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情,我是不便出面的,更何况我在A市的能力也有限,所以基本上都是老陈跑上跑下的打点。我是借他的力,才办
得顺利。其实不用想也知道,若无周盛的首肯,我平白无故一句话,又怎能借得动老陈这种人?”
象是要给对方留下思考的余地,周克停顿片刻,瞧了瞧徐伟平的反应。徐伟平的手指抠着桌角,仿佛被那里某种新颖的
构造所吸引,一遍遍的摸索抚摸,爱不释手。
周克干脆探出身子,双肘依在桌沿,面朝向徐伟平,说:“依你的性子,你心里肯定一直把周盛当成不共戴天的仇人来
看待。可你考察考察这段时间他的表现,也并非是个不可理喻、不能谅解、把你往绝路上逼的坏蛋。你出了事,他也在
维护你,说明他心里还是顾念以往的情谊的。你干吗不大度一点,拿出一种高姿态来,见个面,聊一聊,毕竟几十年的
老朋友能一直维持下去,挺不容易的。啊?伟平,怎么样?下周来不来我家?”
徐伟平看他诚诚恳恳的游说了这么多,实在不忍驳他的面子,只好笑了笑,说:“当然要去了。我都好久没见李阿姨了
,很想她。记得以前吃她做得南瓜饼,味道很美,五星级酒店的都吃不出那个滋味。”
周克很满意,说:“好!我到时来接你,你就负责把小维也哄好了,免得你又临时找到什么借口推三阻四。”
说定了后,徐伟平去看小维有没有洗好澡,周克就告辞了。徐伟平看着他一脸轻松的表情,心里面一瞬间很复杂。他不
知道周克是确实没有想得太深,还是宁愿将复杂的事情简单化——只要能够借机促成好朋友跟大哥握手言好,自己在两
人之间就不必再做难受的夹心饼干,天下也就太平无事了?
周克的性情比较耿直,当然也不乏圆滑变通,要不然在官场也无法平步青云。但与周盛比较起来,周克确实要更豪爽直
率,从小都是大大咧咧,抓大放小。徐伟平有时候真得很怀疑,周克是不是直到现在,还不太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跟
周盛翻脸。还有周盛当年对自己做的那些事情,导致他们之间的关系由纯粹的兄弟情谊迅速变质到不堪的地步……是不
是周克还完全毫不知情?
徐伟平只有苦笑。今天晚上周克苦口婆心的劝说,自以为在做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徐伟平却知这是欠的帐终于讨上门来
,逼着他做出决定何时去还债了。周克劝徐伟平原谅周盛以往的种种不是,徐伟平却明白实际上周盛是在借机逼着他当
面说出那句等待已久的“我错了”——
周盛就是要借着这次的人情,让自己知道欠他的,因为他实际上是救了自己一命。如果他不让老陈出手,自己估计这会
早就在拘留所里被田金海的爪牙废掉半条命去。周克在又怎么样?强龙压不住地头蛇,在A市,周克也保不了自己和小维
。还有小维——如果只有自己,拼了命就拼了命,就为了一口气。可是小维……如果自己不惜命,真有个好歹,小维怎
么办?谁会照顾他一辈子?
徐伟平很痛苦,脑子里很乱,其实从他被老陈接出刑侦支队那一刻开始,就明白周盛在幕后操纵了一切。他这么多天来
一直在想,不光反思自己是怎么窝囊无能才落到此般境地,还有就是如何还债。还债的日子确定无疑,便是他有机会见
到周盛的那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就是下周李阿姨的生日。徐伟平又有点疑心其实周克什么都知道,只不过
留了面子给自己,没有把话说得难听,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游说自己与周盛见面,美其明曰“聊聊友谊”,其实只
是等待自己有自知之明,在一个不太尴尬的场合,早点向周盛示好,感激他的搭救之恩。
徐伟平知晓下周见了周盛,定然是要说他想要听到的话。认错,赔礼,说“我错了,请原谅。”嘴皮子动动,自己想说
、对方爱听的话就出去了。可道了歉、认了错,就表明了什么?表明了自己在周盛面前认输服软?表明了对自己当年离
开周盛的举动的后悔?周盛说过只要自己认了错,他就可以既往不咎,让自己还回到他身边。难道自己八年前愤而出走
,转了一大圈,又重新回到原点?八年的坚持就是一次全盘否定?八年来周盛对自己的打压、侮辱、逼到走投无路就成
了过烟烟云?
