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浦江 8——牧云岚卿
牧云岚卿  发于:2011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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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定要来争夺罗店的,你们一定要寸土不让,像钉子一样钉在罗店!”

“放心,我们一定寸土不让!”邵瑞泽坚定地回答。

当晚,两个团部队全部到达罗店镇,同时另外两个师急行军增援,邵瑞泽在冯兆丰的陪同下在罗店镇绕着走了一圈。为

了巩固战果,当晚便发动部队挖交通壕。罗店镇的防御,被交给了邵瑞泽认为能攻善守,前面战斗里伤亡也少一些的363

团。362团则作为预备队,随时准备支援。

八月的天气,暑气袭人,官兵们光着膀子,挥舞铁锹、洋镐,高呼着号子,挖刨着泥土。子母堡,地堡,暗堡,相互支

撑,相互支援,弥补单个工事的火力盲区和死角……全部挖成“之”字形战壕,便于隐蔽。还命令把防守区域内的所有

房屋,全部进行改建,打通相联接的房屋之间的墙壁,沿街巷的墙壁,全部开上隐蔽的射击口,以利于被鬼子突入镇内

以后,和鬼子打巷战。镇内的几家粮店的库房也被带人打开,成麻包的黄豆,被悬挂在镇内房屋的外墙壁上。

天边飘来一片乌云,遮住了月亮。

站在刚刚有了雏形的壕沟边,邵瑞泽背着手,目光投向那群正在奋力挖掘的官兵。

“冯师长。”

冯兆丰上前一步,等候上峰开口。

“你写遗书了吗?”

“写了,一开始就写了。家里老人都没了,孩子有媳妇带,出来打仗怎么能怕死。”冯兆丰爽朗笑。

“那就好。”

“司令也写了?”

邵瑞泽略略侧脸,那双深敛凤眼里,带上三分含义复杂的笑意,“当然。”

第一百六十五章

火车渐渐减速,车窗外不时有焦黑损毁的建筑物掠过。

方振皓一动不动的坐在铺上,双手交握,盯着外面,心里却不由得越来越不安。

怎么,怎么会这样?战争不是还在沿海一带吗?怎么昔日繁华的上海南站竟然会成这个样子?

许珩推开包厢门,拍了拍他肩膀,缓缓说:“火车快到站了,方先生,有人来接你们吗?”

方振皓回头,看到他戎装整肃,目无表情,并没有因为外面景物的变化而显现出什么。他压下心里的不安,点头说:“

有人来接站,之后会直接去红十字会,许副师长,你不用操心我们。”

“这就好。”许珩点点头,“我们不进入市区,直接开拔去指定的地方。火车到站之后我会送你们出火车站,余下的,

就自己小心。”

盘腿坐在对面铺上的亚伦从外面收回目光,插嘴问:“请问,外面怎么是这个样子?”

许珩一抬头,看了一眼,语声平缓,“八月十五号的时候,日本人的飞机轰炸了上海南站,这是炸毁后的痕迹。”

亚伦一瞬间苍白了脸,有点不敢置信的看向对面的方振皓,而方振皓握紧了双手,目光投向窗外,嘴唇紧抿,脸色有点

苍白。

许珩走了出去,不多时就传来他大声切严厉的叫喊:“所有人!听好了!拿好自己的枪支和行李!不要吵闹!下车时排

好顺序,不许胡乱拥挤!下车以后以班为单位,整训好再出发!”

轨哐当的巨响,随即火车停下,鸣笛声与敲钟声响成一片。

而窗外,停满了无数辆风尘仆仆的列车,穿着各样颜色军装的士兵正井然有序的下车,背着自己的铺盖卷,手里握着枪

支。

一下车,就感觉到上海那火辣辣的八月,刚离了黄梅雨季,太阳凶悍起来,把柏油路反复烘烤,人都要站不住了。停靠

下的列车汽笛声此起彼伏,踏上站台望出去都只见人头攒动,四面八方来的声音和暴晒的烈日,让人耳朵发疼头脑发晕

许珩送了他们出火车站,史密斯左右打量,指了一处说:“那里!那里!是季来接我们!”

