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春风尽余欢----怀凌
  发于:2010年02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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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卿书向前一步,手覆在杨宏修拿着刀柄的手上:“你要杀他,只能在战场上。”
  杨宏修抬眼看着玉卿书的眼睛。
  “不管霍布怎么说,这场比武切磋,不允许出现任何意外。”玉卿不躲不避,坚定不移,“你必须赢他,但绝不能杀他。”
  杨宏修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玉卿书,一直看着。
  玉卿书躲不能躲,放又放不下,明知自己这话很残忍,也只能这样与他对视着。
  “如果你一定要杀了谁才甘心,那就用这把刀,取了我的性命吧。”玉卿书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咬牙说道。
  杨宏修紧握刀柄的手终于松开,缓缓地低下了头。
  玉卿书心中愧疚,沿着杨宏修的手臂向上,揽着他的头向下,靠向自己的肩窝,肌肤相贴,颈项交缠,非要真切的听到对方呼吸的声音才感心安。
  三日后,巳时一刻,北大营校场,皇帝驾临,众人恭迎。
  例行的客套后,观战众人纷纷入座,由北大营的一名校尉宣布,比武开始。
  李旦与杨宏修同时走向校场中央,抱拳行礼后,比武正式开始。
  李旦身着胡服,手持九环大刀,拉开架势,一手为掌,一手扬刀过顶,目标都指向杨宏修。
  杨宏修一身劲装,长刀离地,却仅仅是侧过身,握刀在手而已。
  台上观战的玉卿书手心冰凉,还没开打已经紧张的快要忘了怎么呼吸。
  “放心吧。”一旁的伯言撇撇嘴,说,“虽然我不喜欢杨宏修,但我相信他一定赢得过那个李旦。”
  玉卿书勉强笑了笑。
  台上二人对峙片刻,李旦眼中精光一闪,冲向杨宏修。
  玉卿书呼吸一窒,只听锵的一声,李旦的刀砍在杨宏修长刀的刀柄上。李旦抽刀再砍,杨宏修双手握刀,一正一反,磨、展、挂、拘,都是守势。
  长刀在马上更能发挥优势,相比之下,李旦的大环刀比较灵活容易掌握,适于贴身近战,是以李旦一接近杨宏修便是步步紧逼,密集出刀。杨宏修找不到拉开距离的的机会,不得不退,一边凝神接招,丝毫不敢大意。
  几个来回之后,杨宏修已被逼至场地边缘。
  李旦大刀再次砍来,却见杨宏修身形一矮,长刀突然离手,俯身扫腿。李旦下盘没有防备,惊异之间本能地向后退去。杨宏修回身再度握刀,指向退远了的李旦,一劈一裁,在李旦腹部铠甲处划出一道痕迹。二人之间并无停歇,随即扬刀再战,双方都知道自己的兵器适合怎样打,却在一时之间也无法完全克制对方兵器擅长的打法。时间久了,双方握刀的手都渐感酸麻,不觉间已是汗流浃背。
  杨宏修眼神始终隐忍,仿佛一直处于爆发的边缘,强迫着自己保持理智,每一出手都是狠狠地砍下去,却又在中途收了力道,在本就不占优势的速度和应该占到优势的力量上都大打折扣。
  场中踱步对峙之间,李旦持刀突袭,杨宏修正待卸下对方招式,忽然脚下一滑,刀锋一偏,错过了横扫过来刀刃,向旁退去的同时扬臂急挡,刺啦一声,臂上现出一道血痕。
  台上玉卿书心下一动,就要起身,被伯言连忙拉了回去。
  “你疯了?陛下在呢!”伯言紧抓着玉卿书的袖子,低声斥责。
  玉卿书目光不离场中,心口猛跳,面色灰白。
  杨宏修似乎并无大碍,一旁校尉也没有要上场阻止的意思。铿锵声中,双方又是交手数回。
  玉卿书却是坐不住了,他在杨宏修受伤的瞬间就后悔了——为什么要去找杨宏修说那些有的没的?
  看杨宏修挥刀,玉卿书有一种莫名的悲愤,他直觉上认定,这种悲愤正是他强加给杨宏修的。
  杀父仇人就在眼前而不能手刃,还要处处退让,那需要怎样的忍耐力才能做到?
