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笑容看得朱爽心情大好,他更愿意把时间拖下去。于是仍旧慢吞吞地说:“其实朕找九叔来,也没什么事。猎场的事
九叔想必也听说了……太后和三皇叔都说要彻查此事;只是朕醒来以后,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朕把当时当值的侍卫找来
问过,都说朕出事的时候,他们不在旁边,也不知道朕是怎么出事的……”
朱云礼两手拢在衣袖里捏到一起,捏得关节生疼。
“朕听说朕离开的时候……九叔你也在林中打猎,所以想问问九叔可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朱云礼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手心的汗浸湿了一直握着的手帕。居然不记得了——难道是连老天都看朱爽不顺眼了
?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想从对方眼里多挖点东西。整个寝殿陷入沉默之中。
第三章:两个叔叔
“没有。”
朱云礼轻轻把这两个字吐了出来,脑子里迅速盘算着:如果朱爽不相信,自己又该怎么应对?之后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朱爽脸上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看不出来他信了没有。朱云礼忽然觉得自己被耍了。朱爽说什么都不记得,也许只是
为了套自己的话;也许是为了看自己出丑,也许——
朱爽语气依然温吞:“既然如此,那么这件事就算了。”
朱云礼一阵狂喜——居然说这样就算了?
朱云礼保持住遗憾的表情,微微低头:“臣……没有能为皇上效力,臣惭愧。”
朱爽仍旧眯着眼。从朱云礼走进来的那一刻开始,他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朱云礼的脸。那张脸真是好看,可惜了,哭得
两眼红肿,脸上红一片白一片,实在刹风景。各种各样细微的表情在那张漂亮的脸上一一表演,委屈,不安,紧张,窃
喜……不知道为什么,朱云礼越是想掩饰自己的情绪,他就看得越是清楚。也许是因为知道他心里的秘密的缘故?
这种感觉让朱爽觉得自己像只猫,而朱云礼则是在他爪下转圈圈的老鼠。
——无论他怎么努力,怎么转圈圈,怎么耍心计,都逃不出自己的掌心。
这感觉好极了。
朱爽盯着朱云礼那瞬息万变的脸色,露出了醒来之后的第一个微笑。
“九叔不必自责。这也许只是个意外,是朕自己太不小心了……”他的眼睛彻底眯了起来,脸上的肉仿佛在随着嘴角的
翘起而抖动。“只是那些个玩忽职守的侍卫,是不能不罚的……朕刚捡了条命回来,就不要再添杀孽了。朕想将他们杖
责五十,然后派去倒夜香,如何?”
朱云礼的头皮再次一紧。
杖责五十罚去倒夜香……不正是他随口胡说的么?难道——难道朱爽竟然还记得?!
——这么说,别的事情朱爽也有可能会再想起来……到时候他还不是死路一条?!
朱爽看着朱云礼的脸色再次由晴转阴,笑得非常开心。
“怎么,九叔觉得不妥么?”
朱云礼浑身打个激灵:“好,很好——皇上仁慈,皇上圣明——”他突然想起来朱爽还曾说要他去监督那些侍卫倒夜香
!只盼朱爽把这件事也忘了才好,口气越发谄媚起来:“皇上有如此仁爱之心,实是我大宋之福……呜呜呜……”他说
着掏出帕子抹眼睛,“先帝在天有灵,一定会为我陛下大感欣慰的……呜呜呜……皇兄啊……您后继有人了……呜呜呜
……”
朱爽伸出胖胖的手敲了敲圆滚滚的脑门。
如果现在坐在朱云礼对面的是父皇……他恐怕已经在地上打滚了吧?
转念一想,如果真叫他去监督那些侍卫倒夜香,自己未免做得太明显了。于是说:“既然九叔觉得合适,那么就这么处
罚他们罢!”
“呜呜呜……皇上圣明……”
这一回,朱云礼说的当真是心底话。他说着站起来,微微躬身:“如果皇上没什么事,请容臣先告退……”
“九叔先等等——”朱爽抬起头。满脑袋的肥肉间两只黑溜溜的小眼睛放着精光。“朕身体有些不便——想劳烦九叔替
朕监督行刑——”
朱云礼几乎跌坐在地上——不会真的叫他去看那些人倒夜香吧?!
朱爽看着朱云礼的脸色再次刷刷地在红色与白色之间转换,顿时觉得,调戏朱云礼脆弱的神经真乃人生一大乐事也——
更加不肯痛快地出声说话了。看着朱云礼脸上各式好看的表情反复闪过,直到有些担心他会不会精神崩溃了,才慢慢说
:“朕怕刑房于内侍有勾结,所以想请九叔在一边看着,看他们有没有使劲儿打……要是九叔觉得麻烦……朕再另外找
人去好了……”
朱云礼激动得几乎晕过去:“臣……领旨。”
那倒夜香之忧,总算是免了。
朱爽看着他一溜烟小跑出去,心情畅快无比。费了一番精神跟他纠缠,现在松懈下来,顿时有些困了。身边的太监总管
刘鹤悄无声息地走上前来,“现在时候还早,皇上若是累了,不如先歇一觉?”
