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云礼满以为他的奏折能在朝堂上振聋发聩,谁知他还没念到一半,朱爽就已经先睡着了,后面的官员们也都大着胆子
打呵欠。
朱云翼半闭眼睛,端着茶杯又静听了片刻,终于忍不住:“云礼,别念了,你就说说你想干什么罢。”
朱云礼尴尬地咳嗽:“咳咳……就是……臣想奏请皇上,撤了宫中的抄经阁。”
——当年朱爽叫三品以上京官把自家品正学高貌美的儿子都送进宫去,可是又不像女子选秀那样能给他们后宫妃嫔的品
级,于是另划了个大园子叫他们住,美其名曰“抄经阁”,对外就说这些公子们是在替皇太后抄佛经,还专门给他们设
了个官职叫“奉经”。其中的奥妙,大家当然都心知肚明。
朱云礼此话一出,朱云翼便被一口茶呛得直咳嗽。
朱云翼咳了半天,终于把朱爽给惊醒了。
朱云翼捂着胸口上前请示:“皇上,永王请旨撤抄经阁,臣不敢擅作主张,还请皇上明示。”
朱爽嘿嘿笑问:“九叔,上回撤了朕的小厨房,袁大厨子去了九叔家,九叔觉得他手艺如何呢?这回九叔提议要撤抄经
阁——”
众人明白过来。几个为了巴结朱爽主动把儿子送进去的京官不干了,当场上前质问:“王爷难不成是自己在打哪位奉经
公子的主意?!”
朱云礼百口莫辩,折子也废了。
数日之后,朱云礼终于崩溃了。
原因计有:解救奉经公子们的计划失败,他自己反而落下了个觊觎后宫的名声,一连数日都抬不起头来;皇帝陛下每晚
雷打不动造访他府上蹭吃喝,他为了准备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花钱如流水,心疼……
但是压断他神经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霍樗的死。
御史霍樗因为得九王爷的举荐,成为宋国史上最年轻的考官。他在会试结束之后放榜前夜,吊死在贡院前朝东南伸去的
一根树枝上。
第六章:咆哮公堂
会试未放榜而主考上吊自杀,天下震动。
第一个发现霍樗的尸体的,是贡院的门房赵大杨。
赵大杨趴在刑部的大堂里,哆哆嗦嗦地讲述他的经历——
“小的每天天不亮就开门扫地……这天还不是一样?小的低着头扫啊扫,脑袋不小心就撞上了一个什么东西。小的还以
为自己是一时迷糊撞到树上了,天晓得……那树干居然会动!”
堂上朱云礼屏住了气。
“小的就忍不住抬头多看了几眼……才看清楚了,原来是个人挂在树上了……小的一下子就吓糊涂了,就喊‘来人哪,
来人哪,上吊了……霍大人上吊了……’”
朱云礼一拍惊堂木:“你胡说!”
会试主考上吊,兹事体大。朱云礼死活不信霍樗会自杀,于是拉了大理寺卿岳温、刑部尚书楚贺再加上御史大夫卢远鸿
三司会审。刚才他这一声怒喝,把三个老人家惊得山羊胡子一起跳了跳。
“王爷息怒……”卢远鸿捋一把颌下稀疏的山羊胡子,“不如等他说个清楚再作道理。”
朱云礼再拍:“哪里还说得清楚!你说——你说你天不亮就出去扫地了,你撞到——居然会以为是树,可见当时天光有
多暗。怎的你一抬头,居然就看清楚了……是霍大人?!”
赵大杨大惊:“这……这……小的也是看衣服认出来的……霍大人平日喜欢穿白衣,袍角上绣的那些松竹……天光暗的
时候还是能看清楚的……”
朱云礼斜眼看刑部尚书。刑部尚书斜眼看宜阳捕头统领。捕头统领上前一步:“启禀王爷,霍大人死时身上确实穿着一
件白袍——”说着挥手叫过一个小捕头。那小捕头一溜烟跑到后面去,出来时手里多了个托盘。捕头统领接了呈上来:
“启禀王爷,霍大人身上穿的是这件衣服。”
托盘里的白衣叠得整整齐齐,袍角上绣的几杆翠竹正好叠在最上面。墨绿色的绣线在雪白衣料上,果然十分显眼。
朱云礼只看了一眼就撇过脸去。刑部尚书朝捕头统领使个眼色,他忙把衣服拿走了。
众人歇了一阵,又把第二个、第三个见到霍樗尸体的人一个个叫来盘问。验尸的仵作也问过了,前一天晚上最后一个见
到霍樗的人也问过了……就是没问出来什么可疑之处。朱云礼一怒之下,把仵作之外的所有人都收监候审。
回到崇明殿,朱云礼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吵成了一锅粥。
“出了这样的事,谁都不好受——可是天下的举子都在等着,总不能因为一个考官自己出了点意外,就耽误了放榜——
他们都是朝廷未来的栋梁,若是让他们对朝廷心有怨怼或是寒了心,今后还怎么叫他们为朝廷效力?我的意思是,照原
定的时辰放榜!”
