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靖体内气血猛然激荡,再次喷出一口鲜血,溅得宇文拓满身都是。
宇文拓俊美的双眸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端靖!你好大的胆子!当真不想见宇文非了是不是?”
端靖虚弱地笑笑,不把他的威胁当一回事。
“你真的救出宇文非了。我实在想不出来,你是怎么做到的?”
说到这个,宇文拓陡然愣了一下。
“其实,也不能说是我救的……”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等到最后那要命的一刻。
说起来,还真是件复杂的事情啊!
那天他去找皇上,是想为宇文非求情。
没想到刚一进宫,才知道皇上也正急着找他。
突厥派来特使,欲与中原和谈。
和谈之事,非同小可。
突厥日益强盛,不断骚扰中原,渐成大患。
若此次和谈能成,中原将得到休养生息的机会,于国于民,都是莫大的幸事。
然而目前为止,这些都还只是美好的设想。
真实的情形究竟如何,尚未可知。
突厥特使是真有诚意?还是别有所图?
短暂的和平能够维持多久?需要双方付出怎样的代价?
所有的一切,都会在和谈中通过不断的试探来得到答案。
不能过于强硬,以免和谈破裂。也不能一昧退让,损害了己方的利益。
其中微妙的分寸,唯有真正的智者才能把握。
放眼中原,除了宇文丞相,还有谁堪此重任?
宇文拓明白事关重大,只得暂时放下宇文非的事,去会见突厥的特使。
见面的一刹那,宇文拓几乎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诧。
突厥的特使,竟然就是斛律安?
(五十三)
宇文拓和斛律安,已经不是第一次交手了。
上一次,同样是为了和谈,宇文拓与太子远赴边境,却被斛律安乘机挟持。
多亏宇文非舍命相救,才得以全身而退。
时隔多年,斛律安又以同样的理由出现。
而且是孤身一人,深入中原腹地。
他想干什么?
相较于宇文拓的满心戒备,斛律安倒是坦荡得多。
无论他有多少私心,这一次,他的确是为了和谈而来。
他相信,象宇文拓这样的聪明人,很快就能明白这一点。
事实的确如此。
一旦确定了斛律安的诚意,宇文拓立刻投入全部心思。
事关两国的重大利益,双方屡屡争得剑拔弩张,幸而最终总能协商出妥当的方案。
待一切定案,已经过去了整整四个时辰。
对于和谈而言,可谓不可思议的顺利。
宇文拓疲惫地靠着椅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终于解决了。
这次的和谈,真的成功了。
真是万幸!
就在他最松懈的一刻,斛律安却提出一个额外的要求。
他要宇文非。
宇文拓猛地一惊。
斛律安的神情明确地表示,这所谓的额外要求,才是他真正的目的所在。
有宇文非,才有这和谈。
如若不然,方才辛苦谈成的合约,便只是一纸空文而已。
答应,还是拒绝?
两国的和平,千百万民众的生计,是不是重过一个宇文非?
值此关头,方才体会到端靖的为难与苦楚。
宇文拓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句应承或是拒绝,却始终说不出口。
斛律安看着宇文拓挣扎不定,反而淡淡地笑了。
“丞相何须如此不安?宇文非交到我手里,总比落得腰斩弃市好得多!”
宇文拓微微一愣,心中突然闪过若干疑问。
腰斩一事,由端靖密函直送刑部。以时间而论,斛律安应当还不知此事。
退一步而言,既然他知道宇文非乃是朝廷即将处决的要犯,就应明白要放人会有诸多难处。
但是,他何以能肯定自己最在意的是宇文非的安危?
唯一的解释,便是宇文非曾对他提起过自己。
然而沉默内敛的宇文非,怎么可能对一个陌生的异族人吐露自己的过往?
如此看来,宇文非与斛律安的关系绝不简单。
即便宇文拓笃信宇文非的忠诚,此刻也不禁有些狐疑。
先是宇文非为救斛律安铤而走险,不惜抛下端靖,远走天涯。
如今斛律安又执意要带走宇文非,甚至以两国的和谈作为要挟。
再加上此刻的佐证……
两人的关系之暧昧,简直呼之欲出。
也难怪端靖暴怒至此,屡屡失态。
宇文拓叹了口气,只觉得头痛欲裂。
端靖和斛律安的心意都已清清楚楚,而宇文非的心之所向,他却无从得知。
他有什么权力,去决定属于宇文非的未来?
(五十四)
宇文拓没有为难太久。
斛律安,或者应该说是宇文非,已经准备好了解决的方案。
早在宇文非决定返回京城之时,就已与斛律安定下约定:
如果端靖愿意饶他不死,他就留在端靖身边。
过往种种恩怨,都可以当作过眼云烟,不必再提。
如果端靖执意要杀他,他便随斛律安离开。
相应的,斛律安必须保证,只要宇文非在他身边一日,他便一日不犯中原。
杀,或者不杀。
留,或者不留。
一切都由当事人自己掌握。
旁观的人只需旁观,不必作任何决定。
无论如何,宇文非必须活着。
这就是宇文拓接下来要做的事——求一道特赦宇文非的圣旨。
要对皇上解释清楚这段惊世骇俗的三角关系,宇文拓着实觉得难以启齿。
期期艾艾了半天,皇上终于弄明白了他的意思,而且,竟然也不是很生气的样子。
御笔一挥,下了两道圣旨。
一道命端靖亲自监斩的圣旨,快马直送亲王府。
另一道圣旨,写明特赦宇文非,则交由宇文非收藏,届时当众宣读。
离开御书房的时候,依稀听到皇上深沉的叹息。
或许,皇上也是不忍心的吧?
