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浦江 1——牧云岚卿
牧云岚卿  发于:2011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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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为上海行营主任,破个例,就抽一根。”

“说了不行就不行,医院里医生最大,灭掉!”

说着方振皓就劈手夺过烟,一把灭掉,邵瑞泽也只能不情愿的收回手,把烟装回去。医院大门驶来两辆军用卡车,嘀嘀的响喇叭,许珩在窗边看了一眼,敬礼道:“军座,我下去了。”

邵瑞泽靠在沙发上扬扬手,“去吧去吧,先清点一下数量,别叫那帮混蛋路上给私吞,全部入库再叫院长签字。”

方振皓知道是药品来了,起身也准备下去帮忙,不料邵瑞泽对他说:“不缺你一个,坐下陪我聊聊。”

方振皓心里一千个不愿意,也只能讪讪坐下来。那边邵瑞泽已经摘了军帽放在桌上,背靠着沙发闭了眼,似乎在休息。

阳光下,帽檐上的青天白日军徽闪闪发亮,方振皓的目光移至那人脸上,他从未见过他戎装的样子,方才只是一瞬,现在更能仔细的看他。那人坐在对面沙发,低了头闭了眼假寐,呼吸低沉匀称,丝毫看不出方才的傲气和威严,但身上那股感觉,却是岁月历练而成。

二十九岁的年纪,不过才年轻人一个,却好似已经走了太多的旅途。

方振皓突然轻轻笑,笑容像是飞燕掠过湖面,涟漪一闪而过。

蓦地,他听到他低沉开口:“困死我了,整整一夜都没合眼,许珩光顾着监督我处理事情,连点东西也不拿给我吃,等这件事情处理完了,一定要踢他去马房,刷上一个月的马!”

方振皓没料到他会来这么一句,半天才说:“他不也为你好么?你那个懒洋洋的样子,是谁看了都提着心。”

邵瑞泽笑,抓了抓头发,抬眼看他,“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再说我又没真误过事。”

“等你误了事哭也来不及。”方振皓哼了一声,“对了,昨晚到底怎么了?”

邵瑞泽静了一会,拿起茶杯喝了口,才将事情说了个大概。

先前上海市场上日本商行全面垄断了棉纱生意,不断哄抬棉纱价格。后来中国棉纱业兴起,抢占市场之余倡议发起抵制日货,要求商会下所有店铺不得购入日本人的棉纱布匹。这一举自然惹恼了日本人,恰好昨日棉纱商会揪出一名奸商,那人受了日本人蛊惑在店里私藏日本货,被伙计告发给商会。其他商家不忿,便聚集起来当众焚烧,不巧正遇到学生游行,便愈演愈烈。

焚烧期间有日本浪人冲进人群大打出手,军警出手阻拦,浪人蛮不讲理打伤一名警察,打伤学生数名,浪人随即被逮捕。下半夜的时候,百余名浪人纠集在一起,冲到白日事发地点,大肆砸毁店面,还打伤了守店伙计和过路的路人,三人重伤当场死亡。警察赶到时已经是一片狼藉,闻讯赶来的警察却被警务厅长严令不许开枪,数十名警察受伤,佩枪被夺。待到市民闻讯已经是第二天清晨,学生和市民情激愤,围聚日本领馆示威抗议,要求严惩凶手,目前才刚刚散去。

邵瑞泽说着瞪眼:“日本人,学生,市民,再加上政府,老子就跟个肉夹馍一样,夹在中间巴巴的受气。现在学生们又不安生,据督学说各大学校威胁要停课,组织学生上街游行,要求严惩凶手。”

方振皓听得心里一颤,咬牙开口:“杀人偿命!他们反倒理直气壮,这还有没有天理!”

邵瑞泽反倒平静下来,晃着杯中残茶,盯着方振皓一言不发。

方振皓被他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便问:“你想怎么办。”

邵瑞泽一抬眼,吐出三个字:“不知道。”

瞟一眼方振皓难辨青白的脸色,他敛起神色淡淡开口:“经审问,嫌犯系日本领馆的人,随即日本领事馆以有外交豁免权为由,要求中方释放犯人且移交日本领馆。”

方振皓顿了一顿,愤而骂道:“那外交豁免权就是日本人杀人放火的护身符?!”