“哼,我问你,什么叫自己出了点意外?霍大人——他与人无怨无仇,家中老小事事平顺,平时精神也不差,怎么就在
贡院门口吊死了了?”
“天要下雨人要上吊,没准霍御史夜起观星,无聊闲逛,走到贡院门口时忽然觉得人生无趣,不如羽化登仙,于是一时
想不开了也是有的——”
“霍御史家到贡院要走半个时辰,他怎么可能大半夜逛到那个地方去?”
“腿长在他身上,他要去哪里你管得着?”
“本官当然管不着。本官只是从一个正常人的常理推断,霍御史他不可能毫无理由地跑到那里去寻短见——除非,除非
是因为这次会试出了什么妖蛾子!”
“你什么意思?你说有人在会试里面动手脚?你这是——污蔑!”
“要是某些人敢担保这次会试清白无事,为什么又那么着急着要放榜?恐怕是因为害怕朝廷照着霍大人之所以要上吊的
原因追查下去,查出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来!哼,话说回来,现在连霍大人是否是自杀的,都还没个准呢!”
“你——你说有人谋杀霍大人?!”
“我没说啊,我只是怀疑——根据眼下的情况合理地怀疑——”
朱云礼和另外三大臣站在门边听了一阵,才走了进去。只见刑部侍郎方文轩和吏部侍郎范聿铭两个人捋起了袖子,大眼
瞪小眼地争辩,鼻尖都快碰到一处去了。除了他们两个,别的大臣也在或吵架或闲聊。
只有两个人是闲着的:朱爽正在御座上托着下巴打盹。朱云翼坐在御座下首,手里端着茶杯,面无表情地看着官员们争
吵。
朱云礼气不打一处来。他气势汹汹走到御座前行礼,咆哮道:“臣永亲王朱云礼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他的声音把所有人都压了下去。朱爽脑门一点睁眼抬头,整个大殿已经寂静无声。
“九叔平身……赐座……”
朱爽大约还在犯困,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
朱云礼几乎气死。这皇帝……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亏他睡得着!
他索性直挺挺地跪着,大声说:“皇上,臣想请旨,彻查御史霍樗自杀一案!”
朱爽:“哦……”
朱云翼在那边皱紧眉头:“云礼,你不是带他们三司会审去了么?现在又来请什么旨?”
言下之意,就是谁不让你查了?你自己查不出什么来,可不能怪别人。
朱云礼瞪了他一眼,又狠狠剜一眼站在他身边的乔乐山:“臣请皇上赐金牌,准许臣搜查任何地方,找任何人来问话!
”
朱云翼冷冷低声道:“放肆!你难道连皇宫也想搜,连皇上也想查?”
朱云礼不甘示弱,几乎要扑上去:“三哥你是不是怕我查来查去,最后查到了某些不可告人的事情,查到某些不能动的
人身上?”
朱云翼扭过头吐了口气,才缓缓地说:“云礼,人死不能复生,你镇定点……”
一句话,就把朱云礼击溃了。
他自得到霍樗的死讯就觉得事情太过蹊跷,疯狂地找人调查、审问,跑了一处又一处,去看霍樗死前到过的所有地方…
…
压榨着自己仅余的一点精力,为的不过是忘掉“霍樗已死”这件事。
朱云礼木然瘫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朱云翼站了起来,缓缓走到他身边,亲手给他倒了杯茶。
“你节哀吧。”
朱云礼抬头剜了他一眼,忽然抢过那茶杯,一把掼在地上:“你高兴了?他半年弹劾你四次——这下他死了,你高兴了
吧?!”
朱云翼压下一口气:“你——”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又不好发作,只好用手指按了按太阳穴,冷静了片刻才说:“云礼,
这些事先不管了。咱们先商量商量——今天还发不发榜了?”
朱云礼两眼失了焦距,仿佛已经神游天外。刑部侍郎方文轩壮了胆子走去凑在他耳边:“王爷,王爷,说句话呀王爷—
—咱们现在还能回去查查举子们的卷子,要是一放榜就覆水难收了——王爷?”
朱云礼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他脑子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也不管什么后果不后果的了,张口便说:“那就放吧。”
方文轩怔住:“王爷——会试乃是一等一的大事,这玩笑可开不得!”
朱云礼瞟一眼仍旧面无表情的朱云翼,冷笑说:“我倒要看看这榜放出去,究竟是能安定天下士子心呢,还是让他们心
更乱!有人要赌么?本王押一年的俸禄——外加皇上赏的袁大厨子!”
