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桶中。
好一阵子房内只剩下波盪的水声,江梦楼墨色的长发在水中飘散开来,苍白的面颊在热气蒸腾下泛起红晕,赵墨言见状
忍不住抚上那面颊,不带其他意味的,只是感到疼惜。
梦楼为了帮他挡毒,一直到今吃了这麽多苦,虽然梦楼总是说这点小事不算什麽,但真正看到心爱的人儿如此痛苦,无
能为力的感觉又再一次毫无保留的侵袭而来,他不只一次恨起那对自己一点好处都无的身分,因为这身分他差点失去了
梦楼,如今也只能在一旁焦躁不安,什麽事都做不了。
遇上梦楼前他在外流浪了许多年,本以为自己看到的悲欢离合与恩怨情仇已经太多,没想到自己碰到的竟比那些还要复
杂难解,好比戏曲的多揣难料,戏终人散,戏子能放下扮演的角色,可这人生非戏,扮演的角色也不是说抛就抛。
「在想些什麽?」感到受水润泽的指尖抵上他蹙起的眉,尔後顺著眉梢滑下脸颊,带著与水温相异的冰寒。
「想你啊!」赵墨言以自个儿的掌覆住那冰凉,嘻闹般的话却是带著担忧的语气。
「你知道我为什麽要写『映梦』这一出戏麽?」梦楼突然问道。
「不就是为了……」赵墨言一开口就说不下去了,只是默默的看著嘴角含笑的梦楼。
「除了先前我跟你说的原因外,也是因为我想要提醒自己那一切都过去了,戏完了日子还是得过,属於上一代的过去就
在我手上了结。」江梦楼笑意转深,深深望进赵墨言金棕色的双眸。
赵墨言知道「映梦」一戏是根据梦楼爹娘那一代的悲剧改编而成,想必梦楼在编写的时候一定是相当痛苦的吧?
「你能做的还有很多,你不是把我当成你的责任麽?怎麽?突然不想负责了?」
「唉呀呀梦楼说这麽傻话,我的梦楼当然是我的责任啦!」
「……那麽快就付诸行动了?你的手放哪里?」居然趁人之危!
「哈哈哈误会……一切都是误会啊梦楼……!」
「赵一青!你给我……咳咳……」
「啊啊梦楼!」
「老师其实还满有精神的啊?」在房门外的楠疑惑道,一旁的晏顿时无言。
「……应该。」视对象而定吧……
第四十六章:
「说吧,你到底要跟本宫说什麽?」连祭桓吞吐烟雾,在一片朦胧中看著面无表情的连溯泉,自离开厢房後,连溯泉就
摆出这副死人脸,看了就让她厌烦。
「宫主,关於解毒一事,能否用弟子先前那个方法?现在这方法只有五成的机会,若用那方法……」
「喔?就算有八成成功的机会好了,只是多个三成就得搭上一条人命,难道你想当那个替死鬼?」连祭桓看连溯泉默认
了她的问句,便冷笑了一声,「凭什麽?」
「我答应过映楼,要照顾他的孩子。」连溯泉的双眸瞬间黯淡了下来。
「照顾到连命都得赔进去?别把自己想的这麽伟大,肆江,你在某些方面实在是太过武断,你认为是最好的方法可能对
别人来说是最差的。」
「你有问过那孩子的想法麽?还是你又打算隐瞒到底了?你凭什麽要一个人背负你的生命度过下半辈子?」
「我不是……」连溯泉欲出声反驳,却被连祭桓打了断。
「你很清楚你现在等同於背负著映楼和江婉的性命,知道这是什麽感受的你还要将之加诸於人?」连祭桓厉声说道,「
本宫当初没有亲手杀了你,是因为你是婉儿和楼儿重视的人,失去你只会让他们难过,所以本宫只是不认你这个弟子,
绝不承认!」
过了一阵难堪的沉默,连祭桓像是已经冷静下来了,冷漠的对连溯泉一摆手道:「算了,这件事你自己看著办,跟那孩
子商量还是怎样我不管,现在滚出我的视线外,今天我不想看见你。」
「是。」连溯泉依言离开此地,连祭桓在连溯泉走後以手掩面,不似她的脆弱嗓音缓缓传出,飘散在仅馀她一人的地方
。
「齐,如果你还在就好了……」
