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浦江 8——牧云岚卿
牧云岚卿  发于:2011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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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来到陕甘宁边区两个半月之后,红十字会的医疗队提前结束了他们的行程,收拾行囊准备返回国民党统治下的区域。

方振皓环顾他住了将近三个月的窑洞,那一些行李收拾完之后,窑洞里就干干净净,恢复了之前没有人住的状态,而邵

瑞泽给他带来的那些吃的喝的用的,也早早全部送给了红军总医院的后勤管理处。

医疗队的人踏上归程,方振皓走在队伍里,最后一次走过延安的街道,越是走近城门,越是感到恋恋不舍。他在城门那

里最后一次和常贵打了招呼,很多的红小鬼陪着他走到延安城墙根。

走过抗大的时候,他看到那个教学班里的学员几乎全到了,都走了过来,同他握手,祝他一路顺风,文工团的女战士们

也来送他,有些依依不舍的,唱了一首送别的曲子。

很多人激情洋溢的相约,抗日战场再见。

不知为什么,方振皓觉得有些难过,有那么一瞬,他觉得不是在回家,而是在离开家。

客车启动缓缓驶离的时候,方振皓趴在车窗边,对了送行的陈云峰挥手,有些恋恋不舍的看着延安城,看着它慢慢消失

在视野里,直至宝塔山上那座巍峨耸立的宝塔,也隐匿在了层层叠叠的黄土坡间。

第一百五十九章

午后阳光明晃晃地照着,花园中林木扶疏,静的没有一丝声响。

树荫在庭院里投下一团团浓翠的影子,兔子趴在阴影下的柔软草地上,似乎是睡着了,但很快的,它警觉的睁眼,耳朵

竖了起来。

当人影走过时,它一下子窜起来,扑了上去。

方振皓被斜里窜出来的兔子吓了一大跳,低头看到扒着自己裤腿的小家伙,不由的笑,然后弯腰把它抱起来,一边拍拍

一边往里走。

老刘急匆匆迎出来,瞧见了他,接过行李箱连连笑:“小方,回来了。这么热的天,累了吧,快快,老叔给你拿冰的酸

梅汤。”

方振皓被他带进去,老刘领着他一边往里走,一边絮絮叨叨说着话,不外乎是他看到觉得小方变瘦了,也变得黑了,陕

北条件本来就艰苦,一下子又说当初小爷就不该同意让他去,去了也是吃苦,做医生哪里不能做云云。

走过了长长一段安静空旷的走廊,静得可以听见自己脚步回声,不知道为什么,方振皓总觉得奇怪,官邸里太安静了,

安静的太异于往常。以往的时候,官邸外站着守备士兵,里还有侍从进进出出,主楼后的机要室更是人头攒动,不时就

有人冲进来送电报。

可就在他回来的时候,外面仅仅只有两个士兵在站岗放哨,现在官邸里面,除了说个不停的老刘叔,好像就几乎没有人

了的模样,仿佛里里外外人声人影几乎全没了。

墙上,挂钟指针一格格划过,仿佛在这偌大的空间里回荡着,空洞且悠长,入耳异常清晰。

他微微皱起眉,环顾四周,猛然的,心里有那么一点疑惑和不安,就那么浮了上来。

觉得手心有汗,实在按捺不住,方振皓张了嘴刚想要问,却被老刘按住坐在餐桌前,老刘笑眯眯说:“等等啊,马上就

好。”

他顿时无奈,站起来又在在饭厅内不安地踱了几步,也只得脱了外套,重新的闷闷坐下来。

衍之呢,这么紧要的关头,估计是在绥靖公署忙的脚不沾地……那个平时喜欢叽叽喳喳的周副官不在,侍从室的赵主任

也不见人影,莫不是衍之带了人去各师驻地视察了?

