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而非 下————狼九千
狼九千  发于:2010年02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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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而非 下
(三十四)

宇文非俯在马背上的身子缓缓下滑,在斛律安反应过来之前,砰然坠地。

“宇文非!”斛律安大惊之下,飞身上前查看。

宇文非倒在草地上,身子蜷做一团,微微抽搐着。

斛律安小心地拨开他散乱的长发,露出他惨白的小脸。

毫无血色的双唇间,竟有殷红的液体大口大口地向外涌出,浸透了整幅衣襟。

斛律安顿时魂飞魄散!

“宇文非!你怎么了?”

刚才他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吐出那么多血来?

无力地睁开眼,看着斛律安惊骇的神情,宇文非挣扎着开口,做出最后的安排。

“带我走……不要让他……看见……”

苦苦坚持了那么久,就是不想让端靖看到他的死亡。

就让他以为自己活着,活在另一个地方,活在另一个男人身旁。

而且,随时都有可能回去。

他或许会痛苦,或许会担忧,但毕竟还有个支持他活下去的希望。

越来越多的鲜血涌出来,带走他的体温和呼吸。

这具破败的身躯,经受了太多致命的伤害,此刻终于油尽灯枯。

原以为还可以再多坚持一些时日,多做一些事情的。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啊。

再也回不去端靖身旁。也没有机会看一眼遥远的故乡。

那么多的遗憾和不甘心啊……

宇文非闭上眼睛,凄凉地笑了起来。

能怪谁呢?

怪自己太贪心吧。

竟然奢侈地希望,能拥有幸福。

他那美丽而聪明的母亲,放弃所有骄傲和尊严,都没有能求得的幸福。

意识渐渐模糊了。斛律安惊怒的喊声仿佛远在天边。

宇文非喃喃地再叮嘱一遍。

“带我走……把我葬在……草原上……”

一望无垠的草原……清澈的蓝天白云……

他无缘的故乡……

“闭嘴!我不会让你死!”斛律安大声咆哮着,眼泪却不可抑制的落了下来。

伸手将宇文非抱在怀里,背贴住自己的胸膛,手按住他的心口,缓缓运气,护住他随时都可能断绝的微弱气息。

和煦的真气游走在宇文非的四肢百骸,探查也抚慰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肺腑经脉。

斛律安心惊不已!

什么时候开始,宇文非的身体已经衰弱到这样的地步!

小心的催动真气,为自己也为宇文非疗伤。

时间一点点过去。宇文非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呼吸也平稳起来。

斛律安紧皱的眉头却始终没有松开。

宇文非能撑到此刻,全凭自己以内力支持。

这真气的流转,一分一秒都中断不得。

然而,此去的路途凶险异常,前有拦截,后有追兵。

若是自己孤身一人,要想突围而出是轻而易举。

可是,多了个宇文非,而且是伤重垂危的宇文非,一切都变得不确定。

这样的情况下,怎样才能保护宇文非周全?

 

(三十五)

宇文非闭着眼睛,轻声道:“往山上走。”

“山上?”斛律安这才发现自己正置身山脚下。

可是眼前的山脉连绵不绝,究竟该往哪里走才好?

仿佛看出他的疑惑,宇文非轻喘片刻,又接着说:“先登上山顶。我再指路。”

区区几句话,就已耗尽他所有力气。

宇文非在心里苦笑一声,虚软地靠进斛律安怀里。

能遇到斛律安这样的绝顶高手,也算是老天留给他的一线生机。

究竟还能撑多久?只怕是谁都回答不出的问题。

斛律安抱着宇文非,提气纵身,往山上奔去。

不过一炷香功夫,就已来到山顶。

宇文非勉强睁开眼睛,俯瞰山下,仔细辨明了地形,指出一条路来。

斛律安依言而行,到了目的地,再让宇文非指下一个方向。

如此这般,走了整整一天。

一路上既经过山野,也走过城镇,还买了干净衣服,又在饭庄里吃了饭。

一个骠悍的异族人,抱着一个绝美的少年。这样奇异的组合,又是这样的的招摇过市,竟然没有遇到一点麻烦,斛律安着实感到不可思议。

他哪里知道,宇文非先后跟随宇文拓和端靖,两人都是朝廷重臣,端靖更是执掌兵权,以至于这些年来,中原的陈兵布防,宇文非早已了然于胸。

虽然端靖毫不留情地洒下天罗地网,在宇文非眼里,却处处都是可乘之机。

只因宇文非太了解端靖。

而端靖,却捉摸不透宇文非。

事情虽然出乎意料的顺利,斛律安的神经还是始终绷得紧紧的。

宇文非的身子,丝毫没有起色。

若是离了他的内力支持,随时都有气绝的可能。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一劳永逸的治好宇文非?