方振皓顺着他手指方向看过去,十几米开外的街边,停着几辆熟悉的汽车,而站在车边的是同事季明,带了放松的表情

对他们挥手。方振皓心里多了些轻松,对了他挥了挥手,却听徐珩说:“找到了?那就好,我该走了。”

“请留步!”方振皓脱口道,转过身目光里带着询问,他顿了顿,问道:“他呢?你知道他在那里吗?”

许珩静了会,很为难的摇头,“说实话我不知道。现在上海打成一锅粥了,战区和各路集团军又重新做了划分,我们只

是遵照指令,开去预定的地方。抱歉。”

方振皓心中失望,也只能点头,看着他敬礼离开。

处都是人,哭的笑的,喊的跑的,乱得不像话,卖吃食与报纸的小贩也奋力挤在人群中吆喝。方振皓正要与其他人一道

上车,却听见身后报贩在嚷着:“号外,号外——重大新闻——我军与日军在罗店反复争夺——难解难分!”

听见这吆喝,周遭拥挤喧哗的人丛不约而同一静,纷纷涌过去,你一张我一张争抢报纸,报贩手里一大叠眼看着少下去

。方振皓也挤进前买了一张,身旁有人已迫不及待打开来看,兴奋语声,与旁人交头接耳,“真的,真的,罗店还在我

们手里,干得好!”

“狠狠打!也好叫我们吐口恶气,算一算马关以来的账!”

“别这么说,前几天罗店不还是日本人的吗?”

有人摇头叹息,“唉,敌人对罗店势在必得,今天不占,明天一定会占。”

“凭什么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依我看!守得住!绝对守得住!罗店守军,都是真汉子!”

方振皓揣了报纸挤上即将启动的汽车,这才仔细展开来看。

映入眼里的一副现场照片上,尸体横陈,层层相叠,后面就是守军的阵地,即便是黑白照片,也能感觉出里面传来的血

腥气息。压着醒目的粗黑标题,“三失三战,罗店仍在我手”,底下则写出了敌人经束里桥,在飞机掩护下向罗店发起

攻击。冯师长指挥第一○四师的两个团,顽强阻击。双方从中午打到晚上天黑,整整打了八个小时,双方多次白刃格斗

,日军伤亡过半,仓皇逃窜。

车前人潮汹涌,进退不得,季明烦躁的按着喇叭。

史密斯打量了窗外半天,问:“季,市区里很乱?”

季明一踩油门,边开车边说:“那当然,开战第二天,日本人的飞机就轰炸了市区南站,扫射了爱多亚路东面的南京路

,黄浦江上云集了插着太阳旗的日本军舰,炮口牢牢对住吴淞口,战火从宝山路一路燃到四川路,晚上睡觉耳朵里都是

从北面传过来的枪炮声。”

方振皓看那些拖家带口的人们涌向火车站,皱起眉,“难道打仗了还往街上跑?不怕再遇到轰炸吗?”

季明回头看他一眼,耸耸肩说:“他们这是想坐火车往外跑,不过现在火车全被征用了,一张车票这个价。”他举起右

手伸出一个指头晃晃,“一根金条。”

方振皓愣住了,又听他说:“英美法租界里倒是安全,可守军持着重机枪封锁了外白渡桥,谁也不让进。”

人潮如涨潮的黄浦江,轿车在人流里艰难的穿行,季明抽了个空子一踩油门,车子飞快拐进一条小巷这才好了些。

“现在有人拼了命要从上海跑,可又有人发了疯要躲进上海。有先见有财力的人开始往国外或内地逃,不想逃出上海的

就往租界迁,好歹最后还得仰赖英美法三国的庇护。他们大概觉得上海的租界最安全,要知道,租界靠近华界附近那一

片,全都是开战以后的难民。唉,没吃没喝,眼巴巴等着租界放人进去,真是惨。”

“有个军人牺牲了,是战场上第一个牺牲的高级将领。是个旅长,叫黄梅兴,率着先遣队在四川路打退了敌人的进攻,

甚至打得零散逃生的敌人慌张躲进公共租界寻求庇护,他的旅死了一千多个人。”

“空军也不差,两个飞行员去轰炸黄浦江边的那艘‘出云’,炮弹打光了就猛撞了上去,那天空军一共打下来十三架日

本飞机,好样的!”

