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在那一瞬间,自己又变回了当年那个稚嫩少年,面对对方那莫测的心意,紧张又困惑。
李绍康看他走进客厅,猛地合上报纸起身向书房走去,在跟明生擦身而过的瞬间,他沉声说道:“吵归吵,正事还得做,今天晚上六点选几个人在武馆等我。人不要多,四五个就够了,要身手好能拼命的。”
明生转脸看了看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心中暗骂摆一张臭脸给谁看呢,刚有些微软化的防线立刻重又回复成铜墙铁壁。连句话都懒得说,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作答复。
升龙武馆在内部人员里被叫做执行部,光听这个名字也可以明白它实际上的作用。挂着武馆的牌子的话,即使集拢了大量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也不会叫人产生怀疑,明生想第一个想出这个点子的真是天才。
今天武馆里的人却不像平时那么多,少了很多熟面孔,连平时负责管理细务的阿标都不见。
“人呢?”明生抓了一个看着有些眼熟的年轻人问。
年轻人一愣神,正琢磨遣词的功夫,早就凑过来的小钟赶紧抢答:“七哥刚来过,问谁以后愿意跟他,举手的人都被他带走了。”
闹起分家来了。明生啧了一声,突然觉得很没意思,这么决绝的一招釜底抽薪,比照得为了挽回友情不惜和情人翻脸的自己好像十足的傻瓜一样。
“你们呢?为什么不走?”明生抬起眼看看围在身边的年轻人。
小钟眼睛亮闪闪的看着他:“三哥,我就服你!”
“三哥,我也是……”
“三哥……”
明生抬手搓了搓手臂,安抚下集体起立的鸡皮疙瘩。
“反正到哪里都一样。”
倒是有人说了句实话。
留下来的都是没有资历的年轻人,没后台,没功劳,想要出头前面的路却早已被人堵得死死的。这对他们确实是一个机会。
明生从口袋里摸出钱包,抽出一张卡,扔到旁边的桌子上。
“我要四个人,敢去的,拿这卡里的钱回去安顿下家里人,下午来见我。”话音一落,就有不少人哑了声音。这安家费,换句话说就是卖命钱。什么事要先拿安家费,那一定是件大事,要掉脑袋的大事!
明生其实只是虚张声势,他并不清楚那件事的危险性,不过故意抛出个安家费来试试众人的胆量。
沉寂了几秒钟,突然七八只手一齐伸向桌子。
人太多,明生又加了个条件,“我要打过枪的。”于是有几只手又缩了回去。明生看了看剩下的四个年轻人,正要点头,小钟突然在旁边一把拉住他的手。“三哥,算上我一个。”
“刚才为什么不说?”
“我孤家寡人一个,不要安家费。三哥,我打过枪,真的,小时候我放过我爸的猎枪。”小钟看过来的眼神那么热忱那么赤胆忠心,就差在屁股后面安上一条殷勤晃动的尾巴了。
明生在这样的目光下败下阵来,“好了好了,你也去。”
李绍康是在天黑之后到的,看着明生带来的几张陌生面孔,他微微皱眉,没有说话。北辰果然说到做到,真把事做绝了,不过对明生也算是个历练。这次的交易对象是老交情,道上信誉也不错,出差错的可能性不大,就当让年轻人见见世面。
明生带了五个人,连同李绍康带的三个保镖——阿豪,老赵和小纪,十个人分了两辆车上路了。
车子七拐八拐,兜了几个大圈子到达海边的一片保留用地。
穿过废弃的工业区,面前出现了一座栈桥。此时这一带四处都是黑魆魆的,只有淡月疏星,霜天万里,映着海面上的几点灯火。空气寒冽,从风里送来潮湿的海腥味。
大海总是能让人的心情很快沉静下来。面对如此的广阔空茫,足以让人自省己身的渺小。平日生活里的琐碎得失,蝇营狗苟,在这近乎永恒的时间和空间面前都荡涤沉淀下来。
李绍康一手插在衣兜里,烟拿在手里,却没有抽。这个时候已经不需要借助香烟平静心情了。烟头闪烁着,那袅弱的一丝青烟很快被猛烈的风打散了。他丢了烟,想把手插回衣袋,却被旁边伸过来的另一只手握住。他愣了一下,随即一把反握住那只手。
月亮淡的只剩下那一抹,把他们的影子拖得长长的。
无边的静默中,只有涛声空阔,周而复始,亘古不变,就那么认真的一握,仿佛能到永永远远一般。
远远的海面上,突然有汽艇马达的声音隐隐传来,打破了这片静默。
“来了。”李绍康轻轻说了句,放开明生的手。
小艇在近处兜了一圈,似乎在观察岸上的形势,随即停到栈桥前面,船上也坐了六七个人。
有个高个儿的男人好像是带头,下了船径直走过来。
“李先生吗?”
