰地晕出一片暧昧的颜色,酒杯递到眼前,邵瑞泽坐起了,拿在手里喝了一口。祁白璐屈膝跪坐地毯上,靠在他膝边,语声柔淡,“你看起来很累。”

邵瑞泽垂了眼帘,微笑一如既往,只是摇了摇头喝了口酒,而后垂下手,缓缓轻柔抚过她头发,“所以我来这里,偷得浮生半日闲。”

看她像只柔顺的猫咪靠在他膝边,邵瑞泽也只微微的笑。

上海滩传遍他这行营主任和洋场歌女的绯闻艳事,他也懒得多费口舌,只做出一副两情相悦正当时的模样,给那想看好戏的人观赏。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他早抛了自己的声望名节,不愿为浮名所累,真正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不过对于这个绝色女子……他抚摸着她乌黑的云鬓,心里暗自叹息,也许他不爱她,但总有一种感情,就像红拂女与髯须客,一切的一切,无关风月,只为真心。

祁白璐静静靠了他的膝盖,过了许久轻声说:“报纸我看了,外头骂你卖国求荣,一卖到底,罔顾家国之重望,无气节无风骨,为了五斗米折腰,堂堂党国中将竟对日卑躬屈膝,那么多不堪的言论……我为你不值。”

她说着盯着他,眸子湛莹。

邵瑞泽收回手,盯着杯中美酒,笑意不减,“出气筒而已,何必当真。”

话说的不咸不淡,带着明显的满不在乎,祁白璐心里颤了颤,抬了头看向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三四天都在忙日本人的事?……我听其他人说,你还逮捕了不少学生和市民,还未释放。”

听他只应了声,似是漫不经心,“被我抓到,被日本人抓到,那是两码事情。”

脑中想了几遍,一下子好像明白了什么,她直直盯着他,顿时有纯澈光采从眼底掠过,“你在保护他们?”

邵瑞泽不置可否,只耸耸肩,仰头将酒一饮而尽,祁白璐放下酒杯,伏在他膝上,抬眸依依地看他。

他静默下去,靠了沙发椅仰头望顶上吊灯,再不说话,祁白璐心绪无端迷离,抬起手从他手指上摩挲而过,最后停在无名指上,目光不离手上那一圈握枪而起的老茧。她心上没来由一紧,抬头望去看他微阖着眼,似在深思又似心不在焉,像是已经睡着。

她沉默片刻,想说什么,却只叹了一声。

“人活脸,树活皮。就算在怎么不介意,人在世上走一回,脸皮总是还要的。就连我们这些吃风月饭的,也不愿意别人无端看轻,衍之,你身为党国中将,好歹是上海行营主任,东北保安副司令,就由着那些人诋毁你的名望声誉?”

邵瑞泽缓缓睁了眼,嘴角弯起,露出一股似笑非笑的神情。

他俯身,食指轻轻按住她红唇,笑意冷清,“白璐,记住,别在我面前提东北保安副司令这几个字。”

祈白璐一下顿住,肩头微颤,只能感觉那人用微凉手指描过自己唇瓣,慢慢摩挲回旋,而后似是温柔的一下弹开。

的确,她是忘了。自第一次见到他开始,就不允许在他面前提到东北保安副司令这七个字。

冰雪聪明如她,怎么能不懂,他是在恨着自己,恨到无法原谅。

吐了口气,祈白璐装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你需要解释,报纸骂你镇压爱国学生,逮捕进步青年和受害市民,只会为虎作伥。既然是保护,为什么不解释?!”

她听到他幽幽叹气,“解释又能怎样。”

蓦地顿住,祈白璐袅袅眉眼中顿露不解,红唇微张似乎要说什么,又哽在喉头。她低了头抚着蕾丝及腕手套,眼神飘忽,最终又落回他的面上。

她笑容里透出深切的凉,“你以为,这样什么都忍着,就是最好?”

“不然呢?”邵瑞泽懒洋洋环着臂微笑,“世上有句话,叫做越描越黑。”

祈白璐自嘲地笑笑,伸手从邵瑞泽西服口里掏了烟,自顾自的燃了,夹着轻轻吸了一口。白烟袅袅腾升,邵瑞泽的眉目隐在袅绕烟雾后面,瞧不真切,愈发的慵懒。

女人终究是女人,吸了几口烟,祈白璐正色开口,第一句话却是,“我真不知道该说你是自以为是……”

她说着眨眼,眸光莹然地瞧着邵瑞泽,看他扬眉静候下文。

“还是死心眼到底。”

说着眼神斜斜上挑,含着几分挑衅,泼辣里透着媚色。

面上是娇柔妩媚的神色,心中却是百味杂陈,顿起纷扰。

秋海棠,祈白璐,不管哪一个,都是浮华环绕倾国倾城的名字。她是上海滩入夜之后幽艳暗放的花,一笑映得满堂华彩尽失颜色。而那张明媚容华的脸庞,却只会为一个男人浮起淡淡的惆怅。

“哪个都可以,你随意。”邵瑞泽并无所动,只是耸了耸肩。

祈白璐哑然失笑,自嘲的摇了摇头,摁熄了香烟,随后静静伏在他膝上。女子的呼吸声细细碎碎,涂了艳艳蔻丹的修长手指在波斯地毯上随意画圈,似乎是无聊至极。

房间里极为安静,只有细细的呼吸声,像是要化解这股惆怅气氛,祁白璐仰头娇媚一笑,“我那兔子,你养的怎样?撑死我可是不依不饶!”

闻言邵瑞泽睁开眼,叹了气连连摇头,“你自己买的,却也不养,非要我一个大男人给你养兔子,我这几日忙公务,要不是有人帮着,别说撑死,早就饿得能去煲兔肉汤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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