  待到杨宏修又一次险险躲过李旦的攻击时,玉卿书已是冷汗淋淋,难以抑制地重复想着:算了,不要忍了,杀了他吧,杀了他给杨老将军报仇吧,杀了他吧。
  杨宏修却还在压抑,一边是稍有闪失便论生死的对决,一边是强行压下的仇杀欲望。
  玉卿书看着杨宏修,觉得自己好像被他身上骇人的戾气与刻骨的悲伤环绕,火一般的蔓延至四肢百骸,缚紧了身心,非要将人烧的尸骨无存。
  玉卿书跟着场上杨宏修的身影,手握成拳,下意识地在口中默念着“杀了他吧求你了”。
  伯言按着玉卿书的手腕,生怕他一松手玉卿书就要跳起来跑到比武的场地中。
  场中正是危急时刻,杨宏修劈刀的瞬间左身现出破绽,李旦刀势一转砍向杨宏修的左臂,杨宏修右手持刀顺势向后,左手接住刀柄前段,以刀刃迎刀刃,凌空砍下,一声脆响,李旦手中的九环大刀竟被砍断。杨宏修刀势不减,迅速换由右手持刀,电光火石间,刀柄下的刀鐏横扫向李旦的喉咙。
  杀了他!
  刹那间,同样的念头在杨宏修和玉卿书的脑海里闪过。

  折十二 北邙松柏锁愁烟

 

  连李旦自己都认命地闭上了眼。
  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刀柄带出的劲风,锐利的杀气扫向他的咽喉。
  他觉得时间像是过了很久,他闭着眼睛等待死亡的来临,索命的攻击却没有如期而至。
  刀鐏在与李旦喉咙差半寸的时候,生生地停住了。
  杨宏修双手握刀,狠狠地盯着等死的李旦,在离目标半寸的时候,硬是停住了。
  比武到此为止,杨宏修胜,场中无一人有异议。
  皇帝对二人一番夸奖赏赐,杨宏修始终面无喜色。
  李旦不解,离开时几次想与杨宏修说话,最后都作罢。
  皇帝走后,观战众人才慢慢散去,玉卿书被伯言拉着先走,边走边往杨宏修那边望去,正巧杨宏修也看过来,二人目光不期而遇,一个忧心忡忡,一个心神恍惚。
  玉卿书不由地想往杨宏修那边走,又被伯言牢牢拽住。
  “陛下召见,还不赶快走。”伯言边说边拉着玉卿书跟着齐王一同离开,玉卿书几番回首,杨宏修却没再看他。
  说是陛下召见,但有话要说的是靖国侯。
  老侯爷后来才被告知比武之事,知道的时候皇帝已经准奏了,不好再反对,比试结束,终于发作。
  皇帝御书房的偏殿里,靖国侯直接质问月什四王子霍布:杨宏修与李旦之间有杀父之仇,安排这二人比武居心何在?
  霍布则一口咬定事先不知二人仇怨,只是一直仰慕杨宏修威名,想见识见识他的本事。
  他的话当然没有人信,但酒桌上也确实没人提起杨宏修与李旦有杀父之仇,此事最后不了了之。
  皇帝一直没说什么,但玉卿书回家后被爷爷靖国侯狠骂了一通,说他白当了三年的礼部侍郎,轻易让番邦夷人讨去个便宜,若是场中杨宏修输了或者直接杀了李旦,事情要怎么才能妥善了结?
  玉卿书不能反驳,他爷爷虽然霸道,也不能公然数落皇帝和齐王的不是,当然只能说他。
  第二天杨宏修告假,没有去上朝。
  第三天杨宏修接着告假。
  第四天旬休,天没亮就下起了小雨,一直到晌午天还是阴沉沉的,不见一点晴色。
  玉卿书对着后花园那一片早就谢了花的桃树发了一上午的呆,靖国侯罚他三天不准出去乱晃,散衙后立刻回家。
  这是第三天,玉卿书痛苦的抱着头,坐立不安。
  小童抱着披风和伞,轻轻推开门。
  “少爷,夫人说,你要是想去找杨将军的话,可以从侧门偷偷出去。”
  “母亲?”玉卿书一怔,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传这样的话过来。
  “夫人说,杨老将军对玉家有恩,杨将军又与少爷你交好,杨将军在京城的熟人不多,少爷能劝,就去劝劝吧。”
  “劝?劝什么?”玉卿书又是一怔,有恩交好之类的都是借口,容氏曾暗示他对杨宏修多些防备,怎么如今又变了态度?