徐伟平不甘心,纵然许多事做得不妥,当年离开周盛他却从未认为做错。可是即然答应了周克,而且形势所迫,下周J市
之约怎能不如期赶赴。再说——
徐有树的案子还没个善终。如今看来,唯一的指望就是利用周盛的关系,能救他出来。
如果能让大徐顺利清白的恢复自由,那么自己低三下四的向周盛低头——
好歹也算是换得一个有意义的结局
聊以自慰。
李阿姨是周家的保姆,领大了周家的两位公子,如今六十多岁,身体还很硬朗,帮着周克的爱人收拾收拾家事,照顾三
岁的小妞妞。周盛、周克、徐伟平都是她眼看着从小调皮捣蛋,小树苗一样茁壮长大成家立业,所以彼此之间感情都挺
深。
徐伟平和小维跟着周克一起走进客厅的时候,剪着可爱的妹妹头的小妞妞率先扑出来,“爸爸!”抱住了周克的腿!随
后是周克的爱人和李阿姨从厨房里走出来迎接。又是祝寿又是寒暄又是招呼又是端茶倒水,好一通忙乱,众人才在客厅
里坐定。
李阿姨一左一右拉着小维和徐伟平的手,坐在他们中间,很有些激动,仿佛是自己的两个孩子离家多年,今天特地回来
给自己过寿,做母亲不知该怎么把好吃的好喝的一股脑儿都塞到他们嘴里才好一样。
她朝左边摸摸小维的头,把糖盒果盘全都挪到他的面前,说:“小维,你快吃巧克力。我记得你以前只爱吃带果仁的巧
克力。这里面都是。我剥给你吃。”小维呵呵只笑,嘴巴早就塞得满满的,还在不客气的伸手去拿香蕉。李阿姨满眼怜
爱的注视了他一会,又转过身朝右边拉紧了徐伟平的手,认真观察着他的气色,脸上渐渐带上担忧,说:“大平,你怎
么瘦了这么多!脸上白卡卡得没一点颜色!手上二两肉都没有。在外面工作再忙,也得注意身体!你现在身边有人照顾
没有?还没有吗?该找个人了。你们这几个孩子中,我只担心你。你一个人又要忙工作,又要照看小维,找个温柔懂事
的女孩子帮把手也好……”
李阿姨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徐伟平全都微笑着点头答应。就算老人家说得全是另一码事,徐伟平心里面还是很贴心感
动,体会到一种家庭亲情的温暖和滋润。就比如现在,身处在虽不豪华却舒适温馨的普通人家的客厅中,耳边有老人家
唠叨的家常,身边有小妞妞顽皮的吵吵闹闹,厨房里有女主人和小保姆忙碌的身影,而在各个房间里忙进忙出的男主人
,则仿佛一位忠实守护家庭的卫士,时刻巡视自己的保垒,细心照顾妻女,热情招待亲朋,一力承当起一家之主的重担
。
这就是周克的幸福生活,徐伟平很羡慕,却知道自己已得不到。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此生没有遇到过周盛,那么也许现在,将完全是不一样的境遇——
安稳的工作、平静的生活、幸福的小家庭、带着小维,柴米油盐,平淡知足……
可是周盛……这个混蛋,却强逼着他走上另外一条路——
只要他有反抗,就换来周盛一次比一次冷酷的压迫……
于是他就更要反击,不但不肯屈服,还试图打倒周盛。最终是一场恶战,以自己的惨败收场!