朱爽抬头看一眼刘鹤,笑说:“好。我睡一觉。叫他们来伺候就行,我看你也累了,先去歇歇罢。”
刘鹤一怔,道声遵命退了出去。心里还有点发毛——皇上自从跌了陷阱,就有点怪怪的:无论对谁,都比从前和颜悦色
多了;刚才脸上那笑——简直让他毛骨悚然!
难道是皇上撞到了脑袋,把脑子撞坏了?刘鹤敲敲自己的脑门。但愿不是……
这边朱爽仰天躺下,自己拉起被子盖在身上。睡一觉也好。给朱云礼的事情一搅,他倒把最重要的事情给忘了——既然
他真的回魂到了过去的自己身上,那么他就不能像过去那样浑浑噩噩地再过一遍了。他至少应该做点事情,阻止灾难发
生。
至于要怎么阻止……一想到这个,他的脑袋又痛了起来。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流民造反是五年之后的事情了。明孝九年
的夏天东南发大水,淹了十一州三十六县。那场雨从夏天下到秋天,足足下了三个月。雨还没停,灾民就造反了。那时
候宋国正和北边的齐国打仗,朱云翼亲自带着军队在前线作战,一时调不回来镇压……想不到,叛军只用了几个月就攻
下了都城。
那些灾民大概恨死他了吧,否则不会用那么残忍的手段把他折磨死。
想起那两天三夜,朱爽忍不住拉起被子把自己裹紧了。
天要下雨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知道那场雨会下那么久?朝廷上的事都是朱云翼和朱云礼在把持,表面上倒是四海升平
天下安康;东南州府在修堤的时候亏空公款、十几处粮仓里居然颗粒无存这些事,他们竟一点都不知道。朱爽觉得自己
很委屈。这分明不是他的错,结果却要他来承担。
现在他能做的……大概就是叫他们早点为那场水灾作准备吧。可是现在谁都不知道他是从五年之后还魂回来的,谁会相
信他的话?
再说了,五年前的自己,还在每天浑浑噩噩地混日子,对朝廷上的事情半点兴趣都没有。经年累月的没有兴趣渐渐变成
了没有能力,他根本就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处理那些最简单的问题。如果他想要自己办事……就算两个皇叔肯放手让他干
,他未必能干好。
虽然他做了很多年的皇帝,但是他每天做的事情不过是在早朝上问“两位皇叔以为如何”和说“此事就照两位皇叔的意
思办”而已。
只是因为朱云礼公开地讨厌他,而朱云翼对他并没有表示太多的反感,所以他更愿意采纳朱云翼的意见。长久下来,朝
廷里的大权渐渐倾向了朱云翼那边。而他觉得无所谓——总要有人替他办事不是?
他非常痛快地放出了本该属于自己权力,换回在后宫里无忧无虑逍遥快活的日子。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他们两个居然
会把事情搞砸。而且在搞砸事情之后,居然一个赶不回来救他,另一个扔下他自己逃命去了。他想要在五年后活下去,
就不能不想办法做点事情……
——比如想办法让朱云礼喜欢他然后带他一起逃走?
朱爽用力甩了甩脑袋把这念头甩掉。这个计划成功的机率和让羊喜欢狼或者小鸡喜欢老鹰的机率差不多……别说朱云礼
恨他恨到要杀了他;就算朱云礼肯带他走,他胖成这样……一定会在半路上饿死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一想到朱云礼就想笑。特别是朱云礼一边大哭一边贼溜溜地偷看他的样子,令他很想把朱云礼抓
起来狠狠捏一通。欺负朱云礼真是太有意思了……怎么他从前就没发现过呢?
倒要亏了朱云礼害他掉下陷阱这件事……然而仇是一定要报的。至于怎么报仇……
朱爽的念头就此拐到了怎么收拾朱云礼这件事上。想了半天,才又一拍脑袋想回正道上来——最好的办法还是设法保住
江山社稷。只要他能在齐国入侵饥民暴乱的时候渡过去,以后应该能撑下去……
好在他还有五年。五年的时间虽然不多,但也足够他做一些事情。比如现在,他可以做点适当的室内运动减肥。
朱爽咳嗽一声叫当值的小太监进来。
“去,叫陆时青来。”
回来到底还是有好处的。比如这个在五年后已经变成一堆白骨的美少年,现在这个时候,还能让他抱个满怀的暖玉温香
。
再见到朱云礼,是第二天上早朝的时候;在崇明殿上。
朱爽昨夜里有点运动过量,现在眯着两眼托着腮软趴趴地坐在御座上,非常之无精打采。然而他还是努力打起精神来履
行职责。听百官喊完了万岁,懒洋洋地说:“众卿平身。两位皇叔请坐。”
朱云翼和朱云礼一左一右坐到他下首。他们两个长相不太一样。朱云翼是清瘦的脸型,长眉秀目,鼻高唇薄,年轻的时
候非常的秀气。这些年劳碌下来,脸上多了些沧桑的倦色,却更令人一见倾心。要不是身上那身闪人眼的五爪龙袍,准
要被人认作是隐居山中的名士高人。朱云礼却是继承了他母亲的相貌,一张脸明艳俊朗;即使是没有什么表情的时候,
眉眼间似乎也是笑着的,望之则如沐春风,心情大好。他们虽然是亲兄弟,只是因为朱云翼年纪大了七八岁,平日又比
朱云礼操劳,所以看上去更像是朱云礼的叔父辈。
现在朱爽从眯着的眼缝中打量着朱云礼。只见他眼睛下面长了两个大水泡,眼眶里布满红丝——夜里大概没睡好觉?不
知是因为担心自己秋后算账呢,还是熬夜继续策划怎么弑君?