是个没见过的生面孔,李绍康微一踟蹰,点点头,一指栈桥尽头,“去那里谈。”
高个男人做了个手势,他的手下从船上搬下几个箱子。
“李先生,这次,我们搞到了批新货,俄罗斯产的,你要不要过目一下?”
男人说着,示意手下把箱子打开。
“慢着,”李绍康递个眼色,接过阿豪递来的一酒杯,“怎么忘了老规矩了?这一杯是庆祝合作顺利的,我先干为敬。”
男人沉声说:“我没听说还有这么条老规矩。”
不上钩?看来有八分可信。李绍康把杯子翻转,“至少给我个面子。”
男人犹豫了一下,说:“我对酒精过敏。不如以茶代酒如何?”话音刚落,手下人立刻递上来一瓶矿泉水,帮他斟满杯子,男人拿起杯子一饮而尽。
明生看了看那瓶水,瞳孔忽然一缩,呼吸急促起来,似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说不上来。
男人放下杯子,用袖子抹了抹嘴唇,说:“李先生,今夜风大浪急,咱们也别耽搁了,赶快验完货,我也好交差。”说着,就要下令开箱。
李绍康突然觉得西服内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两下。这是取消交易的信号,既然交易取消,那这伙人又是何方神圣。他脸色微变,正要开口,未料。明生已抢在他前面。
“等一等,”看到周围的视线一下子集中过来,明生很自然的转头对李绍康说:“哥,大家合作的次数也不少了,既然他们着急走,我看这次就不用验了。让兄弟们搬货上车吧。”他说到那个“车”字,手肘不着痕迹的撞了撞旁边的阿豪。
“开箱验货,这是规矩,规矩怎么能废?”男人一边说着,向手下甩了个眼色。一人手快,手指已搭上箱沿。突然一声尖锐的枪声在人丛中爆开。局面如同炸了窝的蜂巢一样混乱起来。
19.
开枪的是阿豪。枪声未落,明生猛地撞开站在箱子前的一个男人,低头避过旁边挥来的一拳,搭住第三个人伸出的手臂顺势一送,人已抢至箱子前。他抬腿一脚,箱子向栈桥边沿滑了几尺。一半悬空在栈桥外面。
一个男人见势不好,猛扑过来勒住他的脖子,明生眼神一厉,回肘连击。性命相搏之际,他这几下使出全力,几乎能砸断肋骨,那人也是悍勇,手里毫不放松。明生只觉眼前一阵发黑,他实战经验也算丰富,临危不乱,突然膝盖一弯,单膝点地砰的跪到地上,对方不防他这一招,手里和下盘都是一虚。明生要的就是这一刻,手指缠上对方手臂猛的一个过肩摔。那人的小腿正好结结实实的砸在箱子悬空的一角,箱子翻落水中,随着一声轰隆溅起盛大的水花。
明生和那人缠斗时,另一边老赵和小纪护住李绍康,边打边退。一群年轻人没见过这场面,吓得手足无措,被小纪骂了两句才知道端着枪往岸上撤去。阿豪断后,抬枪几下点射压住对方,对方的头领以箱子为掩体,一枪打中阿豪的肩膀。
这么一缓的功夫,箱盖打开,几支自动步枪一露,局势登时逆转。
明生站在栈桥边沿,一回头发觉不妙,立刻后退一步跌入水中。
小纪拼死替李绍康挡了两枪,抬手也把他推落水中,阿豪来不及看小纪一眼,回头对了老赵吼了一句:“交给你了!”