连溯泉边踏著规律的脚步,边试图整理他已然纷乱无比的思绪,脸上的表情不若平时的冷静,带上了点难解的郁郁。
刚刚连祭桓的话在在打击他逃避的心,明明在一开始就下定决心的路,在他的动摇下竟变得遥不可及,明明不该如此的
……
就在思绪数转间,他的人已然到达江梦楼所在的地方,清凉的风自敞开的厢房闯入,溜盪一圈後从木窗离去。
江梦楼此时捧著书半卧於床榻上,适才他才好不容易赶几天没睡的赵墨言去休息,自己虽然疲惫却也睡不太著,只好翻
翻之前赵墨言拿来的街坊小说,打发打发时间。
「楼儿。」
一声低沉的呼唤让江梦楼抬起了头,他见连溯泉立於门边便问道:「连叔有什麽事麽?」
「楼儿,连叔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情,是关於解毒的。」
「解毒?」江梦楼把书放到一旁,看连溯泉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开口。
「连叔在想,如果用先前连叔所说的那个方法,对你的身子比较好一点……」
「之前?」江梦楼一时之间还没反应过来,後来才想起那是什麽样的方法,「连叔,楼儿应该说过并不想要用这方法的
。」
「楼儿,连叔答应过映楼要好好照顾你娘和你,婉儿……连叔没办法救你娘回来,至少不能连你也失去。」连溯泉向来
沉稳的声线微颤,让江梦楼不禁一愣,看著那泛著歉疚的双眸。
「连叔时间已经不多了,楼儿。」连溯泉看向挂於墙上的泉魄,并将之取了下来。
「连叔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了,这把泉魄代表的是你爹的托付,我已经欠他太多,所以更不能辜负他。」
「连叔你……」江梦楼看著那泉魄,呼吸骤然一窒,颤抖的抚上那拥有美丽纹路的剑鞘,「以命唤命,值得麽?」
『以命唤命,值得麽?』
宛如重叠的语句在连溯泉的脑中响起,只不过那时是他对著别人说出这句话,没想到如今他也被人这麽问了。
那是一个无风的夜晚,很静,静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映楼因为他这句话停下了收拾的动作,看向他的面容有著挣扎与不
安。
『是我害婉儿被带走的,我要把她带回来……』
『那梦楼呢?你就这样丢下你儿子不管?为了婉儿你要丢下他?』
映楼听闻此句後,面上更是浮现崩溃一般的表情,紧握泛白的双拳颤抖未歇。
『肆江,我到底该怎麽办……我到底该怎麽办……』失去凭依的呢喃散逸於空中,俊逸的脸被痛苦折磨的扭曲变形。
他知道映楼多想不顾一切的去救出婉儿,只是迫於现实他不能这麽做。
当时他不懂那份不顾一切的情感,也不懂这份情感是如此的烧灼。
如今他却深深的明了,这是一种为了最爱而燃烧自己的痛。
「值,当然值。」连溯泉抚上江梦楼的颊,属於记忆的身影在这一瞬间,彷佛和梦楼重叠了起来,让他感到一股难忍的
酸楚,像是在他数个漆黑夜晚,总是因为这份酸楚而辗转反侧。
江梦楼闭上眼,知道连叔总是透过他在看著某个他们都相当思念的人,他们都知道,只是从未点明。
有些事情太过清楚,只是一种不堪的痛苦。
感到那温暖而粗糙的掌离开他的颊,江梦楼才睁开眼看著连溯泉步向门口。
「连叔,爹娘他们并不怪你。」
连溯泉闻言停下了脚步,好半晌才留下一句话。
「……可是我无法原谅我自己。」
而我也不值得被原谅。
第四十七章:
京城的繁华在漆黑的夜里更显的耀眼夺目,让这历史悠久的京城添上一分属於生命的妆彩。
而就在这美丽城市之中,延国皇宫就在其内闪耀著白玉般光泽,代表著无可取代的权威与尊严,容纳著人民对国家未来
的希冀盼望。
