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轻寒靠在墙边,笑得有些虚弱:“……身在江湖,身上的伤又算得了什麽?”
心头痛苦莫名,白羽摘的手指抬了抬,感觉到对方微微的不解,他便一笑,只是用手指抹去他面颊上的鲜血。
“这是我第一次鼓起勇气碰你。”
指尖下,是他温柔的眼,在这个人的眼中,自己既不是人人打杀的魔教孽畜,也不是人人敬仰的托生活佛,自己是值得他信任的人。
当然,也仅仅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羽摘兄弟?”黄轻寒低唤了一声。
白羽摘的手急忙缩回,轻声说:“你放心,你不会死的,蓝公子也不会死的。你的这条手臂……我也自然会让他们……血债血偿。”
他说著,转身而起。
忽然间衣服一紧,黄轻寒已用唯一的手臂拉住了他的衣角。白羽摘回头,见他半靠在墙角,怀中抱著昏厥过去的蓝三公子。
“黄公子……?”
黄轻寒的嘴唇动了动,正要说什麽,怀中的蓝三逸出一声呻吟,他的动作一滞,终於缓缓地松开了手:“……抱歉,还有,小心。”
白羽摘笑著点了点头,身子一挺,伸指向天空的火鸟画了一道符咒,对著四周蠢蠢欲动的僵尸朗声说:“金蕊碎,我这就去你说的项王山,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内,火焰鸟会保护他们的,如果你爱惜你的僵尸,请你不要轻举妄动。”
天空中传来一串轻蔑的笑声:“怎麽?威胁我?你以为你是谁?!”
白羽摘摇著头:“我没有威胁你,可如果你要害我的朋友,哪怕追到天涯海角,我也定会亲手杀了你。”
他话音方落,身後便是一声冷笑。甚至不需回头,就可以想象到那人说话时,是一幅如何冰冷的面孔。
“好个多愁善感白羽摘,害了我们之後,这次,莫非又要打悲情牌?”
尖刻阴损的话刺入骨髓,白羽摘攥紧拳头,努力挺直了腰。
凭著内功可以听的出来,身後那人捂著伤口,颤巍巍的站起来。虽然脚下虚弱,还是坚定地走到自己身後。
他说:“姓白的,你不用打错主意,墨云翻才不用承你的情。”
“可……”
“项王山你一个人上的了麽?就算上的了你知道怎麽对付赤焰蛇麽?就算你对付的了,我墨云翻又怎麽可能让你一个人独占功劳?”他说著,便大踏步的走到白羽摘身前,“我知道你要废话,不过现在给我闭嘴。”
“可是……”
“叫你闭嘴你就闭嘴。”墨云翻不耐烦地皱了皱眉,雨水顺著他的面颊落下,“你记住了,我只是为了我自己,不要自作多情。”
白羽摘微微一愣,低声道:“……我明白。”
身旁的僵尸不断发出饿吼,若不是碍於命令,早就冲上去把这两具活生生的血肉撕碎吞下肚,然而在这样危险的环境中,墨云翻的背仍旧挺得笔直如松。两人出了包围,空中又是一声竹笛响,那些僵尸重新移动。
白羽摘急忙回头。
火焰鸟盘旋著,红色的光芒照亮黄轻寒苍白的脸。这个温润的公子动了对嘴,无声的说:我等你们回来。
然後僵尸们人头攒动,重新形成了一个包围,隔绝开了他和他。
狠心转过头来,一线生死,终是无法再过留恋。
真水无香【修改】第六章
第六章.浮生长恨
白羽摘一生下来,便是众人眼里的活佛托生。
小时候他娘抱著他,在开满雪莲花的山峦中走过,红色的天珠相互撞击,发出沈闷的声音,他们的身边跪了成百上千的虔诚信徒。
虽然虔诚,可没有一个人愿意抬起头平视他的目光。
慢慢地,他不断在想,究竟他和别人有什麽区别?但高高在上神明却并没有给他任何启示。所以他悄悄地烧光了家中那些经卷,扯掉身上的绿松石,背上弓箭,一个人只身来到江湖。
湿透的衣服贴在脊背上,又冷又粘,让人很想扯一扯,但手却没办法放开岩壁。白羽摘抬起头,看到早就攀到自己头顶的墨云翻,小小地羡慕了一下他的轻身功夫。
项王山并不高,只是陡,山上没什麽树,也没什麽草,大部分都是光秃秃的岩石。被雨水一打,几乎要立不住脚。
不由得唾弃自己,若不是在家时偷懒贪玩不好好学功夫,如今又怎麽会如此废物。
正在自责著,头顶上有一只手伸来。
一抬头就能看到墨云翻恶狠狠的眼色:“这个乌龟速度,你已经死透了麽?”