邵瑞泽却异常平静,侧首望向窗外。不知是不是错觉,方振皓觉得他精神有些萎靡,面色也比方才异常的苍白,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

“应该就地正法,以慰亡者!”方振皓愤愤然道,“毫无理由就被殴打致死,还是在中国土地上,移交给日本领馆……如何让国人接受!”

“市长早已上报,今早便有电文回复,对日商一案大为紧张,责令市政府全权处理,务必以和平外交为前提,杜绝事态扩大。且现在有警察死在日本人手中,市长担心警备部队群情激愤闹哗变,又把这烫手山芋扔给我。”内容听起来心惊,口气却还平淡。

再也忍耐不住,方振皓一下子双手撑住桌面,身体前倾,“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邵瑞泽放下杯子,敲了敲自己额头,显得很是疲倦,“电令里也有指示,军方不得干预外交事务,除了戒严治安,其他不得过于插手。”

说着自嘲笑笑,各大学校威胁停课游行,影响实在是太过恶劣,他这次来医院,就是做做样子也要安抚学生老师,要是再次由上海引发全国范围的学生活动,后果不堪设想。

方振皓听着气不打一处来,嘴唇张开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合适,脸色渐渐苍白,好半天才说:“别人掴一记耳光,非但不打回去,反而要把另一边脸也送出?!”

邵瑞泽低了头,用手撑住额头,遮了眉眼。他一直没有做声,只有呼吸声渐渐粗重,头也越来越低。方振皓又要说什么,却看到他撑着额头的手微微颤抖着,刚擦掉的汗珠又渗了出来。

心下觉得不妙,他几步走到他身边,掰开他手,“怎么了,不舒服么?”

话还没说完,就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邵瑞泽脸色苍白得吓人,就是那种惨白惨白的颜色,额头上都是细细的汗珠,而自己握着的他的手也是异常冰冷,还带着微微的颤抖和无力感。方振皓连忙让他靠在沙发背上,抱了他肩,使劲拍他的脸。

“怎么了?!”

邵瑞泽半闭了眼,只是粗重的呼吸,目光散乱,表情也木然起来。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很重,眼前一片发黑,头晕忽忽的,看什么都看不清,腹中一阵恶心,紧接着意识一片模糊,带上沉重的倦意。

“低血糖!”

方振皓第一反应是这三个字,想要出去叫人又怕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出事,正不知怎么好,许珩推门而入,见到这副样子也吓了一跳。

“军座一夜没合过眼,从昨天下午忙到现在一口东西也没吃,你说……说他低血糖?”

“又累又饿,怪不得,还空腹喝了那么浓茶。”方振皓连连皱眉,转了几个圈,忽然想起什么一样跑出房门。许珩抱着他的肩膀,瞧见他嘴唇连点血色也没有,自己抱着的身体更是冷的吓人,一直紧紧绷着的脸孔在门闭合的刹那松动,带着颤抖,他的手顺着对方手臂向下,最终紧紧抓住他冰冷的手。

“军座,你这是何苦……”

许珩因为家贫,年幼就被迫上了山跟着土匪混日子,那时他不怕死敢拼命,十五岁就做了山头上的二当家,第二次直奉战争邵瑞泽奉命驻守河北,为了保证军需畅通曾下了狠劲剿匪。带了一千来人杀了五天四夜,灭了几个山头端了好几个匪寨,才把山海关附近的土匪杀了个干净。俘虏堆里许珩瞪着血红的眼睛,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去见阎王,没想到邵瑞泽和他玩了一出七擒孟获的好戏,给他松了绑,两个人杀了大半夜,刀枪剑戟,子弹枪炮,一人一身伤,最后输的人是许珩。

许珩二话不说就跟了邵瑞泽,而后又被他送进东北讲武堂念书,从那儿出来他觉得自己才真真正正活的像个人,从此跟着他从山海关到奉天,奉天到西安,西安又到上海。虽然邵瑞泽也会说当初不过是看中了他的身手脾性,但直性子的许珩就此决定一门心思不侍二主。

