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儿除了有寒冷的冰雪,还会有别的什么东西吗?
“大使馆他去了几次,”真伯对我说:
“乘着天气寒冷,我劝他多去那儿跑跑。”
“多去哪儿,你说让谁多去哪儿?”
“多去使馆那儿跑跑。寄事要回耶路撒冷一趟。我跟他说,那儿只有战争,只有种族冲突,你路远迢迢到那儿去受罪吧
。”
“去那里又不能永久定居。主要是为了房子,房子。听说那座房子,还有花园,是寄事祖上留给寄事的一份遗产。”
我说:
“耶路撒冷会有和平的。”
“我现在是说,寄事在那儿有一座大房子,连带着还有一座花园。”
“这我知道。房子是座大房子,很大,很宽敞,他一家几口人哪能住得了。他去耶城正赶上和平时期,做房产买卖倒是
个好机会。”我好像在说完这句话以后,忽然想到要进入自己大脑的记忆深处,重新了解一下某件事的来龙去脉,(后
来)这其间我又一次让自己作为一名听客,再次听了一遍我与真伯两人之间有过的所有谈话,像旁听某次审判一样,“
火儿快熄灭了,谁去往炉中添加些燃料,在值班室外的卡车上就有刚被运来的大批木柴,”两堆火场像一把剪刀,把整
条斜坡一剪为二,
我不愿受人摆布,故意把铲子倒向煤炭被堆放得较少的一面,她在值班室内隔着玻璃,向我和几工人喊:“每人给我铲
起一铲煤,火快要熄灭了,每人一铲煤,往火堆中抛,你们这几个懒鬼,非要叫我亲自走过来是不是?这鬼天气,人也
鬼,火也烧不旺。”我放下铲子,听了一半,不一会儿,值班室里又没什么动静了,“我也问过他的。”真伯半天不言
语,突然又拉起椅子走过来,对我说,“最多的时候,寄事一天要在那儿门口站上三、四个钟点,”(我相信她这么说
,并不夸张),“一站就是这么长时间,偏偏……我不说了,跟你难讲这话。再说,关于耶路撒冷的事,连寄事自己也
只是凭着一两条海外消息,在心里瞎估计罢了。”“从来不当真。”“不当真。我跟你讲,”见我身后跟了几个坐卡车
来的工人,她便说,“跟你们讲,使馆这种地方是最闷人的,在那儿呆着,要比谁耐性好。哪会像咱们这儿,又有火炉
,又有热心人,这儿有多好,”“可寄事去那儿是为了签证,谁都得过这一关。”“雪下下停停,已经快一个星期了,
街上结冰,市场里运输肉类、蔬菜的车子都进不来,过几天就没菜吃了,”
“比较而言,还是值班好,每晚烤烤炉火,烘几块香喷喷的山芋吃,一夜下来,还能拿上七元钱津贴费。可我不想这事
,即使想也是偶尔想上一想,嘻,每夜付你七元钱,还说不算你加班。”真伯不听我说话,她走到外面水泥斜坡地上,
拿起一捆纸板,放在脚下踩平,把纸板折断,她看看两边火场情况,把纸板扔入两堆火里,轻轻的纸板在飞入火堆之前
,在风势中弯弯扭扭飘了几飘,
“比较而言,”我也往火场里丢了几块零碎木片,说,
“在值班室值班,夜里准时睡觉,生活有规律,事到今天,我利用值班,已养成了许多良好的生活习惯。”真伯看火又
旺起来了,便低着身体朝后退走,“整个的像一条爬入隧道的虫子,”我说,
“你们在这里面(指飘满呛人黑烟的屋子)常常是两个人一起睡觉的?”
“两人一班。”我说。
“你们睡几个被窝?”
“各睡各的。”
“这样就卫生,各睡各的,比较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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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伯自感问得没趣。“这同你们银行整天往帐页上敲打红印鉴一样,不能敲得满手都是红印泥,否则的话,太不卫生了
。”自从我推开院内自行车,弄出响声,使她受惊以来,院外的酷热未有丝毫减退,凡是被放在院子里的铁制品都让太
阳晒得烫如半燃半熄的煤炭,凡是液体物,像与厕所合用一扇连档门的蓄水池里的水,没人敢在里面泡上五分钟,即便
是局部身体浸入水里,比如像手指那样的耐热部位,浸泡时间也超不过十分钟,或七、八分钟,我想好一个有关于卫生
的问题,问真伯:
“你在睡觉时,把自己的鼻孔放在哪儿?”
她一怔。我说:
“应该把鼻孔放在被子外面,不能让被子把鼻子裹住,以免呼吸到被子里不卫生的浑浊气体。”
她第二次发起愣来。(她听得出,我没说出口的话是:你也是不讲卫生的)。我说:
“光呼吸被子外面的空气还不行,南北窗要打开,通风最要紧。”我这么说她,我其实心里并不感到很得意,也不相信
她会回答我些什么话。“鼻子,自然还应包括其它人体器官在内,”不想她却准备认真回答我,“都应该有个卫生问题
。空气自然要新鲜,就如在野外露宿的动物,因为野外空气好,所以它们从不感冒。”“它们,”她怕我热,把风扇调
到最高档,“它们呀,你只要能认真去思考一下它们的许多事儿就行了。”
我说:
“不感冒。”
“我们都患过感冒的。”
“那怎么缩短差距呢?”