白羽摘被骂的心头羞愧,正犹豫不决该不该握住对方的手,谁知那人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五指一紧已把他的手攥在掌中。
“你……”白羽摘吓了一跳。
雨幕中,墨云翻的表情难以辨认,只能听到他硬邦邦的声音:“赤焰蛇没那麽好对付,你掉下去了,我就少了个替死鬼……”
话还没说完,白羽摘已把自己的另一只手按在墨云翻的手上。他整个人只有双脚支撑在岩壁上,此刻如果墨云翻轻轻一推,他就会掉下山崖,摔得粉身碎骨。
墨云翻一言不发地看著他。
他咬著牙,坚定地说:“我信你。”
两手间属於另一个人的手掌骨节渐渐突起,连目光都满是不屑。
白羽摘攥牢他的手,声音轻缓:“你不用再试探了,我信你,真的。”
像是听到了最自不量力的大话,墨云翻发出一阵大笑,黑色的雨幕中,哈哈哈的笑声不断在山岩间回响,逐渐被压缩扭曲。
他笑了一阵,这才止住,额头一昂,眼神警惕的望著山间,冷声:“也要你我有命回去!”
白羽摘顺著他目光望去,只见黑色的山岩间,点亮了一枚枚绿色的鬼火。随後,沙沙的雨声中传来翅膀扑打的声音,一点点变大,迅速变得振耳欲聋,而随著这些振翅声,山岩间被卷起一阵阵剧烈的飓风。
两个人颤巍巍的挂在山崖壁上,凄风冷雨如瓢泼劈面而来。
白羽摘一惊。
那些绿色的鬼火竟然是眼睛!
“这是……?”
墨云翻冷静的看著这些眼睛:“你知道苗人养蛊之术麽?”
“……稍微,稍微听说过一点。”
“很好。”
“……啊?”
“这项王山就是一只大蛊,”面对著越来越大的山风,墨云翻的冰冷的脸上竟然露出了几分阴寒的笑意:“而蛊里养的就是……蛊雕。”
夜空中传来一声长鸣,一头巨型的大鸟向著他二人俯冲下来。墨云翻手上一用力,将白羽摘甩到旁边一块凸起的岩石上,而他自己则借力向半空中跃去。蛊雕的巨喙击在岩壁上,岩石碎裂,砸了白羽摘一脸。
好不容易睁开眼,只见他黑衣黑发人在半空,近乎猖狂的大声冷笑:“什麽活佛托生!收起你满肚的慈悲,仔细看清楚了,这才是江湖!”他长身一纵,左手抓住一头蛊雕背脊的羽毛,右手冷刃出鞘,一道白光闪去,那蛊雕的头部已被他斩落。
而他脚尖在雕背上一点,人已跃起三丈,抓住了另一头蛊雕的脚爪。被抓住的巨鸟惊慌的震动翅膀,却只是徒劳,墨云翻一刀斩去,切开它的小腹。
纵使已是黎明,但整个天地仍旧是乌云压境,墨云翻一刀一只,冷光跳跃间连斩七八只蛊雕,暴雨被染成血红,空气中弥漫著死亡的甜腥。
冷雨打湿他的发,顺著他的脖子流入心口,肌肤和骨血一片冰冷。
他肆无忌惮的大笑:“这才是江湖!没有怜悯,没有慈悲,一切正义只靠刀和剑来证明!”