老赵一咬牙,贴地向前滚去,随即一下隐没在岸上的草木丛中。
剩下的年轻人就没有这样的身手和好运,没来的及跳水逃生的他们犹如一群献祭的羔羊,被子弹在尖啸声中撕裂血肉。
冬天的海水冰冷彻骨,栈桥下水深没顶,明生拼命抓着栈桥的桥柱,觉得手指也渐渐麻木僵直。
头顶是自动步枪射击时的尖啸。眼前伸手不见五指,间或有东西翻落水中,溅到脸上的凉意带着腥气,分不清是血还是海水。
周围的一切如同醒不了的梦魇。
头顶突然一静,再听不到射击的声音。一片死寂中,突然有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搭上明生的小腿,一下把他向水深处拖去。
明生一时不防,被拖下去连喝了几口水,对方把他按下去,脸露出水面,突然哑声大喊声救命。
回答他的是一梭子弹,穿透桥板,射得水面嗤嗤乱响。
不能让他出声,明生的心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他用力一蹬腿,穿出水面,猛地把那个人的头按进水里。那个人用力抓着明生的手臂把他拉向水底,偶尔脸露出水面时就喑哑的嘶喊一声。
水中沉默的生死搏斗,子弹雨一样的在他们的头上落下。
只是几分钟里发生的事情,明生却觉得那几分钟无比漫长,渐渐的,那个人的挣扎越来越无力,终于,他不再发出任何声音。注意到对方手脚的最后一阵痉挛,明生松开手,看着他在水面沉沉浮浮的漂向远处。
一条生命消失在自己手里,明生还来不及体会到任何一种情感,突然,一个惊雷般的念头劈开他几乎麻木的思绪,死的这个人,很可能是他带来的兄弟,是那五个羞涩的笑着的年轻人中的一个。
心口的最后一点热气都飘散在冰冷的海水里。明生抓着桥柱的手指一滑,整个人向海里沉去,旁边伸过来一条手臂,一把架住他颤抖的身体。
岸上响起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汽车在开上栈桥时颠簸了一下,随即发疯似的冲向那些杀手。栈桥上的人发出惊叫,骂骂咧咧的跳上快艇。有几个人跟汽车上的人交火了,剩下的对着栈桥下面的黑暗里一阵狂扫。
李绍康抱着明生猛的扎进水里。漆黑的海水里,两个人的身体都冷得像冰块。明生突然觉的小腿一阵剧痛,是抽筋,接着他整个人像被来自海底的吸力用力扯了下去。往上一步,是子弹,往下一步,是深渊。
求生的本能让他紧紧抱着对方,但是有一个比生存下去的意志更深,比任何为自己考虑的本能更深的念头在拼命告诉他:放手,放手。
水里的嘶喊没有人能听见,他用力掰着对方的紧抓着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
突然,他被一下拖出水面。李绍康用全身护着他让他喘过一口气,明生隐约听到他闷哼了一声,来不及发问却再次被扯向水底。
一股水流突然向他们涌来,水里也传来沉闷的发动机的声音,明生被猛地推上水面,听到栈桥上阿豪焦急的呼唤声,顿时有种重回人世的感觉。
他兴奋的赶紧答应了一声,可是借着从桥板弹孔上透下的微弱月光看了身旁人一眼,他却再次从头冷到脚。
李绍康脸色惨白,低沉而粗重的呼吸声显得压抑,一件衬衫的前后都被血染成了深色。
阿豪在下面推,老赵在上面接,好不容易把两个人弄上栈桥。青白的月光下照着一具具尸体,修罗场一般。明生闭了闭眼睛,搀着李绍康坐进后座,哑声说:“打电话给小管。”
阿豪应了一声,抬手在眼角抹了一下,飞快的把车倒回岸上,向市区疾驰而去。老赵坐在他旁边,拿着电话,转身问:“去哪儿?”
