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的一角,一间密闭的房间里,头发花白,脸色茫然的沈雪宁,呆滞地数着铁窗外还算繁茂的梧桐叶,大大的叶片,重重叠叠,她一不晃神,数字就需要重新开始在数,从太阳高照,到夜幕低垂,她的数字还只是数到了19。
这让她烦躁地在床边打着转转。
曾经的财经院校高才生,曾经的财政局长,临到六十岁不到,却是一个数字都数不全的残障人士。
郑弼教已经开始习惯了学校的那些杂事:扫厕所,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只要干净就行;厨房里的菜刀,他都可以熟练地辨别是否锋利,需不需要拿墙角的磨刀石磨磨;锅炉房的火候,他也已经完全掌握。什么时候需要开水?这个时间每天都是固定的:早上,住校的同学们早起时,是开水的高峰期;中午饭后也是一波小高潮,只有下午直到放学,锅炉房还算安静;到了晚上,八九两个小时,又要忙上一阵。
只有下午一点到七点,他可以放心地看看那间最靠近墙下的房间里的深雪宁。
她是文政赫的母亲,曾经的市财政局长。
照顾她,金东万给的消息,他去监狱争取来的。
尽管文政赫并不知道。
儿子的意外逃离,让她本就有点混沌的大脑,更加糊涂。在一次从教官嘴里知道的消息中,她心理的临界点,最终坍塌,直至崩溃。
监狱并不是精神病院,同时也不具备接受她的能力。服刑,对于她来说,已经没了任何意义,她的将来,都在服刑,在自己的心牢里终身监禁。
精神病院接收病人,需要家属签字,可是,唯一的儿子正在医院里水深火热,怎么办?何况需要一笔并不算很少的金额,钱,从哪里来?
监狱找到金东万,希望他能想想办法,金东万在思考两天后,把这个消息告诉给了已经回家的郑弼教。
【我很想把她留在市里的精神病医院,可是,你知道,我妈妈……我真的做不到照顾她,我怕我有时恨起来掐死她!这种感觉,你能了解吗?】
【可以了解,你也因为他而失去妈妈,你恨他,是应该的。我能够做到。谢谢你告诉我。反正我也需要赎罪,就以这种方式也不错……】
【你不应该有什么负担,你没有错,如果不是你,也许现在他的墓碑都有了,你做的对。一切,都只怪我……】
【你是警察,做的没错,要说错的,只是他文政赫吧?】
【是吧?也许……】
对于错,从来没有一个明显的界限,他的基准就是法律,还有外在的一些多与寡。
犯罪,当然不对,但是,因为生存而犯罪,它的错误在哪里?难道说没饭吃就活该饿死?
只有那些有饭吃,还要吃更高级的人去犯罪,才为犯罪。这就是新社会和旧社会的区别。
卖淫嫖娼为犯罪,可是:存在即合理又如何解释?
商品经济下的买方市场和卖方市场,又拿什么来衡量它的犯罪?
