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摘本来就满心酸楚,此刻见墨云翻骑马离去,心中放不下,也站了起来,半是说给黄轻寒听、半是说给自己听地追了过去:“我也跟他一起去,再顺便寻个能好好休息的客栈。”
他二人走的匆忙,黄轻寒和蓝子桥对望一眼,忍不住都叹了口气。
林木绿阴点点,突然间山林洞开。沿著林间的小溪骑马不过两个时辰,就是一座小镇。墨云翻一路不发一语,只是拼命摧马,白羽摘几乎快要跟不上了。
在镇子里最好的客栈“逍遥乐”门前,墨云翻跳下马,把双刀往桌上一拍,冷声说:“一斤酒,两碟菜。”
这一进门,光气势就让在场吃饭谈笑的众人一凛,众人纷纷停箸望去。
黑衣人凤眉暗挑薄唇轻抿,美的像块冰,也冷的像块冰。白衣的那个虽然平淡了点,但眉梢眼角间,却像笼了一层水汽,只是看,就让人觉得亲切。
老板见他二人衣著风度具是不凡,料是有钱人,著意伺候著,招呼小二选了最好的酒菜,用最好杯的盘送上来。一碟麻油鸭掌,一碟粉蒸狮子头。还有一瓶四十年陈酿的鹿台宴,入口甘甜绵辣带著霸气,选了青花杯盏送上来。
酒菜放下,墨云翻只瞥了一眼,袖子拂去,把两只正宗官窑青花杯摔得粉丝。
老板愣在当场,白羽摘猜到墨云翻多半心情不好借题发作,急忙矮下身子去拣那杯子碎片,陪笑著说:“不好意思,我这个朋友一时没拿住……”
不想那边墨云翻到开了口:“没想到江湖第一消息机构风雅颂手下的酒馆也……不过尔尔。”
老板被他叫破名号,猜到他不但有钱,多半也有些来头,於是叫小二取了西域产的夜光杯来。没想杯子刚拿来,又被墨云翻摔的粉碎。店老板皱了眉:“这位客官,您这是要找碴麽?”
“唉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您别著急,”白羽摘急忙打圆场,解开身上的钱袋,“多少钱我们赔。”
墨云翻冷哼一声:“听说昔年风雅颂主人季独酌也算是个懂酒爱酒之人,如今看来,其名不实。”
辱及自家主上,老板脸上一阵青白,手一扬,身後跑堂掏出一柄刀,小二翻出十枚透骨钉,其他个个跑堂也纷纷亮出兵器,将他二人围拢。老板沈著个脸:“还望这位大侠赐教。”
墨云翻挑著眉角,冷冷一笑。
“葡萄酒红,当配夜光杯;江南春甜,要配青花;梅花酒寡,非琉璃盏不可;烧刀子味烈,一定要在数九寒天用粗瓷海碗盛……”他一一报出酒名,最後眼光落在那一壶鹿台宴上,“鹿台宴名字来源於纣王所建鹿台,鹿台之上,歌舞笙箫,纣王为了请神仙下凡所派人酿出这种酒,酒味既妖又烈还透出一股帝王家的霸气。若饮这种酒非殷商所铸青铜酒具不可。”
白羽摘听到如数家珍般品评各种酒名,一个头变成两个大,在他的世界中,只有“烈酒”与“不烈的酒”两种概念,什麽酒喝到嘴里都是一个味道。相反,店老板听了墨云翻这番话,之前皱著的眉头缓和了开,甚至隐隐带出一点伤感:“现在哪里去寻几千年前殷商的青铜杯啊……”
墨云翻不禁冷笑:“你们风雅颂的庸人寻不著,不代表别人也寻不著。活人家里没有,死人床上可多的是,一个一翻,总会翻著的。”他说著,自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啪的拍到桌子上。
寸许高,四面鹿头,正是一只殷商的青铜鹿头杯。
见到他拿了一只无价之宝出来,一旁的白羽摘不由得微微一愣──难道,墨云翻竟然去盗墓?
