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活动之一就是哭给他看。他只要听到一声抽泣,就能辨认出来哭的是哪一个。听前面这阵仗,只怕是上到太后下到
他睡过的每一个宫女都到了。
他勉强看了一眼外面,果然除了九叔朱云礼之外,他所有的家属都来了。另一位议政王——康王朱云翼就跪在最远处。
隔着一层纱帐,看不清他的表情。
然而只要这么远远地看一眼,就足够使朱爽的心绪平静下来。还好,在他要死的时候,他们两个总有一个在。
朱云礼不来,是因为心虚么……
再看看周围的光景,朱爽总算明白过来了。之前在猎场的事情他确实想不起来了,眼前的事情却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就在五年前,明孝五年的某个早晨,他也是这样在床上醒了过来。可是当时的他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周
围的哭声闹得他头疼欲裂。后来太后才哭着告诉他,他在打猎的时候不慎马失前蹄掉到了陷阱里,受了重伤。又说,亏
了之前有只几百斤重的野猪先掉了下去,把陷阱底下倒插着的利箭都压倒了;不然他非当场死掉不可。然而那时他什么
都记不起来——甚至连自己曾经去过猎场这件事都忘了。
当然现在他的头也很疼。不一样的是,这个很疼的脑袋里还留着过去全部的记忆。
他终于确定,他在亡国被杀之后,居然又莫名其妙地回魂到了五年前的自己身上。
他比五年前的自己不但多知道了今后五年中发生的事,还知道了——原来害他掉进陷阱里的人,原来是朱云礼。
想起朱云礼嬉皮笑脸地把自己一步步引向陷阱的情景,还有最后的那句话……朱爽在被窝里暗暗摇头。
死胖子。原来我在你眼中不过是个死胖子。
朱爽突然想减肥了。从前他习惯了,可以坦然地接受朱云翼彬彬有礼的疏远,还有朱云礼光明正大的冷眼。现在他忽然
不爽了。他想改变。
第一件事,就是要把朱云礼找来。
大宋国永亲王朱云礼,是先帝的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也是当今陛下的亲叔叔。因为他排行第九,所以人称九王爷。先帝
除了自己的儿子,最疼的就是这个小弟弟,先帝生前他在宫里所受的荣宠不亚于当时任何一个皇子。所以先帝虽然驾崩
多年,九王爷却仍旧风光无比。在宋都宜阳城里,除了皇宫,就数他的府第最大。除了皇宫,就数他家下人最多。除了
皇帝,就数他最有钱。除了皇帝,就数他最快活……
其实快活不快活还是要看心境的。九王爷之所以比皇上不快活,是因为他心里有个疙瘩。
九王爷心里的疙瘩,就是皇上。
九王爷对皇上的感觉,轻一点可以称为不喜欢,重一点可以叫讨厌,但实际上是九分的痛恨加一分的鄙视。
九王爷自己长得漂亮,也喜欢漂亮的东西,所以痛恨皇上巨型肉丸子一般的脸和满身肥肉。九王爷行思敏捷,所以痛恨
皇上那一句话半个时辰才能说完的迟钝。九王爷为朝廷办事还算勤勉,所以痛恨皇上懒散的作风。九王爷文采风流,所
以痛恨皇上的不学无术。九王爷武功高强,所以鄙视皇上四体不勤。九王爷还算洁身自好,所以鄙视皇上那连最丑的宫
女和三大五粗的侍卫都能拉上床的癖好……总之在九王爷眼里,当今天子一无是处。九王爷认为,要是不换个皇帝,大
宋国迟早会断送在皇上手里。
其实九王爷痛恨皇上,除了家国大恨之外,还夹着那么点私仇。
话说九王爷和先帝的儿子年纪相仿,因此小时候是和皇子们一起读书。那个时候太子还在,另外有老师教导;他们这些
剩下的就一大群人整天混在一处。在这一大群人当中,最闪人眼的,当属先帝最宠爱的大胖儿子朱爽和先帝最疼爱的弟
弟朱云礼。就因为他们谁都不服谁,所以在皇子们中间也分成了两派——游手好闲的自然跟着朱爽瞎混,奋发图强的就
跟朱云礼奋斗;平时大家各玩各的,倒也相安无事。
然后有一天,先帝的三弟,也就是现在的康亲王朱云翼,大婚。
康亲王大婚,那一帮皇子皇孙们少不得要去围观拜堂。回来之后意犹未尽,朱爽后面一个小弟说:“不如我们也来玩拜
堂吧!”