“这几天罗店是大新闻,日本人从川沙口和吴淞口登陆了,那个姓冯的师长带着两个团一步不停跑到罗店。说起来也是

,日本人正在烧火做饭,冯师长把他们一锅端全部送到阎王爷那里去报到了。真是大快人心。这个冯师长的上司专门从

司令部跑去督战,有他在不管来了多少鬼子全军一步都没后退,这人可真是个混人,对了士兵吼,‘只许前进,不许后

退,谁要后退就毙了谁!’”

他笑起来,随即恶狠狠说:“日本人他妈的都该死,就应该这样,我们中国人绝不能让日本鬼子欺负了。”

方振皓再低头,目光看到几幅后援军队开赴战场和前线战士布防的照片,都看得心情沉重,可又奇异地在这样一个不安

的时候生出些安全感。血色虽笼罩了上海,但中国军队站到了老百姓前面,拿起枪,扞护同胞。

道两旁的树木,一棵一棵,飞快地消逝。随后进入了租界,很快的,车子就开到了红十字会的大楼下,季明帮着他们搬

了行李上去,就连连催促他们快去菲尔德那里一趟。方振皓用冷水擦了把脸,匆匆赶去了。

菲尔德的办公室里扔满了文件,电话铃响个不停,他甚至来不及叫方振皓坐下,就直截了当说:“方,你回来的正是时

候,我这里人手不够,我要求你马上进入工作状态。”

方振皓立即点头,“需要我做些什么?”

菲尔德将一本文件交到他手里,“昨天日本人在华界与租界相邻一带纵火,引得相邻的几条街道全部烧了起来,有很多

人被烧死,更多的人无家可归,我要你现在立即去解决尸体和难民的问题。这么热的天,尸体不解决,上海城区是会有

疫病传播的。”

“明白。”

第一次行走在战后混乱的马路上,方振皓真觉得这是一种折磨。

大马路,小弄堂,都是脏乱嘈杂、入目凄惨悲凉。靠东面最先开战,连日来市民弃家逃生,在自己的城市里变成了难民

。屋檐廊下,人行道上睡满了人,他们临时搭起了铺盖,找了一处还算过得去的空地,铺上一条毯子,一床床单便就做

成一个窝,有的一家人齐齐坐在毯子或者床单上,相顾哀愁无言。

“妈妈,我饿。”

孩子细声细气的哀求母亲,想要吃东西,母亲将她抱在怀里,哄劝着说:“宝宝睡,宝宝睡,睡着就不饿了。”

随身携带的干粮吃光了,而上海市区内粮食价格暴涨,难民更没有地方可以寻到食物。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饿