李绍康咳了一声,低声说:“港北那栋房子。”看老赵一个电话打完,他用力吸了一口气,又吩咐说:“通知万国殡仪馆的老郑,让他带人过来一趟。”说完,他又咳了一声,猛的靠到明生的肩膀上。
明生一手扶着他,另一只手小心的解开他的衬衫纽扣。他右边胸腹之间有个枪伤,明生伸手到他背后轻轻探了下,觉得指尖一片湿滑,知道是对穿伤,子弹没有留在身体里。
明生抬手圈住他的肩膀把他向前推了推,免得后背的伤口触到椅背,正待张口催促阿豪把车再开快些,李绍康突然拍拍他的膝盖,明生觉得他似乎模糊的笑了一下,虽然瞬间就被断断续续的呼吸堵了回去。
“我突然想起那一次,我去你那里养伤……”他的声音时断时续,有时候简直接近气声,“开门的时候你打着赤膊,后来还跨到我身上来帮我解扣子……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别说了!”明生焦躁的打断了他的话。他俩彼此心照,但之前的一些事他一直从未提及,乍然说出这种话,倒好像是要做个了断般。
李绍康看了明生一眼,那双眼睛里燃着暗火似的,暴戾又压抑,如同落入绝境的困兽。他不再说话,只是抬手碰了碰明生的脸颊,把有些冰冷的嘴唇印上了他的额头。
明生觉得落在臂弯的力量又重了一分。车里异常安静,对方的呼吸却仿佛越加微弱。每一个艰难的停顿,都让明生觉得连自己的心脏都跟着停跳了一拍。
车子在高速上疾驰,前座的阿豪紧紧咬牙,脚下的油门几乎都快要被他踩爆。
房门“咔”的轻响了一声,明生垂着头坐在外间,听到声音猛的跳了起来。小管从房间里面出来,向他一点头说:“没事了。”
话音未落,明生一脚踹开挡路的茶几,人已闪进房间里。
“跑得倒是快,”小管笑了笑,一拍脑袋说:“呀,我忘说一句了,他打了麻醉,一时半会可醒不过来。”说完了,他转头看了看坐在沙发上的阿豪和老赵胡乱包扎的伤口,弯起一双笑眼:“久等了,不过别担心,我下手会很轻的。”
阿豪和老赵面面相觑,“下手很轻”,见他的鬼去吧,听说他的外号明明叫做“催命狠医”不是吗?
明生守在李绍康床边,听他呼吸平缓许多,放下心来。外间突然传来一阵杀猪惨叫,吵得他心烦意乱,猛地站起身砰的一声把门撞上。
明生坐在床边,看窗外深蓝的天色渐渐透明,从哪里传来叽叽喳喳的热闹鸟鸣,原来一颗漂着的心这才慢慢着落到了实处,有了点依旧身处现实世界的感觉。
这噩梦般的一夜终是过去了,他不敢也不愿回想不久前发生的事情,趴到床边放空脑袋打个瞌睡。
他很久都没睡着,也许是大脑的神经过度兴奋,一闭上眼睛,眼前跟胶片回放般全是鲜艳的血色和纷乱的画面。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感觉到有人轻拍他的肩膀,虽然动作够轻,明生却一下子抬起头来,倒把对方吓了一跳。
窗帘拉开着,房间里已经是明晃晃的一片。不知道是上午几点。
“你有电话,”小管把手机丢给他。
明生看着手机屏上不停闪烁的“北辰”两个字上,迟疑一下,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刚接通,北辰焦躁的声音就从那头劈头盖脸的冲了出来:“你在哪里?大哥在哪里?听说连小管都叫去了,他妈的到底出什么事了?”
一夜没睡好,明生只觉得太阳穴被他吵得隐隐作痛,他把电话从耳朵边拉开一段距离。“你去华正楼等我,我一会儿过来跟你说清楚。”
20.
明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点了华正楼这个地方,也许是因为北辰三年前说的那句话“等哪天在这里重新碰上,去华正楼,点最好的菜,喝最好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