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好的机会,可以一飞冲天。
为什么就这样放弃了呢?
舍高官厚禄而就书童——什么样的人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空旷的校场中,斛律安依然执枪而立。
只是,他的枪已垂下。
他的神情如此沉痛。
他的身影如此苍凉。
宇文非,对不起。
我已经尽了一切可能,希望给你最好的未来,你却偏偏要选一条最坎坷的路。
也逼着我,不得不暴露出最丑陋的一面。
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完美,甘愿付出一切而不求任何回报。
我不是。
但我多希望我是!
你若是愿意跟我走,那么一切都可以成真。
我永远都会是那个深情无悔的男人,陪伴你,保护你,提供我的胸膛,我的拥抱。
只要你愿意。
只要你愿意……
然而,你选择的终究不是我。
正如我终究要辜负你。
我不会勉强你,也不想伤害你,但是,我不能不防备你。
你太危险。
在你柔若无助的伪装之下,我是唯一一个有幸与你交手的人。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你有多可怕。
我应该除掉你的。
像你这样的人,即使留在身边都是心腹大患,更何况还是敌人。
如果当初,我多狠心一点……
如果现在,我少爱你几分……
罢了。罢了。
至少我能确定,你不再有机会与我为敌。
今日的惊天一战,再加上往日的种种流言,你们的皇上不可能不猜疑不忌惮。
宇文非,聪明如你,当知如何自保。
终此一生,你将不再有一展长才的机会。
是我害你。
我曾经恨你,后来爱你。先是救你,终而害你。
你呢?
你从来不曾爱我,此刻……可会恨我?
斛律安深深地看着宇文非。
宇文非低垂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
他只是静静的站着,站在端靖身后,仿佛他生来就应该站在那里的,从来都没有离开。
斛律安无力地闭上眼睛。
即使一开始就设想过这样的结局,真的发生了,还是难以面对。
他已失去宇文非。
连那些珍贵的信任和依恋,都被他一手毁去。
无法挽回。无法解释。
所以,无需留恋。无需告别。
(六十三)
深夜。
斛律安独自出城。
他的使命已经达成,再没有逗留的理由。
甚至连个可以告别的人都没有。
当初,他一个人来。
此刻,依然一个人走。
如此静夜,宇文非想必陪在端靖身旁。
这对历经磨难的恋人,是在互诉衷情?还是在温柔缠绵?
他已不敢再想。
心痛到极致的时候,只能努力说服自己:
君子有成人之美。
斛律安纵有千般不是,至少在这一点上,对得起宇文非。
默立片刻,正待转身离开,突然察觉身后有极轻的掠空之声,距他仅数尺之遥。
斛律安悚然一惊!
他方才过于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竟被人如此欺近!
仓促之间已不及回身,斛律安足下发力往前一纵,同时反手一掌,往身后击去。
这一掌临危而发,用上了十成功力,直如排山倒海一般。方圆十丈之内,无坚不摧。
然而,身后的那人却轻易就闪过了。
非但闪过,还直扑到斛律安的背后。斛律安身形尚未跃起,就已被他拦腰抱住。
如此熟悉的触觉。如此熟悉的气息。
斛律安心头一颤,蓄势待发的第二掌再也挥不出去。
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你怎么会在这里?”
身后的这个人,自然就是宇文非。
只听他冷哼一声,微嗔道:“我若不在这里,岂不是让你偷偷溜走了?”
搂在斛律安腰上的双手用力一握,像是在惩罚他的不告而别。
斛律安苦笑。
之所以不告而别,是因为他不敢见宇文非,因为他问心有愧。
偏偏此刻,他最怯于面对的人就在他身后,质问他为什么要偷偷离开。
他既不能解释,又不敢转身,只得僵硬地站在原地。
宇文非幽幽叹息一声。
“斛律安,你为什么躲着我?你这一走,不知何时才会相见,为什么连一句告别都没有?”
说到这里,声音已微微哽咽。
“若不是我猜到你会连夜出城,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你是不是就打算一走了之,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斛律安心神撼动,猛然转身,正对上宇文非带泪的眼。
所有的顾忌和防备突然消失了,胸中涌上一阵冲动,激荡肺腑,无法自持。
怎么可以就这样离开?
带着愧疚,带着憾恨,带着不知是爱是恨的忐忑,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甘心?
“对不起。”伸手将宇文非紧紧抱在怀里,斛律安的声音低哑而伤痛。
“我不得不那么做。对不起。”
“你……不要恨我。”
宇文非用力摇头,泪水纷飞。
“我……我怎么会恨你?”
我怎么会恨你?怎么会恨你?
你待我如何,难道我不知?
你说你喜欢我,想带我离开。
你小心翼翼地问我,“你可愿意?”