斛律安陷入深思中。

片刻之后,斛律安轻拍宇文非的脸颊,唤他醒来。

“宇文非,我教你内功心法吧。”

想来想去,这是唯一的办法。

宇文非受的是内伤,便只能用内力来治。

旁人的内力传入他体内,免不了要打上几成折扣,效果有限,更不是长久之计。

不如传他心法,让他自行修炼。再由自己从旁相助,当可事半功倍。

宇文非惊讶地睁开眼睛。

“内功心法,乃是不传之密。你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教给我?”

斛律安看着他,笑得温存。

“你不是随便什么人。我喜欢你,所以教你。

宇文非心头一颤。

回过头去,看着斛律安深情无悔的眼睛,蓦然有种说不出的伤心。

他爱的若是这个人,多好。

轻叹一声,宇文非悲伤地阖上眼睛。“你又何必呢?”

察觉到背后的人僵了一下,宇文非狠狠心,继续把话说清楚。

“你明知道我要的不是你。”

“我若能活下来,定会回到端靖身边。”

“你为我付出再多,我也没有办法回应你。”

一只大手轻轻捂住他伤人的小嘴。

“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只想你活得好。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要。”

 

(三十六)

当晚,斛律安找了个僻静的山洞安顿下来,以便专心教授宇文非。

宇文非天赋奇高,再加上斛律安倾囊相授,不出一个时辰,便将那套艰涩的内功心法学会了。

斛律安嘱宇文非盘膝而坐,抱元守一。

自己则伸手抵住宇文非背心,将雄浑的内力缓缓注入。

渐渐的,宇文非感到体内气流激荡,整个身子仿佛要爆裂一般,不禁轻吟出声。

斛律安明白已到紧要关头,当下嘱宇文非默运心法。

奔腾的气流终于找到出路,逐渐归入经络中,缓缓流动。

再加上斛律安磅礴的内力推动,原本受伤淤滞的经络一点点通畅,任督二脉也在不知不觉中打通。

充沛的气流畅通无滞地运转大小周天,然后流入丹田,被宇文非纳为己有。

大功告成。

斛律安终于松了口气。

方才他看似镇定自若,其实心里不知有多紧张。

宇文非半点功底都没有,又身负致命的重伤,强行运气,实在危险异常。若有半点差错,便会害他送了性命。

然而情势紧急,又不得不如此。

其中的挣扎和恐惧,真的只有自己明白。

宇文非还在闭目调息。

原本毫无血色的小脸,此刻透出莹白如玉的光泽。

斛律安欣慰的笑了。

孱弱的宇文非已经脱胎换骨,成为顶尖高手。

寻常武夫如端靖之流,再也伤他不得。

因为,他已将自己三分之一的功力传给宇文非。

对他而言,损失这点功力仍足以睥睨天下。

对于宇文非来说,却可以省却他长长几十年的修炼,保护他免受伤害。

宇文非要走,他不会强留。

但是在此之前,他必须保证宇文非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那样的苍白脆弱,那样的奄奄一息,他再也不想看见。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色渐亮。

又是一天了。

宇文非轻吐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

体内涌动着的力量,那么汹涌,那么陌生。

是斛律安的无私馈赠吧!

自己欠这个人太多,太多。

尚不及开口道谢,便已被斛律安打断。

“我再教你一套剑法,可以防身。”

时间有限,他恨不能将自己的一切,都教给宇文非。

斛律安堂堂九尺之躯,剑法却空灵妙曼,宛若女子。

剑光闪处,犹如雪花飞舞,飘摇不定。

舞罢收剑,看到宇文非又惊讶又难以启齿的样子,斛律安不禁朗声大笑。

“我自己的剑法大开大阖,过于刚猛,你学不来的。”

“这套‘流风回雪剑’是我姑姑所创,以轻灵变幻见长,很适合你。”

“而且……你舞起这套剑法,一定很好看!”

宇文非微蹙着眉头,似乎有些出神。

斛律安连唤他好几声,他才茫然睁大眼睛,仿佛不知身在何地。

斛律安又好气又好笑,也不多言,一把拽起他,将剑法又一招一式地在他面前演练了一遍,盯着他学起来。

宇文非象是生来就是学剑的。

学会一整套剑法,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

 

(三十七)