还有,不晓得衍之是怎么打算以后的……方振皓想着,又突然想到自己是提前回来,三个月的期限自然是没到的,他不

知道也是自然,大概真的去了各师驻地整军视察,以备将来之需吧……

出神片刻,一杯冰冰的酸梅汤就放到眼前。

方振皓怔了片刻,端起来一饮而尽,白皙脸颊泛起一丝满足的神情。老刘坐他对面,打量着说道:“真的瘦了,依我看

是饿瘦了吧?没事儿,老刘叔的手艺,保证把你小子喂得胖起来。”

略略休息了一会儿,旅途的劳累终于褪去了,方振皓瞅了个空子打断老刘的唠叨,直接问:“老刘叔,他呢?”

老刘脸色立时一僵,不知如何作答。

对面人的悄无声息,令方振皓心头一颤莫名升起不祥预感和隐隐的担心。

他尚来不及追问究竟怎么样,老刘就故作轻松呵呵笑,答非所问,“小方,你先去休息,睡上一个午觉,等你起来,晚

饭就好啦。”

这更令方振皓彷徨不安,哪还有心思回去休息,眼看老刘收拾了杯子就要走,他一下子起身,挡在面前,目不转睛望住

他,“老刘叔,他去哪了?”

老刘沉默着,又是一阵连番追问:“去了外地?去部队了?去整军视察了?”

“他在哪里?”方振皓屏住呼吸,目光直盯了他,语声低细得仿若游丝。

迎着方振皓探问的目光,老刘沉默了半晌,微微低了头,声音也一下子变得低沉,“小爷……去南京了。”

方振皓整个人怔住,恍惚看着他出神,似未能反应过来,良久又问。

“什么……时候回来?”

见了老刘那般痛心神情,他心上顿时揪住,回想起离在延河边衍之对自己说的那番话,想起华北乃至东面已经糟糕到极

点的局势,想着去南京做些什么的可能性……他的心直往下沉,唯恐老刘说出的只怕是最坏的消息。

老刘再也克制不住,低头掩住了脸,语声微哑的说:“大概……不回来了……”

“不……不回来?”

他嘴唇颤了颤,喉结上下一滚,而睁大的眼睛一眨,再一眨,好像没有听懂。

“是,小爷是亲口这么说的。他是一周前离开……是南京委座侍从室拍来的手令,叫他速速飞赴南京,商讨作战事宜。

我……知道的不多,只知道小爷把整个司令部都带走了,梁参谋长也随行……好像有两个师已经提前开赴东边,东面…

…东面已经快要打起来了……”

方振皓听得十分专注,连目光也茫然,一时间胸口发堵,几乎缓不过气来。

老刘望着他,颤着语声,缓缓说:“日本人不是抢了华北吗,我偷偷问过小孙……小孙说,这下怕是……怕是就要上前

线了……”

前线,轻飘飘两个字,如雷霆落在耳边。

“前……线?”方振皓如罹雷击,脸色瞬间青灰,他似极力抑制着情绪,胸口起伏,嘴唇微微颤抖,才只说得出这么两

个字。

这些事情不是没有盘旋心间,只是他不愿想也不愿问,只是觉得也许情况不会这么快就恶化,不至于恶化至此,更不会

这么快就……

老刘不敢再说下去,甚至不敢想下去,低咽地叹了声,眼眶有些红红的。

半晌没听方振皓再说话,老刘慢慢抬头,见他站在自己对面,眼睛不知道直盯哪里,恍恍惚惚的出神。

老刘一连唤了几声,他才猛一抬头,脸色在透进来的阳光下隐隐发沉。

那金色的阳光,愈照的他脸色异常苍白,清俊眉目犹显憔悴,面上神思有些恍惚。

“怎么可能……上前线……他的兵不是……大部分还在……还在这里吗?”方振皓一下子转过目光,对着空荡荡的屋子

四顾,茫然的摇头,“那么多的人……怎么就轮到他了……他又不是委员长的什么爱将……还有,部队不是才刚刚整编

完吗?他上次还在跟我发牢骚……说……”

老刘听不下去,蓦地打断,“小方,别说了。南京的命令,刀山火海,他也得去碍……再说了……日本人的气,他忍了

那么久,小爷,说不定等的就是今天……”

这一句话,似打在方振皓心坎上,生生作痛。

老刘眼眶红红,还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却觉手腕一紧,竟被方振皓抓住。

方振皓霍然盯住他,语声紧促,微弱而清晰,“再不回来了……你,确定?”