……
徐伟平晃晃脑袋,甩掉杂七杂八的无谓思绪。他今天既然已经来了,就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如何放低姿态,对着周
盛那张趾高气扬的嘴脸说:“对不起”。
一边的小维忽然跟妞妞打闹起来。小维吃东西,妞妞就跟他抢,小维自然不知道谦让,也不晓得轻重,推了妞妞一把,
小女孩栽在地上,头在桌角嗑了一下,立时哇哇大哭。大人们四面八方的涌来,抱妞妞的抱妞妞,查伤的查伤,哄孩子
的哄孩子,徐伟平就专职拖过小维一顿训斥,小维又不高兴了,闹起了别扭,周克摆摆手,说:“没事儿!桌子都是包
了角的,嗑了没事。”
正在兴师动众、一堆人在客厅不可开交的当儿,小保姆不知何时跑到玄关那儿,开了门,捧了一只生机盎然、芬芳四溢
的花蓝,回来报告说:“周大哥来了。”
徐伟平扭头一瞧,周盛大驾光临,正在门口脱了大衣,往衣帽架上挂呢。
第十九章
周盛一到,餐桌很快就摆好了碗筷,准备开席。李阿姨先首位,其他人等就不讲究位次了,随便入席。这一桌子人:李
阿姨、周盛、周克、徐伟平、小维、周克的爱人、小妞妞、小保姆,非常热闹的家宴。
小维、妞妞、小保姆杯子里都是可乐。周克挨个给在席的大人们杯中斟酒,轮到徐伟平,问他:“你能喝点吗?”
徐伟平点点头,说:“一点吧。敬了李阿姨,我就不喝了。”
周克说:“也好。”回头向在座的众人解释,“伟平最近身体不太好。酒茶都戒了。”
李阿姨郑重说:“大平,那就别沾酒了。”徐伟平说:“没事,一点无妨。”抬眼正好看到周盛正在桌子对面注视着自
己。
徐伟平重新耷拉下眼皮。打从周盛进屋开始,他们之间仅打了个招呼,几乎没怎么说过话。
李阿姨突然象想到什么似的,吩咐小保姆,把微波炉里的南瓜饼端上来。金黄焦嫩的南瓜饼一端上桌,就赢得了一阵啧
啧赞叹。小妞妞急不可待的拉着妈妈的手:“要!要!要那个!”周克的爱人拈了一块,一小筷一小筷的喂给女儿吃。
周盛笑着说:“我来之前就惦记着李姨您做得南瓜饼了,天南海北吃过很多家,都没有您做得香。”
周克说:“伟平也这样说。所以我一回来就跟李姨说,‘大家都爱吃您做的南瓜饼。’李姨一听说今天你们要过来,上
周就开始准备,专门买了两个大南瓜,又切又蒸又煮的。”
周盛说:“这就是我们做得不对了,李姨您过生日,本来好不容易清闲几天,怎么好特为了我们,专门劳烦您下厨呢!
”
李阿姨兴致很高,说:“哎呦,哪有什么!你们难得回来一趟,巴巴的想吃个自家做的南瓜饼,有啥劳烦的。再说,我
就巴不得你们天天回来,我天天做你们爱吃的。你们赶紧乘热吃,我做的多,吃完了这一盘子,还有。我都给你们留好
了,每个人装二十个,封在袋子里。你们走的时候带回家,到家后放冰箱里,想吃的话拿出两个在微波炉里热一下。又
方便又省事。”
一边说,一边专门多夹了两块给小维。
吃完饭,小保姆收拾碗碟。周克的爱人带着小妞妞在客厅里,与大人们玩了一会,就回卧室睡午觉了。李阿姨同样唠叨
了一番周盛,心满意足的带了小维看电视去了。剩下的三个男人到书房聊天。小保姆送过来茶水。
一开始都是周克和周盛说话,其间谈到了余瑞娟的丈夫失踪的新闻。徐伟平早就在来J市的路上听周克谈起。余瑞娟的丈
夫在某军事单位下属的研究院里工作,一直从事某种高分子航天材料的研究,属于机密级别的项目。此次他连同一份机
密材料的突然失踪,J市的国安部门极为关注,正在星夜调查此案。
漫无边际的聊了一会八卦,周盛的电话响了,到阳台上去接。周克对徐伟平说:“你们先聊吧。我去看看妞妞。”
等到周盛收了线,回书房的时候,看到徐伟平,问:“单剩你一人坐这儿了?周克呢?”