才会下达那样看似残忍而不近人情的命令,想要逼出端靖的真心。
再往前推,他授命端靖全权处置宇文非一案,其实已经是想网开一面了吧?
怎料到,端靖竟会下定这样的狠心,将自己逼到绝路。
这一夜,宇文拓和斛律安一起度过。
为了确保公平,自然不能放宇文拓回去向端靖通风报信。
长夜漫漫,若要相对无言,气氛未免尴尬。
于是便喝喝酒,聊聊天。
抛开以往的宿怨不谈,两个人居然还聊得很投机。
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话题。
宇文非。
明日午时,宇文非的去留即将揭晓。
无论是去是留,他们当中必定有一个人会面对长久甚至是永远的分离。
乘此夜晚,不如好好地温习一下,宇文非的微笑与泪水,宇文非的美丽与哀愁。
腰斩的一幕,实在是少有的惊险。
宇文拓和斛律安混杂在人群中,看着宇文非被押上刑场,看着端靖直到最后一刻依然不改变决定。
按照计划应该出面阻止的宇文拓,却被斛律安捂住嘴,出声不得。
眼睁睁地看铡刀落下,宇文拓心中闪过千百个可怕的设想。
下一刻,却见人影一闪,斛律安和宇文非已好端端地站在铡刀前。
铡刀入槽,发出一声钝响。
乍逢奇变,万众同声惊呼。
然而,紧闭双眼的端靖看不到这一切。
他喷出一口鲜血,倒了下去。
当时的场面,混乱得无法言喻。
围观的百姓争先恐后的蜂拥上前,想要一窥究竟。
刑场上的守卫刀剑出鞘,向斛律安和宇文非步步逼近。
端靖身边更是围满了惊慌失措的大小官吏。
这种时候,便要宇文丞相主持大局了。
一方面宣读特赦宇文非的圣旨,一方面派人护送端靖回王府,局势终于渐渐安定下来。
与此同时,斛律安带着宇文非一掠数丈,不知所踪。
(五十五)
宇文拓将经过草草说了一遍,也用了不少时间。
自从听到宇文非和斛律安的约定,端靖就一直惨白着脸。
他哪里想得到,宇文非竟会作如此安排?
然而此刻才明白其中究竟,已经太晚了。
过往种种揣测不透之处,现在想来,都豁然开朗。
那个疯狂而又令人崩溃的夜晚,宇文非用尽手段,求的不仅仅是自己饶他一命,更是关乎两个人的未来。
——可是他亲口拒绝了。
后来宇文非投案自首,更是以命来赌。或许他不愿相信,他爱的人真的会那样狠心。
——可是他真的就这么狠心,可以亲口说出那个“斩”字。
端靖闭上眼睛,惨然一笑。
他完全可以理解宇文非的选择。宇文非怨他恨他离开他,都是他咎由自取。
狠心的人是他。绝情的人是他。
所以他理应为这遗憾的结局负起全部责任。
至于他的挣扎,他的伤痛,就不必再提了吧。
没有人会在意的。
宇文非,尤其不会。
宇文非,宇文非,你若对我有半分怜惜,又怎会设下如此残忍的局,用作考验?
是的,这是你刻意的考验。
原先我并不知晓,但此刻心知肚明。
我不明白啊,宇文非,你究竟想要什么?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你要我爱你么?我爱了,毫无保留,永不改变。
或者你还想要我的身体,我的尊严,和我彻底的臣服,这些我都已经双手奉上。
可是你仍不满足。
你以自己的性命为筹码,想要从我这里逼迫出更多。
你还想要什么呢?宇文非?
为什么你不能理解,有些事情,我至死都不可能妥协。
如果这令你不满,令你不惜以这样的方式折磨我,报复我,那我也只能默然承受,无话可说。
极力忽略胸口的剧痛,端靖从床上起身,整顿衣冠,向外走去。
“宇文非和斛律安,可是住在行馆中?”
宇文拓点点头,迟疑道:“你……想去找宇文非?”
还是不要吧!
端靖昏迷之时,他几次派人去请宇文非过来,都无功而返,想必宇文非气怒已极。
如今端靖送上门去,天晓得会得到怎样的对待?