你为我束手就擒,受尽牢狱之灾,落得满身刑伤。
你轻轻地笑着说,“能为你受苦,也是一种幸福。”
你救我性命,传我武功,令我脱胎换骨。
你说,“我只想你活得好。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要。”
你那样紧紧地抱着我,压抑而颤抖。
你问我,“你爱我么?”
我不爱你。我是那么那么的抱歉。我不爱你。
你这样待我,我竟然不能爱你,已经是我的罪过。
又怎么会恨你?怎么会恨你?
(六十四)
误解和猜疑可以在拥抱和泪水中化解,分离却是不可避免的终将来临。
真的到了这一刻,反而没有想象中伤痛欲绝,彼此都从容而平静。
经过了那么多惊涛骇浪,这一点小小的分别算得了什么?
只要有心,何愁不能相见!
互道一声珍重,各自踏上归途。
斛律安属于那片遥远的不得一见的草原。
宇文非的归宿又在哪里?
是不是就在困在端靖的身边,终生蛰伏?
王府里。
端靖躺在床上,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半掩的窗户。
不久之前,宇文非从这里悄然离开,没有惊动任何人。
沉睡的王府中,只有浅睡的端靖察觉到他的动静。
事实上,自他们在校场重逢以来,端靖就无法挥去心中异样的感觉。
激战中的宇文非太过耀眼,以至于后来的屈身为奴荒谬得不可思议。
他表现得太平静了。
没有委屈,没有怨怼,他只是静静的跟在端靖身后,为他沐浴更衣,为他止血疗伤,就如他初进王府时那般恭敬体贴。
面对这样的宇文非,端靖感到的却是一种彻骨的寒意。
这不是宇文非应有的样子。
他放弃一切,难道只为了做一个称职的奴才?
不可能的。
那么,他必定另有所图。
端靖几乎无法克制自己往最坏的方向猜测。
几天之前,宇文拓提出想要调查宇文非的出生。
鉴于之前发生的事情错综复杂,启人疑窦,端靖没有反对他这样做。
可是当调查的结果呈现在他面前时,他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阻止,为什么要知道这一切。
宇文非的母亲是一位异族女子。
就在他们“捡到”宇文非之前的几天,他的母亲被人纵火烧死在家中。
相隔太久,具体情形已不得而知。
但仅仅以上两点,就足以令人心惊。
几乎可以肯定,当初宇文非与他们的相遇是他刻意安排的。
无论丞相府还是端靖王府都是军机要地,他蓄意混入其中,为的是什么?
他若是出身普通人家,怎么会有人蓄意纵火,又怎么会与突厥主帅斛律安关系暧昧?
还有他那足以惊世骇俗的武艺,这些年来竟隐藏地如此之好,丝毫不被人察觉。
种种迹象无不指向同一可能——宇文非是潜伏在他们身边的奸细。
但是,真的是这样吗?
他的痴情,他的泪水,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吗?
有生以来第一次,端靖放任自己的情感淹没理智,拒绝相信这种可能。
奈何,他可以拒绝相信,却不能拒绝思考。
尤其是在这宇文非不辞而别,久久不归的深夜。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道身影掠过窗口,进入房间。
端靖稳住呼吸,看着那人影轻轻的关上窗,返身走向端靖的卧床。
就在他将至未至的一瞬间,端靖点燃了灯。
幽幽的火光照亮来者的容颜,正是去而复返的宇文非。
突忽其来的光亮令宇文非讶然止步。
他的心还沉浸在旷野夜风的送别之中,一时间还来不及换上恭敬谦卑的面具。
端靖定定的看着眼前的宇文非。
他的眉间还带着离愁,眼底还蕴着泪意。
这般神情,令他今夜的去向昭然若揭。
端靖原本已经混乱不堪的心绪中,又多了一分又嫉又恨的滋味。
(六十五)
“这么晚了,你去了哪里?”
明明知道答案,端靖还是要问上一问,下意识的希望宇文非能有个完美的解释,可以否认他先前的种种猜测。
宇文非却只是沉默,并不作声。
端靖苦涩地笑起来。
“你为什么不跟他走呢?”他叹息着,几乎有些遗憾。“我对你已经没有用了。”
“我可以向你保证,你不可能再从我这里得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现在,我建议你立刻离开。或许他还没有走远。一切都还来得及。”
宇文非没有听从他的建议。
他带着一丝疑惑看着端靖,轻声反问:“我想要的东西?”
端靖突然怒了。
他退让的还不够吗?
宇文非,一个奸细。一个潜伏在他身边的奸细。一个不知窃取了多少机密的奸细。一个骗取了他的真心和身体的奸细。
无论怎样残酷的刑罚,用在他身上都不会过分。
真要送到刑部,不知有多少血淋淋的刑具,等着撬开他的嘴?
如今,他什么都不追究,什么都不再问,只是纵容他离开。
他还想怎样,还想怎样呢!
是不是在他眼里,端靖就只是一个可以任意愚弄的傻瓜?