逍遥乐的跑堂们都是江湖人士出身,虽被墨云翻讽刺了一番,却还是忍不住被他的气魄折服。老板有意讨好他,急忙又吩咐厨子送上最好的食物,看的一旁的客人不禁暗暗羡慕。
各色食物流水价地摆了一桌,众跑堂钦佩的目光汇聚到墨云翻身上,再没人注意到跟他一道来的那个人。白羽摘知道满桌的菜并不是为他准备,便颇有自知的缩进桌角,只从桌上最不起眼的地方拿了一块烤饼吃。
双手微微用力,掰了一小口送进嘴里,顿时唇齿留香。
虽然貌不惊人,但这饼子却是用精面配上奶子、羊油和精盐烤成,热酥酥的外皮,绵软软的内瓤,一进嘴便如同融化了般散开。
饶是白羽摘出身富贵,也没吃到过如此的美味。他想了想,注意到桌子上这种烤饼还剩一块。於是放下手中咬了一口的饼,从怀里掏出一块手绢,把只吃了一口的饼放到手绢上。
墨云翻挑起眼角瞥了他一眼,自是不屑:“等你给黄轻寒送过去也早就冷了。”
白羽摘“哦”了一声,犹自包好手绢,揣进怀里放好,才要吩咐准备订下房间,突听客站外想起一阵由远而近的铜锣声,不禁笑了起来:“耍猴的麽?”
墨云翻的脸色顿时一变,夹到嘴边的烧肉直接扔回桌上,骂道:“真脏!”
“啊?”白羽摘急忙低下头,查看自己的衣服,余光却见墨云翻沈著脸色,拿了佩刀便往外走,“墨……那个,云翻……”
白羽摘急忙唤了他一句,但墨云翻根本不理他。见他自顾自地离开,虽然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麽事情,但还是记得向店老板付饭钱。这饭菜确实不错,价格自然也是贵得吓死人。趁著店家找钱的功夫,只见客栈正门一前一後走进两个人来。前面的人穿著粗布衣,手里拿著一只铜锣,後面的人直挺挺的站著,全身裹在一块大黑布披风中。
白羽摘看到他们进来,呆了一呆。
“老板,这是……”
逍遥乐的老板白了他一眼,把找好的零钱塞进他手里,便头也不回的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明白自己不受欢迎,白羽摘叹了口气,放好零钱,待要再看那两个人,却听客站外墨云翻冷冰冰的声音喊道:“姓白的,还不给我滚出来!”
被点到名字,白羽摘不敢再看,急忙跑了出去。路过那二人身边时,突然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奇怪味道。
像是,肉在夏天放久了那种……
他一愣,下意识的回头望了一眼,只见整个裹在黑布披风的人此刻正在向墙角移动。虽然只不过三四步,不过他可以肯定,这个人走动的时候躯干僵硬,步子竟是一跳一跳的。
突然之间,心头打了个突。
走出门外,两个人先後上了马,白羽摘思来想去,越想越觉得心底发毛。他驱马到墨云翻的身边,轻声问:“刚才那个……”
墨云翻根本没等他问完,直接说:“是在走脚。”
“走脚?什麽是走脚?”
墨云翻眉头一皱,转过头来,死死地瞪著他:“就是赶尸。”
“你是说……”想到刚才闻到的那股臭味,白羽摘一阵恶心,“你是说……那个黑衣服的人……”
“不是人,是尸体。”墨云翻说著,脸色微微发青,瞪了白羽摘一眼,“你离我远点!那麽近地看了尸体半天,身上早就臭死了。”
啊?
白羽摘微愣,抬起袖子闻了闻,明明半分异味也没有,忍不住抱怨:“你不是盗墓麽?还怕什麽味道……”
话还没说完,对方一马鞭子急甩而来,硬生生逼开两人的距离:“就是亲眼见过,才知道有多恶心!”
赶回营地时夜已混沈,黄轻寒见他二人回来,紧忙站起来,脸上带著一点点羞红,蓝子桥好心情地摇了摇扇子。
白羽摘心中明白,可还是忍不住寻了个机会,悄悄挪到黄轻寒身边,掏出绢子递过去:“黄公子,这个你尝尝,非常好吃。”
黄轻寒笑著接过,揭开帕子,只觉奶香扑鼻。
“你吃过了麽?”