“确定,小爷自己的说的。”老刘不知他在想什么,轻拍他肩膀,想微微宽慰叫他不必担忧,“算起来,小爷也是枪炮

里长大的,他长这么大,先是跑到山里剿匪,然后跟直系打,跟毛子打……都没事,毫发无损的,事情还没坏到那个地

步,只是叫去国防部开会,小孙胡说八道的……小方,你不用……”

每说一句,方振皓脸色愈白一分,他神色僵硬,抿唇不答,攥着老刘的手却是在微微发抖。

刹那间脑中一片混乱,再想不起别的,只知道,那前线二字刺痛他的耳朵,就像是钢针戳在脊背。挂虑着衍之的去向,

既盼望他平安留在后方,又希望他能在前线尽到一个军人誓死护国的职责。

分离,来得猝不及防。

一时间,什么都被抛在了脑后,方振皓眼神一闪,脱口而出,“我,我要去找他。”

老刘一呆,几疑自己听错。

“胡说八道!”

方振皓神情有点恍惚,不理会旁人在说什么,然而他挣不开老刘粗实有力的双手,虽用尽力气也是徒劳。老刘那双骨节

粗大的手抓着他,不由分说将他拽上楼,推开书房的门,方振皓还想分辩什么,肩上一痛,是老刘按住他强迫坐在写字

桌后。

“小爷知道你的性子,临走前有话叫我转达。”老刘用钥匙打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一封信,又抱出一个小盒子,统统推

到他面前。

方振皓目光落在上面,听见他说话,又抬眼定定看他,倔强的脸上几乎没有血色,那一双乌幽幽的眼睛睁得又空又大。

“这是小爷留给你的东西,喏,看吧。”老刘走到门边,握住门柄,哑着声音有些哽咽,“小爷自小就机灵,向来只有

他欺负别人,没有人能欺负他的份。伺候了他这么些年头,我知道,小爷要是真的对一个人好,就好得一点道理也没有

,宁肯自己吃亏也不让人有半分委屈……他是真对你好,可别任性,让他的苦心白费了。”

门,被重重关上,方振皓盯着桌上,许久许久。

信,被展开了。纸上,是那人熟悉的笔迹……

南光:

见字如面。

你看到此信之时,我应已身在南京,或已离开南京。曾几何时,我答应等你回来,而今却不告而别,纵心有愧疚,却只

能说一声抱歉。所望未来,无论幸或不幸,请你务必将它读完。

从戎十五载有余,生平所为于国于民无多裨益,却一再同室操戈,骨肉凌迟,阋墙之恨,至于千里流血,方今思之,对

民族国家只余痛惭悔恨,无地自容。

平津沦陷,华北之地皆丧,中日恶战无可避免。从九一八开始,时至今日,三岛倭寇猖獗进犯,侵我国土、杀我百姓、

掠我财富,所到之处皆哀鸿遍野生灵涂炭,乃身为中国人之奇耻大辱。泱泱中华,及我五千年历史之民族,断不能于亡

于区区三岛倭奴之手!

此次举国抗战,是中华民族及国家生死存亡之最后关头,杀敌报国,此其时矣。国难之时,十万日寇践踏我中华大地,

百万生灵于铁蹄下哀号哭泣,我辈军人自当奋不顾身,唯有流血牺牲!舍吾此身如能报效国家,当是我今生宏愿。战死

者荣,偷生者辱,宁作战死鬼,不作亡国奴。为争取最后的胜利,为使中华民族永存世上,马革裹尸,亦当无悔!