雪白的身影,舞着银色的剑光,美得竟有些虚幻。

斛律安几乎看得痴了。

多少年前,他还是懵懂少年,最爱的就是看姑姑舞剑。

飞雪般缥缈的剑光,却带着杀人于无形的剑气。

这样惊心动魄的美丽,深深震撼了他的心。

这个世界上,竟有人可以美得如此脆弱,又脆弱得如此凌厉。

比如姑姑。比如宇文非。

年岁渐长,物是人非。

他最喜欢的姑姑,在许多年前和他父亲交恶,从此音讯杳然,不知所踪。

时隔多年,却在宇文非身上,看到她的影子。

“姑姑……”沉浸于往事中的斛律安,喃喃道出自己的思念。

宇文非浑身一颤,手中的长剑“锵”的一声,落在地上。

斛律安不会知道,他的姑姑,也就是宇文非的母亲,早已香消玉殒。

那一年,她意外地怀了的身孕,却坚持不肯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也拒绝打掉孩子。

结果被暴怒的兄长废去武功,逐出家门。

颠沛流离中生下的不被祝福的孩子,就是后来的宇文非。

失去了赖以防身的武艺,一个异族女子行走在中原,步步都是危机。

何况,她还带着孩子。

那个声称爱她的男人,却无法保护她的安全。

她死得那么痛苦,那么悲惨,甚至没有机会和任何人告别。

黑暗的往事潮水般汹涌而来,宇文非颤抖地跪倒在地上,发出一声压抑至极的呜咽。

那个噩梦般的夜晚,烈焰包围着他和母亲赖以栖身的小屋。

他远远地躲在树林里,听着母亲用生命发出的警告: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一声声,那么凄绝,那么急切,狠狠地掐断他追随母亲而去的想望。

他僵直地站在原地,直到母亲的声音渐渐微弱直至消失,直到那帮纵火行凶的人狂笑而去。

然后他悄悄地离开了。甚至没有去收殓母亲的遗骸。

他不能冒险。他没有失败的本钱。

母亲忧伤的叹息仿佛还在耳边。

“非,我不想怨恨任何人。”

“我希望,你也不要。”

“原谅我的自私,我没有教你任何东西。”

“因为我不能让我的能力,被你用来伤害我爱的人。”

母亲,你真的很自私,你知道吗?

为了你的爱情,你可以牺牲自己。

可是,你有什么权力牺牲你的孩子?

你怎么忍心留我一个人在世上,却不允许我保护自己?

母亲,你爱的人已经不在。

我也不再是那个只能任人欺凌的孩子。

很遗憾,我不能如你希望的那般宽容和饶恕。

我也不会放过曾经伤害我的人。

 

(三十八)

宽厚温暖的手掌搭上宇文非颤抖的肩膀。

宇文非缓缓抬起带泪的双眼,脆弱的神情中,竟有一丝嗜血的疯狂。

“宇文非?你怎么了?”斛律安担忧地半跪在他身前。

他刚才说了什么?是不是触到了宇文非的痛处?他实在想不起来。

可是害宇文非伤心,决不是他的本意。

斛律安深深地叹了口气,将宇文非抱进怀里。

“不哭,不哭……”一边喃喃的安慰着,一边轻拍他微颤的背脊。

这样的笨拙。却又这样的真挚。

宇文非怔怔的看着他,眼中的暴戾之气渐渐褪去,然后小嘴一扁,埋头在他宽阔的胸膛里,放声大哭起来。

斛律安方才觉得放心一点,顿时又被他哭得慌了神。

他认识宇文非的时间虽不长,对他那外柔内刚的性子却也知道几分。

短短几天里,宇文非经历了多少事,又受了多少折磨?

被他的掌力所伤,被端靖用作人质,他那么平静。

为救自己出狱,他挟持端靖,以致后来生离死别,也没有半分色变。

一直到他吐血坠马,性命垂危,都没有见他流一滴眼泪。

然而此刻,他却哭了。

哭得那么伤心,毫不掩饰。哭得像是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斛律安轻叹一声,换了个姿势,让宇文非靠得舒服些。

宇文非跟着蠕动一下身子,头也不抬地继续哭。

温热的泪水渗透斛律安的衣衫,印上他的胸膛。

这一刻,斛律安的心情是宽慰的。

他所付出的一切并非没有报偿。至少,他得到了宇文非珍贵的信任。

他完全可以想象,慎言慎行的宇文非,绝少在人前暴露出自己的脆弱。

不知道过了多久,宇文非的哭声渐渐小了。

然后,他靠在斛律安的怀里睡着了。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睡的那么安心,那么香甜。

所有的爱恨情仇,都可以先放在一边。

天黑了。天又亮了。

宇文非迷迷糊糊地醒来,想要舒展一下筋骨,突然感到自己被禁锢住,动弹不得。

一惊之下,猛地睁开眼睛,正对上斛律安专注的眼眸。

眼睑下,有着青黑色的阴影,显示他一夜都未成眠。

前一天的记忆迅速回笼,有一刹那,宇文非几乎想闭上眼睛逃避。

哭到睡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事。

可是他很快平静下来。

他已经隐忍了太久,久到几乎崩溃。

所以才会再受到触动的那一刻,萌生出想要毁天灭地的疯狂念头。

一念之间,他几乎堕入魔道。

幸好,有斛律安在。

斛律安啊……自己究竟欠了他多少情?

又该怎样才偿还得清?

“你还好么?”眼看着宇文非的神情变幻不定,斛律安小心地询问。

宇文非微微一笑,仿佛雨过天晴。“我很好。”

“那就好。”斛律安松了口气,几度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昨天……你为什么哭?”

宇文非静静地看着他,像是在思考该如何回答。

最后,他扬起一抹清冷的微笑,摇了摇头。

“知道太多的人,不会快乐。”

他一个人背负着所有的秘密,已经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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