可怜他这些天来受尽煎熬,早已心力交瘁,再也受不得刺激了。
像是明白宇文拓的担忧,端靖转过身来,漠然而笑。
“既然要分开了,总得有个了断。”
就当他是自取其辱也好。
他一定要见见宇文非。
长久以来,宇文非总是安静得让他无法捉摸。
他堪不破宇文非的心意,更解不开他隐隐流露的一丝丝爱恨情仇。
或许,如他这般天资驽钝,注定了般配不起惊才绝艳的宇文非。
宇文非压抑了太久,隐忍了太久,这次被他冷酷地伤过之后,不知会是怎样的激怒和伤心。
而这正是他将要面对的。
一个不必再沉默,不必再委曲求全的宇文非。
他不在意自己会被怎样对待。
他只想见一见宇文非。
见一见真实的,不再隐藏情绪的宇文非。
嘲讽也好,羞辱也好,相对于他带给宇文非的伤害,都不值一提。
甚至,恰恰是他所需要的。
若非如此,他要怎样才能说服自己死心?
(五十六)
斛律安受皇上召见,暂时离开了行馆。
临行之时,交待不准任何人打扰宇文非休息。
然而,端靖亲王亲自驾到,谁敢阻拦?
穿越一片叩拜行礼的人群,端靖悄然抵达宇文非所在的院落。
房门虚掩着。
宇文非正在沉睡。
卧榻上,那抹雪白的身影显得如此脆弱而又忧伤。
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得展颜。
端靖慢慢地靠近床边,颤抖的大手轻轻抚平宇文非微蹙的眉头。
紧接着,在他自己能意识到之前,已经将宇文非的身子搂进怀里。
宇文非微微蠕动一下,没有醒来,只是将脸颊贴上那片熟悉的胸膛,轻轻磨蹭。
亲昵而又依恋的举动,令端靖的喉头一阵哽咽。
明明是还爱着彼此的两个人啊,怎么会走到今日不得不分别的地步?
端靖绝望地抱紧宇文非,在他的长发上印下一个告别的轻吻。
除此之外,他不认为自己还有权做得更多。
宇文非似乎被惊动了,埋在端靖怀里的脸微微侧了一下,模糊地轻唤:“安?”
端靖的身子猛地僵住。
他听到了什么?
宇文非呼唤的,是谁的名字?
没有得到回答,宇文非疑惑地追问:“安?你回来了?”
这一瞬间,整个世界在端靖的眼前分崩离析。
颤抖地松开双臂,端靖在宇文非渐渐清明的注视中,一步步退向门口。
然后,在宇文非开口前的一刹那,转身夺路而逃。
不,他没有勇气去听宇文非可能说出的任何一句话。
在来时的路上,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承受一切伤害的准备。
然而此刻,他脆弱得不堪一击。
仅仅因为,宇文非靠在他的怀里,呼唤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
宇文非静静地躺着,看着端靖离开的方向。
门外,斛律安一边摇头,一边走了进来。
“宇文非,你真狠心。”
宇文非微微扬了扬眉。“我狠心?”
对于这一点,斛律安回答得毫不犹豫。“你当然狠心。事实上,我还从未见过比你更狠心的人。”
宇文非的眼神黯了一黯。“那只是你没有见过而已。”
斛律安叹了口气,在宇文非的床边坐下。
“我当然见过许多心狠手辣的人,甚至连我本人也可以算一个。”
“但是,所有这些人的残忍都是针对敌人的。”
“唯有你,宇文非,会对自己所爱的人那么狠心!”
宇文非扭转头,避开斛律安咄咄逼人的注视,却避不开他的逼问。
“靠在他怀里的时候,你为什么故意叫着我的名字?还叫得那么亲昵?”
“因为你知道,这是伤害一个爱你的男人的最好方式。”
“他爱你越深,就受伤越重。”
深深地叹息一声,斛律安疑惑而又无奈。
“究竟为什么呢?宇文非?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
“你很清楚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事实上,如果异地而处,我会做同样的选择。”
说到这里,他放慢了声音,一字字道:“你也会。”
宇文非猛地回过头来,像是要反驳,却终究不得不承认。
是的,端靖没有做错什么。
是的,自己是在故意折磨他。
因为……
(五十七)
因为,他接近端靖并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因为仇恨。
因为,端靖或许无辜,但是除他之外,再也没有人可以接受他的报复。
因为,悠悠岁月中,他淡忘了最初的目的,爱上了不应该爱的人。
当漫长的隐忍和等待终于有了结果,当他成功地虏获端靖的身与心,当他可以悍然揭示所有真相,目睹端靖的震惊与绝望,将一切了结时候,却赫然发现自己的不忍与不甘心。
因为爱了,所以不忍心伤害,不甘心分开。
有谁明白他经历了怎样的矛盾与挣扎,才能决定咽下所有的秘密,将黑暗的真相禁锢在心里,让深深的负罪感折磨他永世不安的灵魂。
这是没有人知晓的痛苦的牺牲,所以从不奢望对方有相应的回报。
然而,后来发生的一切,仿佛是在嘲弄着他的痴与傻。
那柄锋利的,毫不犹豫的划破他颈项的长剑。
那个冷冷的,将他踹倒,推开的男人。
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恨极,伤透,再也无所留恋了,却又被他从不示人泪水与脆弱打动,妄想着再给彼此最后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