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定何物 下——高阳
高阳  发于:2011年1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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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冯秋走后,曾一杭驾着龙在海上盘旋了好一阵子,竟觅不得他踪迹,也找不到他去向。冯秋明明不是天界之人,怎么会

知道朝廷的事?他在洛城边上,往西看去,碧海茫茫,也看不见华清。正发着呆,他听见有人唤自己,原来仲书他们找

了过来。众人见曾一杭神色严肃,忙问究竟,曾一杭觉得不便向他们说,便支吾过去。

大家聚在一起,又难得有假,便都回洛城喝酒,一直喝到华灯初上才回去。可曾一杭却别有心事:他也是仙界之人,对

紫光此种邪物自然十分敏感,左思又想,却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晚上回到天廷,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得到天

龙池处遛达。这时,池水一片静寂,守夜的御龙使也睡了,曾一杭寻不到人说话,只好到水司看看。

夜里的天廷水司门口,静悄悄的,只有两盏明灯高挂。曾一杭见大门虚掩,不同往常,心想不知又是哪个小吏在整理文

书。他顾念过去在水司的同僚,也想进去打个招呼,喝杯茶。就悄悄穿过前堂,到了办公的厅堂,推门而入。因为想是

同级小吏,动作也不用太轻,可待他定睛看清,却大吃一惊:独自坐在灯下,伏笔疾书的,不是季霖,却是哪个?

季霖在华清除了炼珠,一向嗜睡,不想有如此勤于公事的一面,这也让曾一杭大感意外,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

是。季霖听见声响,抬起头来,见是曾一杭,心中也是一惊,脸上却没有显露特别诧异的神色,只是把笔一搁,平静地

看着来人。

曾一杭愣了愣,到底为官有一阵时候,立马行礼:“季大人还不回去。”

季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了他一会儿,才答道:“这就走。”说罢,吹熄了灯,屋里便一片漆黑。曾一杭见一个白影

向自己移来,知季霖已褪去官服,换上便衣,忙立在门边,待一阵暗香飘过,那白影踏出门外,才回过身来关门。

此时,夜凉如水,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水司。出了南天门,四周便一片云海茫茫,止有星月之光。季霖是要下界,而曾

一杭住在天上,故曾一杭送到这里,就该和季霖分手了。他看季霖转过身来,身后是朗朗明月,照得白衣也有些耀眼。

月明星稀,天上云海茫茫,心中愁肠乱绪,一时之间也被天风吹为乌有,曾一杭嘴里想说,却说不出话来。季霖向他点

头示意:“曾大人,请回罢。”曾一杭怔怔看他离去,突然想起什么,觉得没有旁人可诉,对季霖说或许好一些,连忙

追上去道:“季大人,等一等!”

季霖停住脚步,曾一杭站到他面前,才说:“你可还记得冯秋?我今天在洛城碰上他了。他……看起来十分怪异。”

季霖听到“冯秋”,想起旧事,就觉得背上隐隐作痛,却脱口说道:“你不要找他寻仇。”

这话一说,曾一杭脸上红了红,目光也不怎么看季霖:“我没有。大人知道他下落?”

“我不知道。不过那人厉害。这几百年,你上得天庭,他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不要与他斗。”季霖道。

“他没有占到什么便宜。”曾一杭觉得季霖看轻了自己,有些不痛快,又接着说,“他身上好像有一种紫光,看来不祥

。”

“哦?紫光?跑到中原来么?曾大人是不是看错了?”季霖好像并不以为意。

曾一杭也没有十分把握说看到了,只得摇头:“我也不清楚,只是一时感觉。只是他还提起……”他觉得这时提起自己

是季霖御龙使之事,并不十分妥当,不由得打住了话头。

“提起什么?”季霖皱着眉问。

“冯秋说他流落人间,却对天庭十分了解的样子。他还提起了你我关联,说我驯得了……”

季霖果然变了脸色,四下看了看,只有天风大作,并无旁人,忙低声问:“你怎么答?”