白羽摘的手紧紧地攥在岩石上,说不出为什麽,看到这样的墨云翻,心头会觉得难受。此刻,一头大鸟越过墨云翻的刀网,巨爪向他抓来。白羽摘身子一转,躲开巨鸟的袭击,那鸟并不死心,巨爪复又抓来,顷刻间,山岩被它抓出一道长长裂痕。
白羽摘伸手抽下自己的腰带,雪白的绫缎在空中一卷,蛊雕一声长啸,他人已挂在鸟爪上。巨鸟身上挂了人,开始慌乱的震动翅膀,白羽摘的手抓住鸟的羽毛,一点点爬到它的背上。巨鸟吃疼,向自己的同族飞去。白羽摘看准机会,身体向空中用力一跃,颇为狼狈抱住另一头大鸟的脖子。
头只微微一抬,看到那人已杀红了的眼,冰冷的刀刃同时抵在他的喉头。
这是这个人第二次用刀指著他。
蛊雕背上,一刃之隔,两个人的心相差的又岂是千万里?
墨云翻挑起眉:“托生活佛,您是看我杀业太重,特意来渡化我麽?”
白羽摘垂下睫毛,轻轻摇了摇头:“找解药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所以……”
“所以?”墨云翻齿冷。
“所以,”白羽摘抬起头,直视著那人充血的眼,“我陪你一起,一起杀。”
以前向佛祖求一个点化,其实那个时候并不明白,很多人一生来已经被划在一个固定的界限里,佛法再深再广,也只能渡化,但造化轮回又岂是一生一世可以修得?
白羽摘在墨云翻漠视的目光中站起身,眼神里尽是脆弱。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墨云翻竟然会觉得动摇,他不由自主地收回了手中的冷刀,袖子一挥,冷冷的转过身:“随你。”踏前三步,忽然转回头,向身後那人喝一声:“不许拖我後腿!”
虽是暴喝,那人不但没有生气,反倒低了头,轻轻一笑。心口里,毫无来由的刺疼了一下。
脚下蛊雕察觉到危险,忽然振动翅膀,墨云翻脚下顿时一空,人顺著雕背下滑几尺。白羽摘单手抓住蛊雕背脊的羽毛,另一只手腰带挥出,在墨云翻腕上绕了几绕,阻止他的下落。
“……多谢。”
耳边忽然传来的话,让白羽摘睁大了眼睛。这,这个话是……莫非是听错了?正在惊诧,蛊雕一声哀鸣,在空中斜飞起来,挂在雕背的两个人顿时又下滑几尺。
墨云翻怒道:“姓白的,你想什麽呢!”
“啊,不,不,没什麽……”白羽摘急忙说,心里明白,自己刚才的猜测绝对绝对不能让对方知道。他用力一拉,墨云翻借力跃上雕背。两个人这才有空打量情况,一看之下,吃惊不下,在两个人的周围,已经密密麻麻的布满了蛊雕。
白羽摘默默的取下长弓,轻声说:“墨云翻,你能帮我控制一下我们骑的这头麽?”
墨云翻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他顶著狂风爬到雕颈,双手一抓雕颈的羽毛,蛊雕受惊,发出凄厉的嘶叫。
斜雨劈面,天空皆是振翅之声,白羽摘手持长弓直起身子,眼神清冷,白衣翻飞。四周雕鸣如哭,他右手自身後的剑壶取了十只箭,挽弓搭箭,一气呵成。
刹那间,十箭连发,十箭刚出,十箭又至。箭尖银光闪烁如流星,天空中下了一场血雨,不断传来蛊雕濒死的哀鸣。
鲜红的热血溅了他一头一身,从他的额头滑落,他半爿白衣染成红色。
见惯了他怯懦的样子,这一次见他浑身浴血,墨云翻突然间觉得,这样的白羽摘自己还真是不习惯。
像是猜到他的想法,白羽摘昂起头,手中羽箭一波接一波射出。血雨腥风中传来他镇定自若的声音:“我答应你为你开杀戒,那就是真的。我说要取回解药,也是真的。我说要信你,还是真的。我虽傻了点,但我不笨,我知道什麽是对,什麽是错。”
无数羽毛自蛊雕身上脱落,再凶残的畜牲濒死时也会让人觉得它们是弱小的。
白羽摘望著向他俯冲而来的蛊雕,最後一次拉开了手中的弓。雨箭射出,急如裂缺惊闪,蛊雕中箭不过眨眼间。
墨云翻看著这样的白羽摘很久很久,忽然跌坐在雕背上,指著他爆出一阵大笑。
原本就是倾国倾城的好容貌,只是平日里极不爱笑。这一次,他眼角微眯,嘴角上挑,真如冰雪初融,让他整张脸都变的鲜活生动起来。
白羽摘不明所以,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翻来覆去也摸不出自己脸上究竟有什麽可笑的东西,不禁愣在当场。
难道,难道自己辛辛苦苦想出来的豪言壮语就如此可笑?