众人大呼甚好。然后两边人马就为新郎新娘的人选吵起来。朱爽这边当然认为朱爽应该当新郎,朱云礼那边当然也认为
朱云礼应该当新郎。几场口水仗下来还没解决,于是上升为暴力冲突。朱云礼那边个个都乖得像瓷娃娃,哪里打得过朱
爽这边人多力气大?不多时,几个小弟就把朱云礼按在了地上,头上罩上一块丝帕权当盖头。朱爽得意洋洋背着两只短
短的肥手踱过来,硬是揽着他的肩膀拜了天地。眼前没有高堂,只得拜了花园里一棵梧桐树。
对拜之后,在小弟们的起哄声中,朱爽掀了朱云礼头上的手帕,抱住他的脖子就啃。那双胖胖的小手松开时,他脸上嘴
上已经沾满了朱爽的口水。
朱云礼委屈得大哭。朱爽啃完了,捏住他下巴:“九叔,你哭了就真的像新娘子了。”然后领着小弟们呼啸而去。
朱云礼撕心裂肺捶地大哭。
这件事在朱云礼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因为觉得那天朱爽摸在他脸上的手指活像十根香肠,他从此以后
拒绝吃香肠或者任何类似香肠的东西。至于对罪魁祸首朱爽,他是能躲就躲,绝不敢再去招惹他。直到后来朱爽当了太
子去了东宫,两人便足足有几年没碰到过。谁知先帝一驾崩,朱爽登基,朱云礼成了议政王,两人少不了天天见面。旧
恨新仇加在一起,朱云礼便下定了决心——杀掉朱爽,拯救国家人民于危难之中,保住皇兄留下的万世基业,是他一生
的使命!
——只要找机会制造一点意外。一点意外就够了。只要把皇上人不知鬼不觉地送上西天,他就再也不用对着那个大胖子
跪拜称臣了!
至于今后谁来当皇帝……康王不错,他自己也行,哪怕是皇上那个还不满周岁的儿子都无所谓。只要不是胖子朱爽就行
。他是在是受够了。
据说皇上被人从陷阱里拉出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所以现在九王爷就坐在他家天下第二大的正厅里,等着宫里的丧钟响
起。
九王爷想,也许宫里一时间还找不到那么大的棺材呢,他这个做皇叔的应该为皇上最后操心一把。
“老曹——”
管家应声小跑到他跟前。“王爷有何吩咐?”
“去棺————”
外面一阵急促锣鼓声打断了他的话。曹管家侧耳一听,“王爷,听起来像是宫里来人了!”
中门大开,进来的果然是皇帝跟前的太监总管刘鹤。九王爷迎上去:“哟——原来是刘公公——”
“王爷接旨吧——”刘鹤也不买账,一句废话都不肯多说,九王爷那硬憋出来的嬉皮笑脸算是打水漂了。他只得委委屈
屈地跪下。
刘鹤咳嗽一声:“奉皇上口谕——宣永亲王云礼进宫见朕,钦此!”
——皇帝竟然没死。皇帝竟然要召见他。
九王爷浑身一软,险些趴倒在地上。
“臣……领旨谢恩……请公公先行一步,臣……随后就来……”
刘鹤却不动。“王爷,皇上急着想见王爷,要王爷跟奴才一起回去。王爷,咱们这就走吧!”