“我说那不过一时情急,巧合罢了。之后一阵打斗,这话也不了了之了。”

“有没有别人听见?”

“没有。”曾一杭肯定地说,“若有其他神怪,我会有所感觉的。”

季霖沉吟一阵,咬牙切齿道:“这个冯秋,要不是当初师傅止住我,让他下山,我真当杀了他,以绝后患。”

曾一杭叹口气道:“华清师傅不爱杀生的。”

季霖听了,却不说话,像在思索什么。

曾一杭又道:“我只愿好好做御龙使,没有其他奢望。大人请放心。”

季霖这才和声道:“你误会了,我不担心你对我有什么图谋。你要来取我性命,随时可以来。我也不瞒你,朝廷有意制

我兵权,若知道你御得我,不知有多少荣华富贵。”

曾一杭慌忙道:“大人言重了。若我稀罕那些,也不用等到今日。”

不想季霖很快接道:“不为高位,不位富贵,那你上天是为了什么?”

曾一杭吃惊地抬头看他,眼前季霖与少年季霖的形象重叠一起,眼前的季霖面上无甚表情,或许只是试探,可少年季霖

眼底却是深深追问。他实在不知季霖所问何意,只得说:“下官不知道。”

“哼,不知道!”季霖冷笑道。

“大人有所不知,下官全部所学,来于华清,华清御龙弟子一向以上天廷,入水司,为天廷效力为毕生所望,下官不过

是芸芸中一员,只想发挥所长,御得天龙,看得周天风景罢了。”

“如今四海之内,你什么风景不能看不能去,就是那么好么?”

“有好有不好。”

“有什么好,有什么不好?”

曾一杭道:“大人比下官见多识广,当然也知道,天下不止四海,下官还有许多地方,没有去,有些地方过于险恶,也

去不了。但这也无关好坏。”

“既然这无关好坏,什么才有关好坏?”

曾一杭在风中深深拜下,心中如月光一般澄澈,用自己也不相信的平静声音说道:“是大人。”

第四十五章

曾一杭几百年心事,化作这样一句话,也长长舒了一口气。可还没等他听季霖回答,周围的景色又慢慢变换,耳边也再

不是呼呼天风,而是海潮拍崖之声,他虽不情愿,但确确实实又回到了华清山上。天色已经大亮,他恍神一会儿,拼命

要回到梦中去,脑子却越来越清醒,这才觉得臂弯沉沉,低头见是季霖睡在怀中,身子微微起伏,表明他还活着。

曾一杭看他脸色依旧不好,知道是白天仙气重的缘故,可不能不走,就轻轻晃了晃他一下:“季霖。”

“一杭,你睡了一天两夜呢!”季霖还没反应,曾一杭就听头顶有人唤他,却见张生站在跟前,笑吟吟道,“为了守你

,洞房之夜我也错过了。”

他忙要站起,又不忍吵醒季霖,小声道:“对不住。”

“我也不是亲自守在这里。刚才同你说笑哩。”张生摆摆手道,“我叫人筑了新路,既然醒了,就快启程罢。不要耽误

了正事。”

曾一杭慌忙要起,竟一使力,把季霖打横抱了起来:“我也是这么想,他脸色越发坏了,我担心再拖下去不好……唉,

怎么一下子睡那么久!”

“先不要懊恼,看看路再说。”张生帮他把季霖扶在背上,拍拍季霖道,“季公子,该启程了。”

季霖睁开眼睛,手臂搂紧曾一杭,懒懒应了一声,道:“你睡得可香!”

又不是存心睡那么长的!曾一杭本就着急得冒火,听了这话就发恼,不去理他,和张生去寻新路。原来新路是沿山壁而

上的石阶,石阶是大石条砌成,每上一步,也要手脚并用。

“这……”曾一杭可不信小小狐妖可以一天两夜做这么高的石阶,不大放心,“我多问一句,勿怪我多心:这不会也是

假的罢?”