“吃过了,吃过了。这个是吃不了剩的,怕你还没吃饭,所以才带过来。”白羽摘急忙回答,话说得三分真三分假,生怕他不收。
黄轻寒笑笑,拈了一块放进嘴里,果然是鲜软绵滑。他裹得小心,收得也小心,不但未碎分毫,还带著淡淡的体温。
白羽摘幸福地看他咽下这一口,羞红著脸,正等他表扬,却见他突然抬手招呼蓝三:“子桥,过来尝尝这个,很好吃呢。”说著,掰了一块,纤纤玉指,亲手送进蓝三嘴里。
刹时,一张讨好的笑脸僵在半截。
眼睁睁看那人笑著说声“多谢”,便捧走了烤饼子,两个人偎在火堆边,你一口,我一口,边笑边喂。温暖的篝火照著两个人,为他二人镀上淡淡的金色。一个温柔,一个聪明,果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怪不得任何人,怪只怪自己胆小嘴硬,又有太多不切实际的妄想。
“白痴。”
身後有人冷笑一声。
转过头,看到墨云翻脊背微弓,独自翻动干草,正在铺床。
白羽摘鼻子一酸,险些落下眼泪。那人突然转过头来,一双吊眼角不耐烦的看著他:“姓白的,跟我捡点干柴去。”也由不得他拒绝,拉起他的袖子就往林里走。
两个人远远的走开了一断距离,直到那篝火变成淡淡的一星萤火,才停下来。
墨云翻身子一歪,倚在一棵树干上,把白羽摘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逼的那人深深的垂下头。他这才开口,满口齿冷:“好个无私的魔教少主人。”
“我……”
“喜欢的东西就去追,去夺,去抢。”墨云翻双臂在胸前交叉,冷冷地说,“别人的东西,不抢过来,永远都不会变成你的。”
白羽摘後退了一步,仍旧垂著头,小声嗫嚅著:“我不是……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墨云翻冷哼一声,“你真以为你那黄轻寒不明白?”
“你别那麽说,黄公子他本来就不知道的,我也不想让他知道。”
“白羽摘,你蠢你傻你看不出。那个黄轻寒根本就是揣著明白装糊涂!”
白羽摘轻轻别过头:“……你能不能不要说了?”
“你有什麽权利让我不要教训你?又要送人东西讨人欢心,又要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盼著对方怜惜你,你以为世界上都是这种好事麽?”
墨云翻斜眼看著他,冰冷如刀的目光让白羽摘觉得浑身难受,这些龌龊心思似乎都暴露在他的目光里。
轻轻倒退了一步。那人却先一步走近他,手掌猛地一拍他的後背,用不容质疑的声音命令:“背,先给我挺直。”
白羽摘怔了下,却不敢反对的挺了挺背脊。
那人的手竟又伸到面前来,一把手捏住他的下巴抬起来:“从今天起,说话时用自己的眼睛看著别人的眼睛。”
“我……”眼睛一旦对上墨云翻的眼睛,只觉一道清冷目光逼得自己腿脚发软,下意识就要逃避,却被那人更狠地捏住下巴。
僵持了半天,手中的皮肤渗出瑟瑟的颤抖,墨云翻想要甩手的感觉,挽起袖子,给他擦干眼泪。
“就是这样,好好看著别人的眼睛。”他叹了口气,“虽然长的平凡了点,但是你的眼睛还是蛮好看的。”勉强说到这里,酸得自己都先打了个颤。其实白羽摘此刻眼睛哭得简直就像猴屁股,又红又肿,哪来半分好看?