从现在起,以后将会是暂别,或者永离,我不得而知,但我要你明白,切勿来东边找我,军人战死沙场乃是本分,没有

什么值得悲伤,死反而可谓得其所矣。此次前去南京,随即奔赴抗日前线,乃是九一八以来一直所求。我不图荣华富贵

,亦别无所念,只愿你与家人均平安。自古忠孝,难以两全,若我以死殉国,望你负担起家庭全责,照顾扶持长辈,教

育小辈。定要告诉侄儿侄女,国家国家,无国则无家,舅前去为国家尽忠,为民族尽孝,虽死无憾;务必教导他们切绝

不可数典忘祖,卖国求荣。我已然抱定必死之心,不知尸体落于何处,若能寻得尸骨,抗战可得胜利,安葬我于旧时东

北坟地;若是寻不得,罢了,记得清明烧纸即可。

俗语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耶?纵我不贪佞,尚有些许聚敛。外国银行保险库存有金条美元、地契房契、珠宝首

饰若干,数量颇为丰厚,足济家用,现转交于你,印鉴放于小盒。同一银行还有账户,以你名字开户,密码为你生日。

两者可随时接管,以备将来之需。

身为代司令,我先赴东部前线,余部不日即到,官邸即将无人。若你决定在西北红十字会工作,我在西安也有一处宅院

,略小而舒适,生活用品一应俱全,你可搬至那里。

抗战在即,国家必将烽火千里、动荡不安,若想出国以避战火,未尝不可,全家就托付于你。你我相识日短,感情却深

,相约白头偕老共度一生,彼此不离不弃,此乃生平心愿。然丈夫生于此世,私爱故不可弃,亦实难全,今我捐躯赴国

难,负你之处良多,今当诀别,感念至深。人生百年,终有一死,惟舍此就彼,为国而死,死得其所,绝无遗憾。

还望你可原谅,自此一别,珍重万千。

我曾经对你言,“我可以为少帅去死,但会为你而活”,时至今日,誓言或许难以兑现。但假如可以活着,哪怕将要辗

转千里,只要有你的地方,我一定会归来。

南光,我爱你,永生不渝。

衍之。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九日。

方振皓看着信件,呆呆坐着,耳中嗡嗡作响。

掌心里不觉渗出密密的汗……当真想不出也不敢想,若有一天他先走了,剩下他一个要怎么办?他再也看不下去,紧紧

攥住信纸,刚刚回复血色的脸颊再度苍白,眼里蓦地已湿润,浑身打颤。

手不由自主抬起来,用掌心压住眼角,狠狠地,用力地压住。不要流眼泪,方振皓!就算有眼泪也不是这时候流的!

然而,克制不住的是眼睛一点点地酸涩,一点点地湿润。

他不要看这些!若他死了,他还要他的钱和他的房子做什么?

信纸被方振皓猛地攥入掌心,紧紧皱成一团。

衍之,衍之,你说不要让我去找你,可是你……你……

你又让我等,等死,抑或等生,这便是此刻我所受着的滋味。

他一动不动坐在椅子里,攥着信纸的手,指节渐渐发白。刹那心底如有万针攒刺,心口抽痛,连呼吸也困难。

方振皓猛的站起身,出了书房快步走向卧室,重重将门推开。

入目一片晃眼的白——雪白窗帘,雪白天花板,家俱陈设都用雪白布单罩了,地板上纤尘不染,清晰照出他孤零零的影

子。

那个朝夕相对的人,已消失得不留痕迹,就像从来不曾存在过,再也不得所见。

方振皓倚在门边,神色惘然,看那阳光从落地长窗照进来,白色透明蕾丝窗纱微微飘拂,窗帘的流苏穗子有一下无一下

掠过木质地板,发出好听的沙沙声。

衍之就这样走了,连同他的副官随从,飞赴前线,只留下一封以死报国的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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