九王爷瞟了门外一眼,只见刘鹤身后竟还跟着黑压压的一大群大内侍卫。
九王爷绝望了。
“好……老曹,刚才我还没说完呢。我说,去棺材铺,照我的身材订副木头回来……刘公公,有劳带路了。”
朱爽坐在床沿上,两条裤脚都高高卷了起来,太医正忙着给他擦伤了的伤口上药。之前因为以为他已经死了,太医们竟
忘了给他收拾伤口。谁知他断气几个时辰之后忽然又醒了过来,一屋子人吓了个魂飞魄散之后,顿时慌了手脚。
朱爽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哭哭啼啼的太后皇后妃嫔一干人等请走,然后,召见九王爷。众所周知,皇上和九王爷
互相不喜欢;于是这屋子里的人又纷纷猜测,没准这次皇上掉陷阱和九王爷有什么关系……皇上把九王爷叫来,是打算
收拾他了?
其实朱云礼也是这么想的。他两股战战两脚发软,给两个大内侍卫半扶半押送上了马车,心想自己此去绝对是有去无回
——他对朱爽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这家伙虽然有些迟钝,但记性还不错。自己把他引到陷阱那边这件事,足够他把自
己的脑袋砍个七八次了。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打死都不承认他是故意把皇帝引过去的……他是在打猎时无意中发现了和侍卫们失散了的皇帝
,于是和皇帝偕行回营。后来他去方便,结果皇帝就不小心掉陷阱了……要真查起来,那条小路还真是回营的捷径;他
也没犯什么错。真要揪他的错,就只能怪他不该扔下皇帝自己一个人去解决问题了……
到时候他还可以这样辩解,不一个人避开,难道还要在皇帝跟前尿尿?那样岂不是更加的大不敬!
这些念头从朱云礼脑海里一个一个闪过去,他慢慢镇定下来。只是这些话也许别人会信,胖子朱爽却不一定会信。从头
细想,当初连哄带劝把朱爽从台上哄下来亲自去打猎的,是自己安插在他身边的一个近侍,周围的人不会怀疑到自己身
上;起初跟着朱爽出来的侍卫当中也有他的人,他们故意知制造可疑之处把朱爽的侍卫都引开了,他才现身给朱爽带路
;从头到尾就没有第三个人看到他们曾经在一起——整个计划完美无缺。
唯一的漏洞是,他没有想到竟然会有只野猪先掉进了那个陷阱里;朱爽活了下来!
野猪!居然是一头野猪坏了他的好事!朱云礼只要一想到那头野猪就忍不住要抓狂——它自己掉下去送命也就算了,居
然还要搭上他的命!
朱爽虽然也不一定知道他是故意的,可是他们本来就互相看不顺眼,自己忽然对他那样好,他没准会怀疑……只要朱爽
一起疑心,周围的人无论说什么都没用了。这样一想,朱云礼复又急得焦头烂额。自我安慰的陶醉和自我吓唬的惊怕交
织在一起,仿佛在冰和火之间受煎熬。他不住地给自己壮胆,可真到了皇帝的寝殿跟前,两脚还是有点发软。
他胆子再大,也还是怕死的。
“九叔,起来吧。”
朱爽的药已经上好了。现在正有两个宫女拿着超大号的衣服往他身上套。因为有些地方缠了绷带,那衣服也套得十分艰
难。朱云礼就跪在他跟前的地上痛哭,泪流满面。
朱爽还记得五年前,就在自己掉了陷阱之后,朱云礼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几个月。等到大家都忘了这件事了,他才又突然
出现在宜阳城中——说是有仙人托梦给他,于是去山里修了几个月的道。
现在朱爽终于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他托着腮,看着从朱云礼眼里淌下的两行清泪,觉得自己总算没白回来一趟。
这个小叔叔,无论是小时候还是长大了,哭起来都是一等一的好看。他甚至故意拖延着时间不肯多说话,为的就是想看
他多哭一会儿!