法律的界限,在生活中越来越不明显。
【我看不如卖掉芳草园的房子吧?要不我卖掉我的房子?】
金东万的头上已经有了斑斑白发,只有三十岁的年纪,眼角却皱眉开始衍生。
【别,你的房子卖了你住哪儿啊?何况,那房子是你们单位奖励你的,千万别卖!至于芳草园的房子,我也不赞成卖掉,他回来后,他娘俩住哪里啊?】
【也是,怎么办?】
直到郑弼教决定去接沈雪宁的时候,都没想到一个安置的方法,监狱又要求接收方必须有附近的住房或者稳定工作来担保,就连金东万的个人担保都行不通。
事情,一度陷入困境。
沈雪宁的状态也一天不如一天,从开始的只是坐着发呆一天到最后的见人就打,监狱把她这个烫手山芋没有一点办法。最后只得降低标准,让金东万以工作担保,才放人。
石山中学的工作,就是监狱给郑弼教安排的,毕竟,两个没有关系的人,要承担起另一方的监护责任,对于监狱来说,多少有点冒险。
所以:就当远程服刑,保外就医之类的。
第十六章
文政赫在医院的病床上,身上的布条因为勒的太紧,已经卷成了一条布带,手脚上,腰部,全部都是。徒劳的困兽之争,对于他已经虚弱的身体来说,百无一益,可是,他全然不顾,只是冲着自己的意气,凭着自己的感觉,发泄着说不清的情愫。
脚上,红肿的如同象腿,那个枪眼处,脓血流在白色的纱布上,斑迹将纱布划成了一个奇怪的圆。厚厚的纱布散发着一股恶臭气,引得一两个苍蝇紧追不舍,盘旋在腿间。
医生们已经将他列入顽固不化分子行列,对于他的不配合,对于他的暴力,大家唯恐避之不及,医生们对于他的治疗,开始敷衍交差,护士们更加不会自找苦头,对于他的所有要求,一律采取能躲则躲。
胡子拉碴的脸上,那还能看见往日俊朗邪气的容颜?头发,已经成了一堆乱鸡窝,很久没洗的头上,已经有了头皮的油臭味,他大力地将头发和枕头摩擦,试图摩擦掉那种刺痒难耐的感觉,可是,越擦越痒,越痒越擦。周而复始,枕头上,已经掉落了一层白白的头屑,如同雪花,仿似米糠。
郑弼教,已经十天没来了!他在心里暗暗地说着,想到那个人,他更加大力地转动身上的布条,布条纹丝不动,他开始破口大骂,却不管这种叫骂是否有用,抑扬顿挫地在那嚣叫着。
医生们知道:他睡醒了一觉,精神来了,每天的噪音时间又开始,可是,他出口却永远只有几句话:【你为什么骗我?你为什么和东万一样,你们都骗我?】翻来覆去,覆去翻来,好像质问,又似呢喃,医生们都不能理解,朋友的大义灭亲,怎么在他看来全是骗?
立场不同,思维差异,没有谁会真正去了解另一个人的内心,许多时候,都是凭着主观臆断,揣测着别人的想法,即使偶有站在别人的角度,理解的东西也只是片面肤浅。
对于医生是如此,对于文政赫亦是如此,对于郑弼教更是如此。
谁也不是谁的谁,谁也成不了谁的谁。
临近夏天,郑弼教在学校里也开始忙起来:学生们的开水供应增加,这让他呆在锅炉房的时间也增加不少,尽管校长已经给他承诺会给他发满半年的降温费,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钱就真的能解决一切么?
他需要钱,可也想要自己的命。
给校长提起增加一名锅炉工的提议,尽管校长已经表面同意,可是,郑弼教感觉校长看他的眼神却开始多了些许冷漠。
【也许不该说的,文政赫的妈妈还要在这里养着呢……】想到这些,他每次看见校长时,脸上就堆满了笑容,见他这样,校长也没有理会再加人手的建议,郑弼教也至此不再提起,这个建议,就这样被胎死腹中。
汗水顺着稍稍卷曲的头发,滴在脸侧,红红的炉火,把他的脸烤成醉虾,脸上的煤灰,让流过的汗水也变成了黑色,蜿蜒曲折,流在颈部,滴在胸前。
灰白的汗衫上,已经印上好几个黑圈。