“没错。”张生爽快地承认,“是临时的。也撑不久,而且所过之处,就会消失不见,所以没法回头的。曾兄别往下看

,只管向上爬就是。”

曾一杭背着季霖,往上看去,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只想这华清老头梦里让我想起这么多事,这来来去去的,本领却一样

不给我留,起码也让我飞上一飞,不是可以省很多事么?

他不好显得太发愁,只重重向张生道谢,张生与他相约功成之后再下来喝酒。他也觉得两人意气相投,说即便下来还是

凡身,也会来华清请张生出来相聚的。

二人简单话别,曾一杭就急急背季霖要再上华清。临走时,张生突然叫住他:“一杭,你新转世不知道,不要以为华清

是仙山,全是良善妖精。其实,仙气愈重,上面的妖怪修行就越深,也分外狡猾,有些还十分险恶,你千万小心。”

曾一杭想这同我说也没有用,再次道谢,也没把张生的话放在心上,就匆匆走了。

那石阶,虽然爬得十分吃力,没有迎亲的路好走平整,但是总算比爬石壁好上许多。而且不是在山林里,阳光普照,让

人也生振奋之情。曾一杭梦中上山下山好多回,都是用法术,亲身爬山是第一次,不过华清山大小高低到底有了个谱,

虽然还有好长一截,也没觉得这么遥不可及了。除非师傅存心为难,不然再上几天,就可以到达山顶。他担心季霖,问

:“约摸还有两三日,你撑得住么?”

“嗯。”季霖虽然奄奄一息的模样,但是声音也算低沉,听得出头脑清醒,也答得有把握。

曾一杭也算了解他,听出他不是随便应的。才有点放心。想起梦里自己向他告白心迹,又十分不甘,再一连串想回去,

还觉得自己前世真是又窝囊又憋屈,越回忆越有愤愤之意。一面觉得心潮澎湃,一面又扼腕得很,以前从没向胡沐说过

自己如何喜欢他,但也不至于刻意隐瞒,更谈不上扭捏!真真没想到自己前世是这样不爽利的人!可又想想今世,自从

遇上季霖,好几回憋得胸前发疼说不上话来,还哭个不停,什么样子!他越想越恼,越想越羞,只得加快动作,好一泄

心中不快。

话说季霖昏昏沉沉,强撑着数曾一杭的脚步,心里合计着到底还要多久才到山顶,又想想上了山见了师傅怎么说话,忽

然听见曾一杭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声:“其实我也觉得做天官不好。”

季霖好一阵子没有动静。曾一杭又爬了一级石阶,气喘吁吁,等了一阵,又说:“我……不……你师兄,前辈子鬼迷心

窍了。他年纪小,见识少,想得不真,你别怪他。”

季霖好像在听,又好像没在听,总之没有应他。曾一杭不敢往后看,每上一级,前一级台阶就无影无踪。虽然他没有看

,但还是能觉得身后空落落落的,无所凭依。海浪拍岸,撞出巨大的声响。曾一杭有时会觉得山风都要把自己吹下山去

了。前两天在山林中攀爬,有时后面还是郁郁葱葱,看着也没有现如今吓人,好像孤零零悬在半空一般。何况知道脚底

是妖怪筑的假石阶,心里更是凉飕飕的。

“曾一杭!”他好像听见别人唤他,忙四下看去,回头一看到脚底,果真空无一物,以为踏着石阶,其实是踩着一片虚

空。尽管在梦中时常踱步云中,但这下还是提心吊胆得很。

“曾一杭!”好像真有人叫他,那声音听来辽远,又高又尖,有点像人提着嗓子叫的,瓮声瓮气,分辨不出男女来。

“曾一杭!”那声音又在叫,而且越靠越近,好像是从脚底下发出来的。曾一杭忍不住又往下看,发现那石级又回来了

,好像一直在那里一般。而且石阶下,好像有人在赶上来,那声音,听着居然越来越像胡沐!