朱云翼松了口气站起来:“云礼你折腾了一早上也累了,还是先回去休息吧。三位大人——”说着转向岳温、楚贺和卢
远鸿,“放榜是一回事,霍御史的死疑点甚多,还请三位多加留心。”
三撇山羊胡子齐齐下点:“王爷请放心,下官一定追查个水落石出!”
朱云礼扶着茶几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大殿门外走去。
“九叔——”
声音太小,朱云礼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朕身上没有金牌,这个玉佩给你。”
转回身,只见一只肥得发肿的手朝自己伸了过来,掌心厚厚的肉上面托着块小巧的玉佩。
朱爽有气无力地说:“这是朕的信物。九叔你拿着它,哪里都可以搜,谁都可以问——朕的寝宫,朕,也可以。”
朱爽的语气实在没什么魄力。下面的百官怎么听怎么觉得朱爽是在玩小孩子的过家家。
然而他们没有什么理由阻止。所以朱云礼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愣愣地取过了那枚玉佩。
他跪了下去:“臣……谢皇上。”
“朕今晚再去看你。”
朱云礼把脑门重重磕在地上。
后面传来几声窃笑。朱爽每天去他家大吃一顿的事情终于还是给下人泄露了出去,很快就传得人尽皆知。所有人都认为
是朱爽故意要整他,对此事报以十二万分的同情。
“对不起。”
朱云礼猛然抬头。只见朱爽的嘴唇紧闭着,压根就不像刚刚说了那句话。他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然而朱爽说:
“九叔快起来。”
朱云礼缓缓站起来。刚才那听到的那三个字委实太古怪。现在朱爽那半眯着的眼睛里似乎有很多话要对他说。
朱爽朝他眯了眯眼,大声说:“众卿退朝吧。”
朱云礼直到出了皇城还有些脚步虚浮。他决定先回去歇一觉,再去刑部大堂继续审今早扣下来的那些人。他的轿子在闹
市中穿行——现在正是一天里街上最热闹的时候,吆喝声,砍价声,劝酒声,嬉闹声……各式各样的声音包围着他。只
隔着一层薄薄的轿帘,他却觉得自己同外面的闹市隔了几个世界。
他低下头,脸埋到手心里。
霍樗,早知道……我决不会荐你去……
你究竟是为什么……
外面的喧闹声越来越大。似乎有很多人在争吵。他的轿子停了下来。
“前面怎么回事?都快滚开,别挡我家王爷的驾!”负责开道引路的侍卫在前面怒喝,结果又引起一阵吵闹。
朱云礼一手扶额,撩起一条帘缝往外看了看。只见一群书生挤在一堵墙跟前,吵嚷成一团,结果是谁的话都听不清了。
在往边上看看,总算明白了。
此处是朝廷张榜公布新科进士名单的地方。那名单刚贴出来,就在士子们中间引起剧烈的骚动。
“哼,那个宋敏德,老子跟他同窗十二年,还不知道他是块什么材料?他要是能凭自己的本事考到第八名,老子就能把
脑袋塞肛门儿里!”
“还有那个第十六名,不是说他大字不识一斗么?怎么考上的?!”
“喂,最离奇的是那罗若岭——此人病得只剩下一口气,考第二场的时候我亲眼看到他给人抬出去了,第三场根本没来
考——就这样都能中进士!糊弄人的吧?!”
“哼,看来咱们都不是来考试的,是来给人家做陪衬的!”
“什么东西啊……还有没有王法了?!”
朱云礼弹弹额头,向外面吩咐:“掉头!去礼部。”
“九叔在看什么呢?”
朱爽端着一只大碗,一边往嘴里扒粥一边问。今天他难得地没有要袁厨子拿手的那些东西,只说要喝粥。朱云礼于是叫
人给他上了一海碗清粥和一碟咸菜,他居然也吃得津津有味。他扒着碗里的粥,眼睛还不住往朱云礼手中的纸片上瞟。
朱云礼不理他,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手中的名单上。上面是今科进士的名单——包括每一个人的姓名、籍贯、父母
、家中做何营生……上面的人他一个都不认识,也都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所以白天在街上听到的那些话,他也分辨不出
真假。毕竟那些落榜的举子因为嫉妒而抹黑榜上的人泄愤也是可能的……每年放榜之后都会有类似的言论出来,但也都
是说说就算了,后来考上了的还不都安然无恙地上任当官去了?朱云礼看得太仔细,脑子里转了七八个圈——以至于根
本就没留意到朱爽正在问他话。
“九叔在看什么呢?”见朱云礼不回答,朱爽又慢吞吞地问了一遍。
“皇上吃完了就请回宫歇息。”
朱云礼觉得如果朱爽再聒噪,他一定会忍不住叫人拿根大树枝把他叉出去。
“九叔在看什么呢?”
“皇上要不要喝杯茶再走?”朱云礼头也不抬。
“九叔在看什么呢?”
朱云礼崩溃,投降:“名单。今年新科进士的名单。皇上要不要也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