“跟畜生们学。”
“在野外生活,成群的细菌不容易染身。”
“反正动物不会感冒。”
“你甭瞎搅了。”她对我慢慢说,意思是要我说话有所选择。比如说,要选择安静,不要选择烦躁和粗暴,在大热天,
要保持心平气和,要善于独立思考问题,要与人为善,学会轻松度日。(她还有一个心思:要我细细体会她的用意),
她的心思是能淹死人的,只要你同她有点麻烦,(有时是这样:不是你用大水淹了对方,就是对方用大水淹了你),毫
无疑问,你的灭顶之灾就要来临,她要用水淹没你,被她赶来的水就要从你头顶上冲下来,而且冲下来的水很纯,不含
杂质,水淹没了你身边左右前后各个地方,但你仍可以放宽心,(大水来了,我晚上睡觉就不需要服用安眠药,不需要
加深梦境,自己骗自己,梦境是可以深浅不一的),真伯对我的许多好处,我不会向她特意说明,(明明还有许多问题
存在于我们两人之间,只是不说犹可,一旦被说穿,我们两人便都会垮掉)那种搬弄是非的痛苦,时时都在袭击我俩。
“这条路最近,”我像刚刚经历了一次生死考验,连平常根本无需去注意的事情,这时也格外留意起来,“要把全部幸
福感觉都集中在舌尖上,”
“谁让你往那方面想。”
“你不给我新的机会了?”
“你这会儿如此渴望得到新东西?”
“对手是我的好朋友……”
“改了吧,我说。”真伯早在前几天就已经告诉过皇甫甫,她对我说:
“他研究所里的一系列产品其实不能算是新东西。”
我说:
“你的事归你的事。在皇甫甫身上的那股药味实在让人感到难闻。我看这条路还是比较近的。(舌尖上存有幸福感,我
迟疑了一会儿,才敢抬头朝真伯看)现在孩子们都学会了骂脏话。”她啪地一声把门关紧,使我不由自主侧转过身子,
等缓过神来,我说:
“你这人。”
在冬天通常我们会多请一些人进值班室里来,茶水不够,烟肯定够了,烟不够,就只能空口喝水了。皇甫甫在研究所里
的工作被频繁调动,从对外推销锯树木的药液,到现在试着跟专家研究化学配方,皇甫甫简直样样都干过,样样都能施
展身手。我猜想真伯是把我不想在银行干别的事儿,只想跟人在值班室值夜班这一想法告诉过他了。她全面审视着值班
室里的情况,显得无精打彩:
“你晚上睡觉,要让鼻子留在外面,瞧这屋子被火炉熏的,真你他妈的会折腾好人。”
“孩子骂人。”我在心里说。
“骂你又怎样?我说瘸子呵。”
“这儿又丢了两张化验单子。”皇甫甫倚靠着在墙上突起的一条木条儿,说。他最讨厌有人把化验单弄丢,东一张西一
张,让他瘸了个腿满实验室找。那根拐杖一直被皇甫甫撂在实验室进门的左手边,一件呢大衣要多随便就有多随便地将
一片旧挂历从上到下罩住。他的坏腿感觉麻木,我曾亲眼看到他用试管棒狠戳自己的坏腿,直到皮肤见红。皇甫甫叫人
在进门处靠电话一侧摆了一只沉重的木头箱子,在箱子上盖了一块塑料薄布,从布上金属扣子对面,透过许多小孔,向
外飘出一阵阵残留在试管中的药水味,随便什么人把玻璃试管用坏了,他都会图个方便,把管子扔在箱子里,在布的一
边,有一个拎环,他们都这样,一手拎着环,一手把废弃的管子扔入箱子内。箱内四周,连着箱底,全部用黑色胶木包
住(我说这可是硬碰硬、臭碰臭,自己操作,自行消化,没人反对的活儿,在实验室里,谁会反对你呢,若有人出来说
反对的话,那他岂不要被专家们耻笑),因此箱内的药水不会往外渗出。药味钻进人的鼻子(这时候的药味是种柔软的
物质,谁嗅见药味,谁就要能适应药味对自己的软化过程,并且慢慢认可它),钻进脑子深处,“还是没有。我这儿找
不到,不信你自个儿来找找。”刚才说“瘸子呵”的人,现在正式向皇甫甫宣布寻找结果。
“还是没有。起码在我这儿找不到。”(残剩的药水味)我说。
“你一来,这儿就乱了。明明遗失了几张化验单子,现在却找不到了。”皇甫甫一门心思按照自己的想法想问题,一双
眼睛在桌上椅子上,在桌子下面,在各类试验器具中间搜寻。
“一定在的。”我说。“哪有这么容易就被丢失掉了的?”