“曾一杭!你等我一等!你在哪!”

真……真的是胡沐的声音?难道是季常带他来的!曾一杭脑子乱转,攀住石级,拼命向下看去,却仍没见人上来,心里

有些着急,好像被催促着应答一样。

那声还在喊:“一杭,你到底在不在上面?”

这时,季霖吃力地要说什么,却仙气所迫,竟说不出来,他拼命想动手,却实在没有力气。只听曾一杭终于忍不住,大

声应道:“我在这里!你可是胡沐?”

这下坏了,就在曾一杭应的那当儿,天色瞬间变换,二人头上乌云滚滚,像是要压到头上来。曾一杭脚下石阶又消失了

,眼前只有到从深蓝转为漆黑如墨的海水,一遍遍拍打着山石,越涨越高,与其说是海水,不如像是藤蔓,或者说妖怪

的百足,沿着石壁,慢慢地攀爬上来……

第四十六章

“你没事应个什么!这荒山野岭,哪个会叫你!”季霖终于喘上一口气来,一张口就骂。

曾一杭真受不了他这性子,妖气一重就猖狂得很,怒道:“你以为我愿意又把命送到你手里!”

说罢,奋力向上爬几步,山风像刀子那样刮着他的脸庞,迫使他更努力扒着石阶,可又不敢全托在上面。现在,他整个

人趴在石壁上,下面是漆黑的海水,头顶乌云。他回头一看,倒也真真算海天一色了。

曾一杭略微侧头对季霖厉声道:“抓紧了!”

说罢,在心中暗暗说:“前世啊前世,你为了救季霖,一再出手帮我们,这次千万……”才想到这里,突然右手手里一

凉,用力一抓,心头不禁一喜:真是金鞭回来了!

金鞭在手,可不会用啊!曾一杭心道,但已底气更足,学着梦中的样子,看准地方,抓着金鞭往下一抽,那汹涌的黑水

竟往下退了丈余!他还不信,又往下一抽,这下水不但再退一丈,山壁也跟着抖一抖。

哎呀,可不能抽狠了!曾一杭勇气大增,每挥出一鞭,便勾住个石角树枝,整个人也跟着荡上去许多。要这样,不用太

多时候,就可以到达山顶!

曾一杭边使力边喜道:“季霖,你师兄帮你呢!他疼你得紧,怎么会死也不同你在一起!”

季霖紧紧伏在他背上,不出一言,直直看着此时已被乌云遮蔽的华清山顶。就在这时,黑水中伸出巨大的爪子,不知长

在什么物什身上,总之是狠狠向他们抓来。曾一杭只看着上面,哪知道要顾背后,只觉得季霖一手离了自己,以为他又

要放手,忙在金鞭刚挂在石角上的当儿回头看,只见季霖袖中射出一道强烈的白光,飞向了那巨爪,那巨爪被重重一击

,倒入水中,黑水立即咕咕咕地冒起泡来。

曾一杭又惊又怕的当儿,忽觉得季霖抱着自己脖颈的手臂猛地收紧,差点勒得自己喘不过气,他还未说什么,季霖的下

巴就紧紧贴在他颈窝里,牙齿咯咯直打战。

“你不要动!”曾一杭怕他又出什么毛病来,功亏一篑,忙大叫,“我来应付就行!”

说到就要做到,他往下一看,真有些眩晕,倒不是因为现在已在天险,而是下面情势实在险恶,那巨爪又从黑水中伸了

出来。曾一杭只得一手扶阶,一手用金鞭去抽。此时,天边响起一阵刺耳的尖鸣,像是鹤唳,又像鬼哭。他不知又上来

什么奇怪的妖怪,心头掠过一片绝望,又不得不看,只见一群黑压压的鸟飞了上来,将他俩团团围住。那些鸟状貌极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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