「澜,我们长久以来做的事情,终於要结束了吗?」叶娘──也就是沁烟这麽对她的双生兄长问道,他们现位於皇宫不
远处,眺望著这座美丽的宫殿,同时也是属於皇族的,最奢华的牢笼。
「是啊,那些东西都将结束了。」澜烟笑看著她美丽的妹妹,终於到了这最後一步了呢。人还真是贪婪,为了欲望不断
制造罪恶,不断将自己推入深渊,但是在因欲望过多而失去一切之後,仍然那般的渴望著,渴望那不可多得的一切。
他为了保护沁而投身黑暗,即使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但是他仍是贪婪的希望留在妹妹的身边,即使沾染罪恶的身躯是
如此不堪。
「虽然这麽说,但似乎还要一段时间,」沁烟叹了口气,「会面也告一段落了,但这麽做难道不会打草惊蛇?」
「这就要看各大门派的能耐了,我想『秘密行事』这四字他们应该相当熟悉才是……」澜烟的笑带著嘲讽。
江湖在最初的混乱过去後,终於有人意识到那份「名单」所代表的意义,循著此名单找出凶手不仅是对那些被暗杀的人
有个交代,也是要挽回属於各大门派的尊严。
於是所有人要求连云堂交出拥有名单的凶手,对此连云堂也做出了回应,在连云堂的安排下,昨日祁门与各大门主的秘
密会谈於焉展开。
「不管他们承不承认,药门已经极度深入各大派,这也是只邀请各大门主的原因,人数越少,泄漏的可能性越低。」沁
烟接过澜烟的话头,「毕竟这还是他们的『家务事』,我们祁门也无法插手。」
对於被人当面指出自家门派混有内奸,那滋味可不是这麽好受的,若再让祁门这外人插手,岂不是将剩下来的面子也一
并丢尽了?
於是祁门选择了沉默,但在适当的时刻还是会「推波助澜」一下。
「虽然我们祁门和连云堂被那皇族之子利用还挺不愉快的,但这至少是个开始,自从我们除去贤陵王逼他出手後,他对
我们也不太客气,能用者用啊。」揉杂著不悦与兴味,迥异的情绪使澜烟的面庞更显邪魅,这在他双生妹妹身上可看不
到这种表情,若现在有人在旁边的话,一定能深深体会到这微妙的差异。
他们是那麽的相似,却又有些不同。
澜烟修长的指划向皇宫,笑容益发诡谲。
「那麽我们这盘棋只要再下一步……」
──就将军了。
沅湘书院後院在夫子的精心照顾下,显得如此生意盎然,令每个踏进此地的人不禁放松下来,夫子亲手种植的芍药迎风
摇曳,傲然盛开散发动人幽香,诏示了多变的春已离去,夏的脚步随之而来。
江梦楼手持双扇,在庭中悠缓的摆动身躯,做出优雅而充满韵律的舞步,他全神贯注的表情看来是如此动人,让人不禁
分神迷醉,彷佛最美好的景象也不过如此……
──甫踏进院中就看到如此景象的赵墨言,就深深如此认为。
虽然他一点也不想打断爱人美丽又诱惑人的姿态,不过该做的是还是得做,於是他无声的往前数步,在江梦楼不注意的
时候从後揽住佳人纤细的腰支,顺带在颈侧偷了个香。
「不是说出来活动一下,怎麽在这儿跳起舞来?」
毫无预警的被从後偷袭,那过近的气息让江梦楼不自在的别过脸,「久没有练手脚生疏了,趁这机会……」
「可是连大夫要你出来『走一走』,不是『跳一跳』。」感觉腰上的臂膀紧了紧,赵墨言的语气也因为加重语气而带了
点危险的味道,江梦楼连忙安抚般的将指尖覆上赵墨言的手。
「你也知道再过不久就要上台了,难不成你练好了?」
「上台!这件事我可还没原谅你,你身子根本还没好就盘算著到处跑!」赵墨言愤愤道,虽然听过赵灵柔说过江夫子各
种「有损」健康的行径,但是真正遇到了还是让他心惊胆跳。
他这才知道平时温文儒雅的人,做起疯事来可是谁也挡不住他。
「这次我有告诉你啊,放心吧,这次不只有我们而已,还有叶娘手下那些高手在不是?」
这不是重点!