  “杨家管家派人来说,杨将军去祭拜杨老将军,两天没回去了。”
  “……杨家管家什么时候来的?来过几次?”玉卿书咬着唇,微微蹙眉。
  “算这次三次了,刚刚才走。”小童低着头,玉家好几个下人都知道杨家管家来过,不过夫人不准人说,他们也不敢多嘴。不同的是,他是玉卿书的贴身小童,知情不报,心中有愧。
  玉卿书没有跟他计较,一把接过披风和油伞,边走边问清了杨老将军葬在何处,又叫人牵了马来,悄悄绕到侧门,伞也不及撑。
  杨宏修跪在父亲坟前,任雨水湿透了衣衫,纹丝不动。
  他嘴唇干裂,眼神空洞,面色灰白,表情木然。他身边是两坛酒和三只碗,和自己的那把斩杀敌人无数的长刀,刀盘深深地插入泥土里。
  玉卿书去的路上,碰到拿着食盒往回走的杨家小厮。
  杨宏修连着三天没吃什么东西,又不许人靠近,没日没夜地跪在杨老将军坟前,像要以死谢罪般。
  玉卿书远远地下了马,撑着伞走过去,离杨宏修还有四五步远的时候,杨宏修突然拔出身边的长刀,凌空刺了过来。
  刀尖停在胸口下方,玉卿书停住脚步,站在原地,看着杨宏修,默默地将手放在刀背上。
  他想起自己曾对杨宏修说过,如果你一定要杀了谁才甘心,那就用这把刀,取了我的性命吧。
  他说:“若是我非死不可,你动手便是。”
  “你不怕我了?”杨宏修冷冷地问,他一开口,干裂的嘴唇渗出了血痕。
  “……对不起……”玉卿书抓着手中的伞,不由地用了力。不该帮忙促成这场早有预谋的切磋,更不该在促成后却又要求你留李旦一命,让希望破灭,让不能一决生死的不甘心更加深刻。
  “我按照你说的做了,我没有杀他。”杨宏修收回长刀,重新插入土里。
  雨水沿着刀面向下,很快将溅上泥水的刀刃冲刷干净。
  玉卿书走到他身边,合了伞,也跪下去,朝杨老将军的墓碑磕头拜礼三次。
  杨宏修说:“我母亲去的早,父亲怕我一人留在京城会学坏,早早带我上了战场。”
  “我七岁开始就在军营里跟着父亲学习,他说我年纪小,不能和新兵一起操练,便每日早起一个时辰,单独为我训练。之后我回去继续睡,父亲却还要忙营中事务。我十四岁时,父亲第一次带我上阵杀敌,我看到那阵仗吓的不敢动,结果父亲为了救我挨了一刀。那之后我发誓,决不会让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父亲却怕我以后在战场上遇到类似的事情,又给我找了个大夫作师父,教我如果受了伤或中了毒,分别要怎么处理才最好。我二十岁的时候父亲送我这把长刀,说他对不起我,不能给我一个正常安稳的生活,连人生至关重要的成人礼也只能草率安排。我说没关系,我不在乎这些,至少我还可以和父亲在一起。”
  杨宏修撕开覆在酒坛上的红纸,把酒倒在三只碗里。
  一敬天,一敬地,一敬逝去多年的老父。
  “可我是如此不孝……”杨宏修眼睛布满血丝,全身上下被雨水浇的冰凉。
  玉卿书在旁边静静地听他说,不一会儿,身上也被雨水浇透。他打了个寒颤,偏头看了看杨宏修,伸手握住他的手,见杨宏修没有甩开他,便又靠过去些。
  “宏修,这并非你不孝……”玉卿书低着头,说,“你跪在这里于事无补,杨老将军也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
  “你是他引以为傲的儿子,将来还要建功立业,名垂青史。”
  “建功立业,名垂青史?”杨宏修话中带着些许苦涩,“子奚,这话,你说之前,自己信吗?”