今天,需要多烧些水,晚上,他想去医院看看,毕竟天也热了,也不知道医院的他,到底怎么样了?脾气有没有变小了?那个伤口,也不知道痊愈了没有?天也热了,要伤口早点收口,估计也不会那么快,也许更加恶化,也不一定。
……
忙完了所有的活计,郑弼教已经感觉快要瘫倒,天热是一个原因,主要的还是自己的老毛病好像又犯了,胃里的酸水一阵阵地直冲嗓子眼,他咽了好几次,开始还算有点效果,可是,到了后来,酸水更加勇猛,憋不住,他到厕所吐了三次,总算感觉勉强好些。
洗了一个囫囵澡,穿上自认为还算体面的白色衬衣,下面只穿了一条卡其色的沙滩裤,先到沈雪宁的房门口站着,看见她正埋头编着草帽,他觉得自己让她学习一些消遣的手艺,还算是对的。
脸上,顿时挂着满足温暖的笑容,一身的劳累也觉得轻松不少。
【你来干嘛?滚!给老子滚!】一个枕头被文政赫踢在郑弼教的脚下,尽管知道他的威胁性并没有多少,他还是稍稍偏了一下头。
这样,也许他要好受些。郑弼教这样想着,转身将带来的饮料和西瓜准备放在桌上,可是想到了他的暴力,只好将东西放在地上,一股尿臊味直扑鼻子,他知道这又是文政赫的撒泼把式。
看见他的到来,那些看见的护士趁机闪到值班室,她们知道:这个石头帅哥又要忍受那些不可思议的虐待。
切开西瓜,刀子带着一抹馕水,将床头柜上的一个纸盒瞬间侵蚀,纸盒变得软塌塌的,“奋乃静”三个字,让郑弼教心里的悲凉忧戚不断地上升,压抑过久的情绪,顷刻间爆发:【你到底想怎样?如果你要我死!我就陪你一条命!你这要死不活的样子,如果让你妈妈知道,你说她会怎样?你难道还想和你妈妈一样么?我真的……真的……受够了!】
【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骗我?……】
【我是为了你好?不自首你有什么好处?还不是……】
【总比现在像个精神病的好,你看看……你看看……这他妈还是我文政赫么?你长着眼睛,你看看啊,你看看啊。……】
踢踢肿胀的腿,摇摇鸡窝的头,文政赫脸上的表情是无尽的苍凉惆然。
【如果你配合,医院会这样对你?你知道你现在如果医生想让你睡觉,给你吃的什么药吗?“奋乃静”这就是你妈妈发病需要吃的药!难道你想走她的路,她还眼巴巴地等着你呢,可是,你倒好,在这里,由着你的小性子!你……】
【真的?医院拿我当精神病治?真他妈的!等老子好了,第一件事就算炸了这医院。他妈的!】
【你就少点冲动,不行么?真没想到,你怎么变得这么暴躁?原来你可并不这样,怎么现在……】将一块西瓜递到他的嘴边,文政赫抬起头,看了一眼,咽下一口口水,将头撤到另一边,不再理会,也没动弹。
【如果是我害了你,我已经在开始赎罪了,你的妈妈,如果不是我和东万,也许也和你一样,在精神病院里,受着这种折磨,这样做,我们还不能让你解恨么?再说,我们也没有做错什么?要说错,最大的错误,是你!是你自己造成的!……】
……
难得可贵的,文政赫没有暴怒,也没有使用言语反驳,郑弼教知道,至少他还算听进去一些,他也不再多说,将一瓣西瓜递上他的嘴唇:【快吃吧,瞧你的嘴唇,都干裂了,也不知道你在这里是怎么过的,这头发,这身上的气味……要不?等下我让他们给你松开,我给你洗洗?但是:你要答应过,不再使用暴力对他们,对我也是!行的话,以后也不绑你了,不然,让你残了更好,你这臭脾气,没几个受得了的……】
文政赫的嘴巴最终还是张开了,大力的一口,西瓜水顺着胡子,流进了脖子。拿起毛巾,郑弼教自然地擦去。一粒瓜子籽,挂在嘴角,他拿起手,想要用手拭去。
手还没伸到脸上,文政赫的嘴巴出其不意地咬住手,只是,他并没有真正去咬,只是将他的唇,轻轻地印在郑弼教温热的手心里。
【想开些了?嗯……】再次拿起西瓜,这次,文政赫毫不客气地咬着,嘴边却是一抹苦笑。