徐伟平说:“周克去看妞妞睡午觉了。”
“哦,”周盛走回自己的太师椅,坐下,靠在椅背上,翘起腿,大老爷一般闲适的喝茶,气势凌人。房间里顿时陷入沉
默。徐伟平坐在他对面,有些局促,越发觉得自己就象个犯错的小媳妇,手心里捏把汗,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周盛倒先说话了,问:“你现在身体怎么了?哪里不好?”
徐伟平说:“老陈没跟你汇报过?”
周盛笑了笑,说:“我现在手里事情太多,暂时没时间过问他太详细。我只知道你出来了,其他事都让老陈自己看着安
排。”
徐伟平沉默了一下,说:“我身体没什么,就是有点失眠。”
周盛很轻松的说:“单是失眠简单,慢慢调整几天就好。”
徐伟平“嗯”了一声。
两人似乎无话可说,重新陷入沉默。
也许只过了几秒,徐伟平却觉得有十几分钟那么漫长。他虽然耷拉着眼皮,但明白对方在故做矜持,等着自己开口。这
种难堪的场景已在脑海中预演过无数遍,徐伟平即然早已做好心理建设,也就把所有的尴尬、羞辱、不甘的情绪抛到脑
后,面色泰然的站起来,走到周盛旁边的一把太师椅上坐下,两人中间只隔了一条窄窄的条几。
好歹坐在同一水平线上,说起话来也不至于太过低气不足。
徐伟平低声说:“周盛,我知道,我这次能平安无事,都是你在上面帮忙。你的宽宏大量,我心里面很感激。”
周盛转头看向他,眼睛中目光灼灼,富含深意。
徐伟平迎着他的目光,竭力表现的镇定、淡然、诚恳。停了片刻,他继续说:“以前……是我年轻不懂事,许多地方做
错了,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能够原谅我以往的任性无知。”
周盛隐隐的从嘴角勾出一抹笑意,他并没有立即答话,而是转过目光注视着对面墙上悬着一轴字画,那上面是父亲晚年
所书《天净沙》——“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笔力深厚遒劲,微露古稀老人坎坷苍凉之意态。
徐伟平看到周盛不吭声,明白他是在慢慢的享受这个过程,毕竟他等了那么多年,打压了自己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自
己赔礼道歉、认罪服输的这一时刻吗!他此刻的快感一定非比寻常。
徐伟平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再说下去,眼睁睁的看着周盛保持沉默。片刻后,徐伟平终于领悟到周盛是嫌自己说得还不够
,除了一句“对不起,”还要拿出实际行动来证明诚意。徐伟平心里面咬咬牙,指尖捏掌心掐住了肉,终于低声说:
“我当初从你身边离开,开公司与你竞争,都是我意气用事,不自量力……周盛,要是你肯原谅我,接受我的道歉……
只要你还需要我,我就回去你身边……”
他停顿片刻,等待对方的回应。可是身旁的周盛仿佛沉迷于欣赏对面墙上的字画,一声不吭。
徐伟平讷讷的干脆闭了嘴,不再多言。他真得觉得自己已到极限,因为实在受不了周盛高高在上的沉默。周盛始终不表
明任何态度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又想出了什么好方法来折辱自己,比如彻底不接受自己的道歉……
好在他濒临崩溃之前,周盛终于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