想起昨天在寝殿里把他捉弄了个够,朱爽不由得心情大好。只是以后还是小心些的好。免得自己还没玩够他,就先被他
暗算了去……
再看一眼朱云翼,朱爽那乱七八糟的思绪就平静下来。这位三皇叔无论是长相还是办事的作风都有些像先帝。自从先帝
死后,朱爽就喜欢在他身上找先帝的影子,这也是他肯每天来上早朝的原因。哪怕什么都不做,也喜欢看他在那里和大
臣们一本正经地商量国事的样子。
但是朱云翼大概已经对他失望透顶了。没必要的时候,朱云翼连看都不愿多看他一眼。虽然不是像朱云礼那样公开的鄙
视,这样冷淡地疏远更加令朱爽不爽。
——昨天朱云翼明明也到寝宫去看他了,谁知一听说他醒了,就静悄悄地走掉了,连话都不来说一声。朱爽瞧着他站起
来走掉的背影,很是唏嘘。
下面大臣开始奏事,把朱爽从伤感中拉了回来。
每天的早朝其实都差不多。要不是来上早朝的人偶尔会有些变化,朱爽简直要以为时间是静止不动的。在朱爽的印象中
,朝堂上人事变化得最厉害的一次,似乎也是五年前的这个时候。
至于什么人不见了,又多出来了哪些人,朱爽可就记得不太清楚了。陆时青的死害他难过了大半年,他实在提不起精神
来关照别人。
想起自己出门的时候陆时青还睡得很沉,朱爽嘴角闪过一丝微笑。
朱爽的微笑落进朱云礼眼里。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昨天朱爽虚虚实实的一番话说得他心惊胆寒。今天早上他本来想告病
请假,但是想想自己又没病,躲在家里更显得心虚,结果还是壮起胆子来上朝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心里有鬼,他
总觉得朱爽从头到尾都在盯着他看。偏偏官儿们仿佛故意跟他作对似的,奏折写得又长又臭,他恨不能夺过去替他们三
言两语说清楚。
好容易挨到议完了事,朱爽却没有立刻宣布退朝。他眯着眼一双绿豆小眼,把崇明殿中每个人扫了一遍,才慢吞吞地说
:“众卿,朕……有事……要说……”
百官队伍中发出几声清脆的响声——有几个人失手把笏板掉在了地上。
康王正在端起茶杯喝茶,在那一刻两腮像青蛙一样鼓了起来。还好他忍住了,没把茶喷出来。
“朕……朕……朕昨晚……做了个梦……”
朱云礼吁口气扭头看外面。朱云翼把口中的茶吞下去,手中的茶杯缓缓放在了小几上。
“不知皇上梦见了什么呢?”朱云翼尽可能地和蔼地问。
朱爽两手抓着自己的衣袖来回绞,痛苦万分:“朕梦见……朕变成了一头猪……”
出于礼貌,所有人都把嗤笑憋成一股气从鼻孔里喷了出来。
朱云翼抿嘴:“小事一桩,皇上不必挂怀。”
朱爽仿佛鼓了很久的勇气,才又说:“朕很惶恐……到处求援……后来……又来了一个仙人,对朕说……你贵为天子…
…却不问民间疾苦……骄奢……淫逸,每天吃掉的山珍海味……足够百户小老百姓吃一年的……不是……那个,又是什
么?”
朱云礼终于忍不住,假装咳嗽掏帕子捂住了口鼻。朱云翼站起来,微一躬身:“皇上倘若心有疑虑,不如等罢朝之后,
臣去请一大师来为皇上解梦如何?”
朱爽缓缓晃动滚圆的脑袋:“不用了……仙人的意思明白得很,朕深感……惭愧……自朕入主东宫至今,宫里为着朕一
共多请了十六位天下名厨。如今既然上天有示,朕便想把他们裁撤了……三皇叔以为如何?”
朱爽每天要吃的东西确实令内务府上下都很不爽,他要裁厨子,那就是以后要节俭过日子了。朱云翼巴不得他从此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