【我妈……她还好吧?】
【放心,有我和东万呢,她很好,也没发病了,今天,我来的时候,她还在编草帽呢。】
【签文件的手,居然现在要学着编草帽,这世道……】
【别这样想,这也不算坏事,对吧?以前的,就把它都忘了吧……】
【不忘又能怎样?我这个鬼样子……还有我妈那个样子……你说,你干嘛这样帮我?】
【我并不是帮你,我是帮我自己。】
【我不是帮你,我是在帮自己】似呢喃,又似诉说。
天边,斜阳慢慢垂下,最后一抹鲜红,消失在窗前的那棵梧桐树影下,转瞬,天地融入黑幕之间。
第十七章【大结局】
冬天,在日夜晨暮中,渐渐远走,在生活经意间和不经意间慢慢流逝,直到春节的来临。
文政赫回到石山后,为人态度和处事态度,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从原来的逃避劳动到现在的抢着劳动,从原来的不可一世到现在的平易近人。
面对他的转变,金东万是最高兴的,毕竟,文政赫是他的一个心结,他的改变,虽然让人摸不着头脑,总算,还是好事,不是么?
腊月二十四,小年来临,监狱早早出了公告,今年允许回家假释的人员里,绝对不会有文政赫这个累犯的名字,金东万想到他那个孤苦神经质的妈妈,他还是在私下活动了一些关系,又以自己做保证,才在公示以外替文政赫争取到一个名额。
等监狱长告诉他的时候,他一派的波澜不惊,经历过的事,如同电影,在自己的脑中不停闪现。
还有什么比起简单平淡的生活更让他向往的呢?
也许,自己的以前,太过激烈,太过矛盾,临到最后的大彻大悟,却是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淡然。
他和金东万,还有什么可以联系着的?除了彼此的歉意,默默的帮助外,曾经的恩怨仇恨,也许是时候全部放下来了。
“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仇人”,千帆过尽,看尽繁花,再回头,应该是一种超脱和释然。
岁月的流逝,在文政赫曾经俊朗的脸上,留下了时光的无情镌刻,额头,眼角,淡淡的皱纹,悄悄时隐时现。人生,他还有多少时间?
不多了,真的不太多了!
他意外地,拒绝了监狱长的好意,同时,也辜负了金东万的好心。
让他成熟给他理智,是生活的历练,也是岁月的打磨。
他的心没有原来不羁,害怕亲情牵绊住归狱的脚步;他的情没有原来无所畏惧,害怕自己的情绪波动,让他又有疯狂的念头。
他还不敢,他还不愿。
堂堂正正地走出监狱的大门,卸下所有的罪孽,褪去所有的锋芒,简简单单地,平平淡淡地,过完自己余下的时日。是他现在最迫切的希望。
所以,他还不能走出石山监狱的大铁门,只因,他还没有足够的勇气。
勇气,需要时间慢慢增加,时间还早,他还有机会……
郑弼教在学校的人缘超级的好,许多的学生,特别是女生总会偷偷地将好玩的,好吃的放到沈雪宁的门前,讨到了她的喜欢,也就是讨到了郑弼教的笑脸。
【他来了……来了!默默,那盒年糕上,你写名字没?要不他不知道是我们送的耶。】
【写了,写了,不写名字又会被晓晓将笑脸冒领了,你听说没?校长的侄女要和他谈朋友呢。】
【不会的,他有爱人的。】
【你怎么知道?】
【这个阿姨不就是他的丈母娘么?】
【谁说的?他自己说的?】
【不是,他不是没有爸妈么,而沈阿姨他也喊妈的,你说不是丈母娘是什么?世上的两个妈,除了自己的妈以外,剩下的一个不就是丈母娘么?这都猜不出,真笨!】
【也是啊,就是不知道他的爱人是谁,长得好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