然而这个话还是让白羽摘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对视了一阵,白羽摘心头突然一酸,整个人猛扑过去搂住墨云翻,哭得稀里哗啦。
你你你……你……
墨云翻气得没话说。
原本只是看不惯这个人的作风,所以教训了几句,没想到这人蹬鼻子上脸,反倒扑过来。只要一想到这人之前近距离的看了尸体那麽久,就觉得一阵阵翻胃。
而且,哭的时候多半又是鼻涕又是眼泪又是口水……
越想越觉得恶心,他脸色僵下去,袖子一甩,一招沾衣十八跌把白羽摘摔出老远。
眼瞅著那人不知所谓的望著自己。他冷笑一声,拔出佩刀猛插进白羽摘身边的泥土:“第一,不许乱抱我!第二,从明天起,你去负责把黄轻寒抢到手,我去负责把蓝子桥抢到手。”
“啊?”白羽摘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著他。
墨云翻气结,偏偏面对这个随时会哭哭啼啼的人又发作不得,只得忍住反感,吼道:“你抢黄轻寒,我抢蓝子桥,把他们两个彻底拆开!听到没有?!”
这次,听清楚了……
虽然明白这个提议并不是什麽君子协议,但刚才被他一番教训,此刻竟然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见他同意,墨云翻这才满意的拔起刀,插回刀鞘。
对付敌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给敌人找一个障碍,情敌亦是如此。哪怕这番被他又哭又抱烦的不得了,但也明白,自己这步棋下的极好。既然不能杀死姓黄的,索性给姓黄找个出墙对象,到时候不怕蓝子桥不乖乖成为自己的人。
他算盘打得满满,嘴角不禁露出一丝微笑。斜眼瞟了仍坐在地上仰视自己的白羽摘一眼,正要唤他站起来,却听那人肚子里突然传出咕噜噜一阵叫唤。
白羽摘羞愧地低下头去。
之前光顾著给黄轻寒带食物,他自己偏偏忘记吃东西了。
墨云翻僵硬著看了他片刻,终於矮下身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包裹送到白羽摘面前。
雪白的面里透出丝丝油黄色,跟白羽摘带给黄轻寒的饼子同一品种。原来他嘴上不说,但见到白羽摘带饼子给黄轻寒,自己当然也不堪示弱,这饼是带给蓝子桥的。只是他性子急,完全没有白羽摘仔细,一路颠簸,这块饼早就碎成一丝丝的了。
看著自己包中的饼子,墨云翻难得老脸一红,正要收回去。白羽摘却已伸手接过,小心翼翼得捏了一丝放进嘴里,嚼了嚼咽下:“谢谢你……”说的时候,眉眼低垂,羞怯非常。
墨云翻满心厌恶,却忍不住再看了他一眼,虽然他今夜满腹心机,但有一句话确实是真心话。
这人的眼睛里带著烟水,柔柔软软,极为好看。
就这样,四个人各怀心思,休息了一夜。
天将明时,林间寒气极重,身边传来细细索索的声音。白羽摘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睡在他身旁的墨云翻已经坐了起来,整个人蜷缩起来,轻轻搓著双手。
他想也没多想,直挺挺地爬到自己的包裹旁,翻了一件厚披风顺手给墨云翻裹上。还等不及那人有任何反应,打了个哈欠,直接躺倒继续补觉。
墨云翻捏著被扔到肩头的披风愣了片刻,有心把这脏东西扔回去,但实在受不住这寒意,只得强忍下一口气,瞥了那个睡成一团的白羽摘一眼,又把披风裹回身上。
白日里梳洗过吃过干粮,继续赶路。天色不好,不出一两个时辰,天空飘起了绵绵秋雨。丝丝点点的雨落在面颊上,而且有越来越大的趋势,四个人里,只有墨云翻的衣服还保持著干燥。白羽摘见识过他掏出殷商的青铜杯,猜到他身上的衣料多半又是什麽可以防水的宝物。四人商议了一番,决定到前日白羽摘同墨云翻去过的镇子避雨。
前一日热闹的镇子,今日的雨雾里反倒出奇死寂。雨水越下越大,天色暗了下来,道路变得泥泞非常。连拍了两家农户,都无人出来开门,白羽摘微觉诧异。虽然墨云翻嫌弃那客栈停过尸体,但是相比淋成落汤鸡,终於忍厌恶,同他们三人一起走向那唯一一间客栈。
此时天已暗的如同黄昏,四个人一进客栈,立刻脱掉外衣,拧干多余的水分。白羽摘一边帮黄轻寒准备凳子,一边朝柜台喊:“拿两个火盆,花雕酒来四斤烫过的,再来些热的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