着,一旦有人走过,立刻抬起一双双饥饿的渴盼的眼睛,望着来往的人们,渴求着帮助甚至是施舍。

原本上海最宽阔的马路,如今也窄了,道路两旁被难民露宿挤占,越往东走,人影就越少。被轰炸过的街道,已经看不

到昔日繁华如云的景象,唯有一片焦黑的血迹,从人间天堂变炼狱。

受灾地点终于近了,荒凉的断壁残垣就那样一座一座横亘过来,墙面烧的焦黑,路上尽是鲜血,丝毫不给人喘气的余地

。横七竖八倒下来的砖墙堵了去路,把医院的两辆急救车也停在废墟中间。

入目皆是烧的焦黑的尸体,伏在地上、靠在墙边、全尸的,支离破碎的……没有头的人,断了手足的人,内脏流满地的

人……一个伏着另一个,或者孤零零挨在一旁,空气中硝烟的味道尚未散尽,还弥漫的血腥气。

方振皓微微张开着嘴,攥紧了手,沉痛的,却又无可奈何,这里是令人痛彻心扉的地狱。

与他一道而来的季明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微微用力,咬住了牙。

有急救队的人正极力抢救伤员,但他们的经验都尚浅,分不清生存的人或尸,尸体被压在瓦砾下,又无法搬动,他们只

能来回走动处处大喊着:“还有没有人活着?”一听见微弱的声音,就赶紧过去搜寻,不放过稍微的发出微弱求救的生

还者。还有伤者存活,发出声声凄厉的哀鸣和呻吟。方振皓沿着马路来回走了一圈,把情况大概摸清了,与季明商量了

一会,随后把工作人员召集起来,宣布了几条工作原则。

“一,因为死者多而伤者少,第一步是把死尸一排排地放在、空地处,排列的方式是一排与一排之间,留出空间,以便

死者家属前来认领。”

“二,其他支离残缺的,如无头的尸体,以及有头无躯的和断手断臂,收集到一处。之后会有普善山庄的车辆,运到沪

西郊区‘万人冢’埋掉。”

“三,找到伤者,先对创口进行简单清洗和包扎,随后送往医院!男护工力气大些抬伤员,女子就留在这里先做简单的

清创。”

现场的工作人员赶紧忙碌了起来,不一会儿,人声嘈喧,认领尸体的人从四面八方赶到,顿时呼天抢地,哭声不绝,有

人找到了丈夫是尸体,“孩子他爹,你可叫我们娘几个怎么活呀……”两个新丧夫的寡妇抱头痛哭,捶墙顿地。尽管前

来认领尸体的人越来越多,情况一时有些混乱,但秩序还是有的,一趟一趟护工来往,伤者已经越来越少了。

方振皓正蹲在尸体旁边记录,记下领走每一具尸体的人的姓名。

“全尸死者一共一七十五具,目前领走五十三具,残破尸体约有三百零六具,残肢断臂若干,两趟卡车之后还有一百八

十七具……”方振皓拿着本子边走边数,目光从尸体上掠过去,他微微皱起眉头,眼里透出不忍之色,看着那些焦黑残

破的尸体,胃里忍不住翻江倒海。

好在作为一个医生,死亡是已经见惯了的,但对尸体烧焦之后发出的臭味,他还是觉得恶心。

彷徨的,沉痛的,无可奈何的,痛彻心肺的,仇恨的,太多太多的情绪,他更深的知道,什么叫作不共戴天,什么叫作

国恨家仇。

太阳还在明晃晃的照着,四面八方的暑气接连上涌,不仅要工作还要提防日机的空袭,方振皓热得满头大汗,一边帮助

搜寻生者,一边还不时抬头看天。他和另外一个女护工费力的将一具尸体从瓦砾里拖出来,冷不丁听到一个细细的哭声

“妈妈!妈妈!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有人!”

是孩子的啼哭声!方振皓甩下尸体,不做多想就向了声音的来源跑过去,拐过街角,在已经成了废墟的房屋前,竟然坐

着一个小小的孩子!

孩子半身血满脸泪,小脸脏兮兮的,大滴大滴的眼泪正随了嚎啕声流淌出来,把脸蛋弄得更脏,他挥舞着小手,悲号冲

破硝烟仍未漫尽的废墟。方振皓站住了,看着那个浑身是血的孩子嚎啕大哭,这里幸存了一个小生命,孤孤单单的,就

坐在废墟里,怎么竟然就会出现在这里?或许是濒死的父母们拼了最后一点命,来保全爱子的性命。

孩子转过了脸,看见了他,胖胖的小手求救似的伸了过来,顿时胸腔中的酸涩直直就冲上来,方振皓忍住心底里涌上来

的眼泪,走过去蹲下,把孩子抱在怀里。

“不哭,不哭……”他轻轻说着,抚摸孩子柔软的头发,喃喃道:“叔叔带你离开这里……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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