“你想要的东西,怎么要来问我?”端靖冷笑。“今晚白白出去一遭,难道没有接到一点新的指示?”
宇文非微微愣了一下,仿佛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然而很快的,他的眼神锐利起来。
“王爷的意思是?”他的语气维持着恭敬的表象,却又隐藏着危险。
“我的意思是,我不会永远任你愚弄!”端靖终于按捺不住。
“你若聪明,就该及早抽身,留着你的小命,好受你主子的打赏!”
宇文非浑身一震。
他看着端靖的眼神是那样的痛楚而又不敢置信,以至于端靖几乎要怀疑自己的判断。
“听王爷的意思,是在指认奴才是个奸细了?”宇文非轻轻的问。
端靖只是沉痛的看着他,没有回答。
这不回答,本身就是一种回答了。
宇文非失望已极,愤怒已极,反而仰天大笑起来。
“既然如此,王爷又何必放奴才走呢?”他上前一步,紧紧地逼视着端靖。
“王爷难道没有什么话想要问奴才吗?”
“你!”被他这么放肆的一问,端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是奴才疏忽了。”宇文非讥诮地笑了。“想来王爷是不习惯在卧房里问话呢!”
他转身开了房门,躬身道:“王爷请。”
端靖瞪着他,不知他待要如何。
宇文非一直维持着鞠躬等候的姿势,直到端靖整了整衣服,缓缓步出房门。
门前站着几个值夜的侍卫,像是被宇文非的大笑声惊动,赶来查看的。
眼见端靖亲王带着宇文非走出来,他们也不敢多问,只是在后面不远不近的跟着,以防万一。
宇文非引着端靖,走向王府中的偏僻之处。
端靖突然意识到宇文非的目标所在,猛然站住。
“你……”他正想开口,却被宇文非用力扯住手腕,重重地踹开门,推了进去。
端靖踉跄几步,方才站稳。
迎面扑来的,是浓重的湿气,和淡淡的血腥味。
幽暗的石室里,只有一支火把发出明灭不定的光线。
这里,赫然是他当初刑求宇文非的地牢。
(六十六)
宇文非关上门,点燃所有的灯笼火把。
火光照亮了地牢中央的刑架,也照亮了挂在墙上的几根长长短短的皮鞭。
宇文非漫步上前,一根根依次看过去,摇头叹息道:“府里的总管真是该打,只备这几条鞭子,怎么够用?”
“这般架势,不过吓唬一下犯错的下人罢了。要想令宇文非开口,却是万万不能。”
他转过身,对着端靖冷笑。
“王爷还是赶紧差人去刑部的好,捡那夹棍钉板之类多借些回来,看看能不能撬开宇文非的嘴?”
端靖气得发抖。
莫说他府中没有那些东西,纵然是有,又怎会用到宇文非身上?
宇文非顿了一顿,笑容更冷,夹着无边无际的愤恨、绝望与疯狂。
“奴才真是糊涂了,王爷何须这些俗物?只消王爷的一只手,只怕奴才便消受不起呢。”
他走向中间的刑架,将两只手腕铐在架上,淡淡道:“王爷请了。”
等了片刻,见端靖只是瞪着他,并无动手的意思,宇文非叹了口气:“几日不见,奴才竟把王爷的喜好都忘了,真是罪该万死!”
说到这里,猛地提高了声音,喝道:“来人!”
门外的侍卫应声而入,见到这般光景,都惊得呆了。
“都傻在那里干什么?”宇文非冷喝道:“还不快点操起鞭子,抽上几鞭给王爷助兴!”
“住口!”端靖打断宇文非的话,对着那些手足无措的侍卫怒斥道:“都出去!”
侍卫忙不迭地退下了,地牢的门也被重新关上。
剩下端靖和宇文非,注视着,对峙着。
良久,端靖深深叹了口气。
他并非愚顽不灵之辈,见宇文非气怒到如此地步,自然知道必定是自己又错怪了他。
端靖小心翼翼的将宇文非从刑架上解开,低声道:“是我错了,不该无端诬赖你。”
宇文非不言不动,只是冷冷的看着他。
端靖心中一痛,猛地将宇文非抱进怀里,颤声道:“宇文非,宇文非……我们经过了多少事,终于可以又在一起,多不容易!你就莫要再生我
的气了,好么?”
宇文非一点一点的从他怀里挣脱开,他的眼睛依然是冰冷的,疏离的,就连曾经有过的愤恨与疯狂,都已隐去不见。
端靖的心中慢慢涌上一阵恐惧。
他在宇文非的眼里,看不到一丝感情,一丝宽恕。
眼前的宇文非,仿佛随时都会消失,永不回头。
“宇文非……”端靖哑着声音,轻声道:“我知错了。求你原谅。”
然后,他缓缓的,缓缓的,跪倒在宇文非面前。
尊贵的端靖亲王,从来只跪君王只跪父母的端靖亲王,就这样在宇文非的面前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