早知道就算是街边的生煎烧卖也该给军座买几个吃,许珩现在心里后悔的要死,他不知道什么叫做低血糖,他只知道,如果军座出个什么三长两短,他简直能去自裁谢罪。一瞬间,他真有股跳起来用枪顶着所有医生脑门把他们全部赶到这间房子的冲动。

那个混蛋医生跑哪里去了!他盯着门口,捏紧那人的手,恨恨的想。

门被撞开,方振皓连门也顾不上关,抓着一个瓶子跑到桌边,泼掉杯里的残茶就急急拧开盖子往进去倒,被许珩问那是什么,也只回了一句:“浓度5%的葡萄糖。”

连灌了四杯,方振皓才松了口气,站在一边看着许珩小心翼翼让邵瑞泽平躺上沙发,又拿着大氅盖在他身上。

“估计是又累又饿,没有及时补充能量,可能还有精神太过紧绷的原因,喝一点再休息一下就没事了。”方振皓一边拧上瓶盖,一边朝依旧一脸担忧的许珩说:“过一会就醒,放心。”

许珩的脸色又恢复那副平板的状态,只是像是要护着什么一样坐在沙发边上,方振皓看的又好气又好笑,低血糖又不是大病,至于么?

“晚饭的时候多吃点有营养的,不过也不要太油腻,喝点糖粥,吃点巧克力都可以。”方振皓对着许珩笑了一笑,眼角看到邵瑞泽脸色渐渐回复了,呼吸声也变得均匀。“对了,他一直有低血糖吗?”

许珩坐在邵瑞泽身侧,沉着脸摇头,“我不知道,不过听其他人说过第二次直奉战争的时候,在九门口要塞和石门寨时因为后勤补给不到位,他和一帮兄弟整整饿了三天,怕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

方振皓哦了一声,想了想又摇头,“许副官,我觉得不是长期低血糖,怕只是一过性低血糖。”见到徐珩面露不解之色,便解释道:“就是一次性的罢了,没多大害处。”

过了四十来分钟,许珩觉得身后一动,扭头一看是身后睡着的人已经转醒了,眼皮慢悠悠的睁开,目光还有些涣散,神情依旧疲惫。邵瑞泽被他扶着坐起来,脸色有些苍白,听他们说了刚才的情况,不禁自嘲一笑:“真是没用,才饿了一天都不到,上海真是娇惯人的地方。”

说完抹了把脸,又抓了抓头发,长长叹气,靠在沙发上闭眼休息。

许珩试探的问道:“军座,药品已经入库,院长也签字了,督学们也安慰了学生许久,我们是不是可以离开。”

邵瑞泽鼻子里哼了一声:“让我再休息会,这么个样子出去,你也不嫌丢人。”

许珩低了头,方振皓想了想又拧开葡萄糖的瓶子,再度倒了一杯,走到他身边递给他,“再喝点。不过我建议你还是马上吃东西。”

邵瑞泽睁眼,伸手接过了,仰起头一饮而尽,临了还孩子气的舔了舔嘴唇,“什么玩意,甜死人了,比小时候在大帅府吃过的巧克力还甜。”他笑着把杯子递还给方振皓,“马上吃东西?接下来我还要和几个督学去各大学校,安抚着不要组织游行,我也真想坐下来好好吃点东西再睡一觉。”

方振皓想起包里的吐司三明治,那是李太早上硬塞进他皮包的,便拿出来递给了邵瑞泽,抬头却对上他诧异的眼神。

“你喜欢零食?”

“早上走得急,没吃早饭,不过已经吃了午饭就没用了,我看你还是先垫垫肚子。”

邵瑞泽哦了一声,也不推辞,撕开包着的牛皮纸张口便咬。开始还是小口小口,嚼了几下简直是狼吞虎咽,看那样子真是饿极了。方振皓看到那张嘴上已经是沾满了面包屑,坐在旁边的许珩直朝身侧看,好像是恨不得掏出手帕扑上去狠狠擦干净。

吃完了,他又咕嘟咕嘟喝了一大杯白开水,才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方振皓一直想象不来那种简单的满足神情能出现在他的脸上,按理说军方高官哪个不是正襟危坐,可这又是真真出现在自己面前,对面的人愉悦的像个小孩。