——朱云礼从前就是这样。特别是先帝还在的时候,他整天闯祸,被发现了就知道哭。犯小错小哭,犯大错大哭,捅了
天大的篓子就哭到天崩地裂。等他哭得所有人都烦了,哭得先帝心软了,就不会再责罚他。结果这招用多了,大家就都
摸出门道儿来——他哭得越厉害,就说明他犯的事越严重!
至于现在这个程度么,朱爽只能说……还不够。因为他哭的时候,还知道要说那些不着边际的废话话。
“臣回家之后……便跪在佛前念经祈祷,求佛祖保佑我陛下圣体安康……现在臣看到皇上安然无恙,臣就放心了……皇
上啊……呜呜呜……您没事就好……”
如此又哭了半天。朱爽想想他再哭就该哑了,他那把声音还是很好听的,哑了可就不好了。于是慢吞吞地又重复了一遍
:“九叔,起来吧。”
“呜呜呜……皇上……臣惶恐……皇上圣体安康,实乃天佑我大宋……呜呜呜……”
朱爽从怀里掏出一张超大号的锦帕递过去:“九叔,起来吧。”
朱云礼只得接了,却不敢当真拿那帕子来擦眼泪鼻涕。于是揣在怀里,自己另外掏帕子来擦。趁着擦眼泪的功夫偷偷瞧
了一眼朱爽。只见他一脸的疲怠,眼睛眯着,还有点肿——仿佛刚刚睡醒。看不出是喜是怒。
平时朱云礼最见不得的就是朱爽脸上这半死不活的样子。现在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恨不能把他脸上那层肥肉扒掉,好
看看下面就是是什么表情。
“谢皇上……”
朱云礼擦完了泪又磕了个头——心想要是下次还有机会非整到你死个透不可——站了起来。“臣见皇上无事,就放宽心
了。还请皇上安心静养,臣就不打搅皇上歇息了……”
有话不说,别怪我跑得快——
“九——叔——”朱爽拖着长长的声音叫他,倒有那么点像小孩撒娇。朱云礼浑身一抖,鸡皮疙瘩哗啦啦掉个满地。
“九叔坐会儿再走。给九王爷看座。”朱爽的声音仍旧是慢吞吞的。他话音刚落,两个小太监就抬着一把椅子放到了朱
云礼后面。朱云礼谢恩坐了上去。这寝殿里所有的摆设都是照着朱爽的身材特制的,这椅子也不例外,比寻常的椅子要
高两寸,宽半尺。朱云礼一屁股坐下去,两脚就离了地。两脚在半空中晃荡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个小孩。他
不得不把屁股往前挪了挪,好把脚放在地上。这番调整的结果就是,他坐得非常难受。
抬起头,只见朱爽半闭着的眼睛仍旧盯着他不放。那双黑溜溜的眼珠子也不知道盯在那里,盯得他浑身发毛。
那感觉就像……在街上脱光了被人围观一样!
相对坐下来之后,他再次感慨朱爽的个头真不是一般的高——至少比他高了大半个脑袋。他一直觉得朱爽矮胖矮胖的,
完全是因为朱爽那身肥肉在混淆视听。
如果他没那么胖的话,也许会好看一点……至少会比现在多点男子气概。朱云礼想。看他的脸型也不至于像歪瓜裂枣…
…其实也不难看……
“九叔。”朱爽慢吞吞的声音把朱云礼拉回现实。他顿时很想抽自己一巴掌。都什么时候了,自己居然还在纠结皇帝的
长相!
“臣在……”是不是要问他猎场的事了?朱云礼一紧张,脸上倒绽出一个笑来。
这一点他自己是不知道的。他越是紧张,脸上的笑就越媚惑。这媚惑的笑在朱爽看来,又多了点引诱讨好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