  “我信。”玉卿书声音很轻,却也肯定,“宏修,时间久了你就会知道,你现在眼前看到的,并不是未来的样子。陛下有他的打算,你只要忠于他,就足够了。我只怕……”
  玉卿书却没有继续说。
  怕什么?怕没有机会,活到你飞黄腾达的那天。你是他日王朝赖以持续的栋梁之材,必将登堂拜将,身份尊贵,我只怕那时,自己已不在这个有你的世间……
  这样的话,玉卿书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怕话一出口,一语成谶。
  玉卿书笑了笑,又说:“总之,谁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何必执著于现在的不如意?”既说给杨宏修,也说给自己听。
  “宏修,跪坟三日足矣,再不起来,你的腿要受不了了。”玉卿书说完,又打了个寒颤。
  杨宏修没有动,玉卿书皱眉正色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般糟蹋,就对得起杨老将军了?”
  杨宏修眸光一闪,握成拳的手紧了紧。玉卿书站起来,手伸到杨宏修身侧,杨宏修犹豫片刻,还是把手放了上去。
  玉卿书不敢用力,慢慢扶杨宏修起来,杨宏修双腿早已麻木,要站起来时才发现双腿如松软的棉花一样没有力气,也完全没有知觉,好像这双腿根本不是自己的。
  杨宏修跌坐在地上,玉卿书帮他放平双腿,轻轻揉捏了一段时间,感觉才渐渐回来。回血后是针扎一般的疼痛和抽搐,杨宏修咬着牙,抓了满手的泥。玉卿书依然保持了同等的力道揉捏轻捶,虽然知道杨宏修不好受,但这是他会的唯一的活血方法。
  天际划过一道闪电,随即惊雷落下,远处的马惊叫起来。玉卿书见此,决定还是先离开这里。但杨宏修的腿还没有恢复行动能力,他没办法,只好搀着杨宏修一步一步往马所在的地方挪,等帮杨宏修上了马,他已经累的喘不过气来。接着又回去搬了坛酒拴在马身侧,二人方才骑马走回小路,寻了个破庙,躲进去避雨。
  玉卿书把披风脱下来铺在地上,才扶着杨宏修坐下,又从防水的竹筒里取出火镰等物,就着庙里找来干稻草和碎木头在杨宏修身边生了堆火,然后把酒坛放在火堆旁烤。才重新回到杨宏修身边,帮他揉腿。
  杨宏修的腿抽筋,疼的脸发白,他始终咬牙忍耐着,等待疼痛过去。
  玉卿书见他实在难受,抱着酒坛递给杨宏修,说:“喝点吧,会好受些。”
  杨宏修依言喝了几口,而后用力的抹了把嘴,嘴上的伤口又裂开,血衬着惨白的脸,触目惊心。玉卿书看他这样也跟着觉得疼,又没有办法,只能按部就班地帮他活动腿脚,舒展筋骨。直揉到他两手酸疼,杨宏修才终于可以自行站起来活动腿脚了。
  杨宏修在破庙里走了几圈,虽然走的有些难看,但总算是恢复了。随着腿脚的恢复,酒劲上来,身体渐暖,他的脸色也渐渐红润起来。
  玉卿书抱着膝盖坐在火堆旁,喝了几口酒,不冷了,反而觉得全身都烧起来。
  外面雨越下越大,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如鬼哭狼嚎般的疯狂肆虐,杨宏修又找来几块板子挡在门口,安置妥当,才回到庙里,打起火堆的主意。杨宏修一言不发,来回走路的当口,不知从哪里翻出来几根树枝,用绳子和稻草绑了个架子架在火堆旁,随即脱了上衣挂上去,又走到玉卿书身旁,帮他脱衣服。
  玉卿书此时觉得又热又晕,乖乖伸手让杨宏修帮他脱,脱衣服的时候触到杨宏修的手臂,凉凉的很舒服,玉卿书顺着本能,直接抱了上去。
  “子奚?”被抱住手臂才发现不对,杨宏修摸了摸玉卿书的额头,果然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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