方才气势立刻灰飞烟灭,白羽摘双手握弓,小心翼翼地走到那人身前:“喂……”
“……”
“……那个,我说错了什麽?这麽好笑?”
短短一句,墨云翻看了他一眼,忽然爆发出更大的笑声,整个人笑倒在蛊雕背上。
努力把自己缩小缩小再缩小,白羽摘有些尴尬。好吧……我清楚我自己是白痴……可是你这麽笑真的很伤人自尊啊……
等到他笑够了,两个人驭使著所骑的蛊雕一直向上飞去。翅膀振动,一路!翔过高低起伏的山岭,轻而易举的落在项王山山顶。
从蛊雕背上下来後,墨云翻举刀要杀这最後一头猛兽,白玉摘急忙按住了他的手,轻声说:“怎麽说它也帮了我们,虽然,或许它自己并不情愿……不过我们还是放了它了吧。”
墨云翻凝视了他片刻,终於移开了手中的刀。
那头幸存的蛊雕扇了扇翅膀,一声清啸,重新飞入山峦之中。
望著蛊雕飞去的方向,白羽摘舒了口气:“多谢你了。我们之後怎麽走?”
然而那人似乎并不著急指路。
他只是走到一块大石前坐下,亮出方才斩杀蛊雕所用的那对刀。
雨水阴冷,顺著银色的刀脊滑落,一直流到袖子里。
墨云翻弹了弹刀刃,忽然开口:“我记得你想知道这把刀的来历。”
白羽摘微微一愣,想到当日自己的莽撞,脸上红成一片,急忙挥手:“那日是我问得鲁莽,你……”
“这刀原本不是刀,是一把剑。”墨云翻显然并没有理睬白羽摘的羞愧,只是低头看著刀刃,雨水湿了他的睫毛,他缓慢自顾地说著,“剑的名字叫冷水精,据说是难得的利器。那年,我和我爹闯入苗疆祭鼓教的废墟,就是为了找那把剑。整整七个月,我们翻了十二座墓穴,才找它。你看,我手中这刀是不是很锋利?”
那刀刃弓起的弧度,像是一弯半月,雨水不断在刀刃上滑落,但刀面上连一道水痕都留不住。
白羽摘不由自主地点头:“这样的利器,就算是我家,也难再寻到一把。”
“没错。”墨云翻点了点头,“我们寻了苗地的很多古墓,最後在一间密室找到了冷水精。我爹上前拔下了剑,之前多少机关都躲过了,没想到拔剑的一瞬,他被僵尸一口咬断了手腕的筋脉。”
根本不用回忆,只要闭上眼,就能看到那一日。
不过十岁的自己只能无措的站著,眼睁睁看著父亲用那把冰冷的剑斩断僵尸的头,然後和僵尸一起倒在地上。
冷剑水精掉落的那一瞬,发出凄厉的碰撞声音,在密闭的墓穴里不断的蔓延,多少年过去了,仍旧如同魔咒一样在耳边盘旋不去。
白羽摘轻轻垂了眼皮,这个故事已经不用再讲下去,後面的部分他完全可以猜得出。但尽管如此,墨云翻还是近乎偏执地说著:“我爹变成了僵尸,我就用这把剑砍断了他的头,只为了这冷水精。”
“……後来呢?”
“後来?”墨云翻冷笑,“我一个人在密室里呆了四天,第四天有祭鼓教的遗族救了我出去。我在他们那里住了些日子,找人把冷水精砸碎,铸成两把刀。然後找了很多的酒和火药,顺著爹打的盗洞,统统扔进那墓穴里,一把火炸了个天崩地裂。哼,什麽风雅颂主人的墓穴,什麽尸身不腐,我倒要叫他们挫骨扬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