“好像活过来了。”邵瑞泽恋恋不舍的舔嘴唇,接了许珩递过来的手帕擦嘴。而后对着方振皓笑,“今天要不是你,我可要丢丑,明天就能上报纸头条,连标题我都能想出来,那些记者挖苦人的本事绝对一流。”

他笑起来那双桃花眼弯成月牙儿,眼角上翘,眼波流转,很是有味道,但要细说起来,却真的也无法描述。下意识的移开目光,方振皓也笑:“举手之劳。”

邵瑞泽点了点头,翻腕看了一眼表,说:“我该走了。”

说着瞟了眼许珩,许珩本就看熟了他的眼色,立刻拿起大氅。邵瑞泽站起来,理了理军服,许珩站在面前仔细的给他披上大氅,一个一个,极细心的扣好领口的口子,双手抚平褶皱,而后抖了抖下摆,便退至一旁。

方振皓方才还在回想那个眼神,好半天反应过来,站在一边愣愣看着邵瑞泽,他煞白的脸色已经淡了,军服上身,那股疲惫的神色早已不晓得去了哪里,立刻容光焕发,好像之前的颓倦根本就不曾存在,即刻恢复原先神采奕奕,健步如飞的形象。

这副模样,到底是真的,还是装的?

他边戴上白手套边扭头对他说:“南光,今天回去让李太多做点饭菜,你那几杯水下肚,我还真是饿了。”

方振皓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连忙点头,邵瑞泽走至他身边,拍了拍他肩膀,眯起一双深瞳,带着些许笑意:“若是下班早,去看看姐姐姐夫。城里局势惶惶,姐夫又做生意,难免担忧,姐姐肯定忧心我,你去报个平安。”

“嗯,知道了。”方振皓应了声,又听他说,“记住,刚才的事情,一个字也不许给姐姐提。”

“我看要大嫂多监督你吃饭休息才对。”方振皓下意识驳了一句,“再怎么着急,饭还是要吃。”

说完他有些暗自吃惊,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这个人怎么样,本来就与他无关,不是吗?

“嗯,现在我坐下来吃饭,日本人就能扑上来啃了我。”邵瑞泽一笑转身,那边许珩已经拉开了门。

他几步走到门口,又像是想起什么停住脚步,“南光,我留了一个卫队在医院以防日本人过来闹事,你和医院的其他医生好好劝劝学生,不要再置气,伤好了就回学校去,千万别火上浇油。”

“喂,”方振皓上前几步,追上他,带着些许恳切问,“你到底想怎么处理这事。”

邵瑞泽无奈一笑,伸手帮他扯了扯白大褂的衣领,“这不是你能知道的,好好去工作。”

一句话堵得他连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目送他和许珩两个人一前一后下了楼,马靴踏在木质地板上发出沉重的声响,不一会儿便消失了。趴在窗沿上,看到院子里的车已经发动,在两列卫兵的注视下,几辆汽车缓缓的驶了出去,消失在目光的尽头。

他突然觉得,有那么漂亮眼睛的人,其实会不会没想象中那么不堪。

方振皓听到自己发出一声含义不明的叹息。

汽车一路驶的极慢,街上行人稀少,偶尔有途径路人也行色匆匆,好端端的一片商铺,被砸得七零八落,店面焦黑狼藉,店主的家眷在铺面前伤心痛哭,哭声中夹杂着大声咒骂着当局懦弱无能的声音。

许珩没有回头,目光却悄悄移向后视镜。后视镜里的邵瑞泽坐得端直,双手交叠放上膝盖,微微侧脸凝望着窗外,眉目神色依旧如常,目光却深沉的难以捉摸。

许久过后,他低声开口,“军座,各间大学是否叫督学们去就好,您……”

他听到淡淡的回答:“去。”

“可是您已经奔波了整整一天,且不说那个什么低……”瞧见邵瑞泽扭头正视前方,目光一下子变得锐利,许珩将剩下两个字赶忙吞回肚中,“刚才方医生都说过需要休息,为了自己身体,还是不要去了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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