“这儿的人都经过专门训练,又在实践中干了许多年,都知道单据保存的重要性。”那人跟在我身后说。
“一定在这房里的什么地方。”皇甫甫随手指着实验室中央长桌说。
“你这个瘸子,有事时有事,没事时同样有事。”
“在这儿的,我总这么认为。”
他离开墙壁,一瘸一瘸在屋里寻找化验单。
“你不能去把那根东西带过来?一瘸一拐的,有多累。”
“在这儿,在这儿。”“请你把桌子上的器具搬开一部份,看看在那里面有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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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甫既盼望此时手上有样可以支撑的东西,又不希望它是自己早上丢在门口的那根拐杖,离我还有四、五步远,他猛
地朝我扑过来,上身趴在我身上,下肢半拖在地上,
“在这儿的,你们把桌子上的东西摊开来,清理清理。”他说着,然后又扶着墙壁站定。
“我的主子。”那人说。“你看,一张化验单把这儿给搅的。今天还做不做其它实验了?”在这间实验室中,我应该是
不存在的,我不应该进到这种地方来,我这人只会按按电脑键钮,在屏幕上勾画条条线路、块块黑白图案,设计出存在
于我梦中的那座村庄,只有这,才是我的正经事,那座村庄将来应该由一批圣人来对它进行管理,我与这儿的人不同,
在这儿的这些混蛋,你看他们在实验室里忙了半天,也没忙出什么结果来,
“给皇甫甫他们做点事吧。”我一手压在操作台上,重重揿了两下键钮,(电脑)
“它应该在这儿,”我说,
“一次消灭不行,再来一次。拣个容易找到的地方,它所处的位置应该不太隐蔽难寻,这两张纸片儿,一张正面朝上,
另一张正弯曲着往下掉,最后是纸片的反面朝上,”
我说:“争取一次成形。”
我把两片刚从电脑荧屏中显现出来的正方形图案当作选择对象,分别按了几个相关键钮,将图案集中、改形,放弃了出
现在它们正面的一条直线,从底下切入,虽然从荧屏上看,图案有点歪歪扭扭,但处在电脑设计过程中的图案同实验室
里那些已有实际形状的图案还是有些差异的,不会完全相同,我应该突出电脑设计的特点,就算是性格不同吧,我按定
电脑键盘上某个键,两片图案立即下沉,它们在屏幕上消失了一会儿,(其实它们是落在了室内中央长形桌子上那只隔
离试管的大夹子中间),我关闭电脑,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朝他们说(或者可以让皇甫甫自己慢慢去找):
“它们刚出来。”
“你不找就不找,干喊什么?”
我说:“出来了。”
“出来出来……你过来帮我找单子。”
“你把它们藏在你肚子中了。”我凶狠地说了一句,离开他们两个人。是我不让他俩接近我,而我所掌握的技术的单一
性,却不利于设计工作的开展,你看他们两人,
走路么,怎么能让大家全都退缩到道路两边去呢,
在碧绿的水田中间切出一条路来,说是用于修建高速公路,(在电脑设计中),当初开垦土地时,各公司负责人都派自
己身边的得力干将前来这儿,这些人亲自驾驶挖土机,驾驶高架吊车,走呀,把水泽中的丰盛水产清除掉,有人说这是
暂时的,这等于是把全部水产赶离它们的老窝,把它们像我们平时对待老祖宗那样放在心里供奉,放在我们的肚子里,
他们尽力阻碍我,但一条公路(电脑已被我控制)一条公路为什么要如此匆匆忙忙从田野中间穿过并且矛头直指荒芜的
村庄遗址?
我首先要让他找到化验单,使他对我丢弃前嫌,在银晃晃发亮的新筑公路上与我携手共进,我舌头伸向嘴角舔了一口甜
水,是他淋湿了我,它们这些甜水在我没来这儿之前已吃尽了没有我帮忙的苦头,一件突然发生的事情,像修路那么容
易,(我么,学会了使用电脑,学会了在电脑荧屏上修筑通往乡村的公路)我学会了电脑,又学会了长时间放弃自我,
两人今天都穿了实验室里规定要穿的工作服,走进去,经过一段时间,
工作服开始抚摸你了,由公路上的一群过路人带头,
大伙不仅不反对我建筑这条公路,而且他们还很赞成公路的造型如此简单,简单到它只通向一个地方,来公路上走走吧
,我用力摁了摁坚实的早期路基,侧身躲进路边凉亭,
这一躲,使我感到有点紧张,
他们的化验单还在我身上,
单子在我衣袋里拂动,但在准备交还给他们的单子上并没有写明具体的日期,
水管朝路面滴水,我嘴巴抿紧,
水撒下片片银光,
公路临近竣工,一切死亡之神都朝后退走了,我采集的石子也在路基下面滴着闪亮的水珠,在实验室里没找到任何他俩
需要的东西,
化验结果是保密的,
路基是漫天蝴蝶飞翔时大千世界中的一部份,我头发深处这时大雨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