赵墨言在心里大叫,总觉得他和梦楼的角色在此时互换了过来,咬牙切齿的人变成他。
深刻体会到平时梦楼情绪的赵墨言不肯回话,固执的紧箍住梦楼的腰表达不悦。
「一青……」
不坑声。
「青……」
……我忍。
「亲爱的一……」
太狡猾了!
听著温柔而带著撒娇的声音唤著他的名,直击他毫无防备的死穴。
赵墨言扳过江梦楼的身子,对著诱人的薄唇狠很的吻上去,过了许久才放开因无法顺利呼吸,而双颊泛红的江梦楼。
「就这一次,在这之前你给我好好去休息!我相信你不用练一样能跳的很好。」
他知道自己投降了,然後不意外的看到梦楼灿烂的微笑,虽然梦楼通常这麽笑的时候都是别有目的,有人即将倒楣之类
的,但他无可否认的那实在很耀眼。
赵墨言拉著江梦楼就往房里拖,动作看似粗暴,温热的指却轻柔的覆在江梦楼的手腕上,带著不意察觉的温柔。
江梦楼因此再度勾起了淡淡的笑痕,只是在前方的画师错了过。
第四十八章:
郑婒容走在一片黑暗中,脚步虚浮。
她不知道自己该行往何方,直到在黑暗的尽处看到一丝光芒,她才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幅彷佛不容打扰的景象。
深夜中,月光下,丽人翩起舞。
女子身覆轻扬飘纱,层层叠叠如万峦千山,她摆动时快时慢,洁白皓腕随著曼妙舞步若隐若现,恰似月色因飘云时掩时
现。
女子手持摺扇,其扇一望便知并非凡品,透著股张狂的奢华,乳白月光如同一层薄霜轻覆女子身躯,宛若月之薄纱。
她脚尖骤然一点,先是轻轻的一个回旋,尔後越旋越快,越快越急,最後停在一个高潮的浪尖,像是丝竹奏乐正当激昂
,便无预警的收了音。
她发出了清脆的的笑声,以扇微掩面容。
这说也奇怪,适才能如此清楚看见女子的衣装,乃从豔丽发饰到精巧绣鞋,独独女子的面容如蒙上一层白纱,让人看不
清其真貌。
直到女子将扇一扬,随著转为悲凉笑声而来的,是那突然清晰起来的面容,绝美而凄怆。
──那竟是瀞妃的脸。
「太后!太后!您醒醒!」
将郑婒容从梦境中唤醒的是她贴身宫女倚翠的声音,她怔怔的看著倚翠秀丽的面容,一时之间分不清楚自己是还在梦中
,还是已经回到了现实。
不过由倚翠正轻拍她後背的手和屋内熟悉的景致来看,她的确是回到了现实,只是梦境带给她的感觉一时半刻还无法消
除。
「太后,倚翠看您似乎是不舒服便把您唤醒了,您现在需要什麽吗?倚翠这就叫人去准备。」倚翠轻柔的声音回盪在四
周,这里是属於太后的寝殿,因为郑太后不喜欢吵杂,所以附近就只有她倚翠和少数几个宫女而已,更何况适才太后因
为累了想稍作歇息,身边只留下她一人。
「不了,就这样就好,最近本宫都没什麽精神,大多时间都在榻上度过……果然是老了呢。」郑婒容幽幽叹道,举手投
足间带著沉静而高贵的韵味,彷佛适才的慌乱只是错觉,倚翠见太后稳定了心绪,便笑著回道:「太后您可要保重身体
,皇上先前不是说要帮您的寿宴弄个特别的大礼?」
「这孩子也是有心……」郑婒容随意的应了句,却没有应有的欣慰语气,像是陈述一件不要紧的事情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