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从脸上脱落,水温柔的抚慰着满是创伤的脸和身心,冲进嘴里的液体并不让人痛苦,不再硬睁着,他合上眼帘,投入了自己倒影的怀中。
“克雷泽!”焦急的吼声响彻了池塘,艾荷文连滚带爬的扑到岸边。飘浮在浅水中的是血红色的战衣,红的好象附在其上的鲜血会无止尽的扩散开一样。
克雷泽的脸在水面上浮起。如果没有那几道伤痕、如果他更年轻些就和池塘里的水妖一模一样。青绿色的树叶飘散在战服上,安详的遗容边上是小巧的睡莲,春季的野百合盛放着,垂落的细长叶片在他脸上投下绿色阴影——如此平静的表象,就好象克雷泽是在睡眠中逝去。
就在这样明媚的春天里离开了……
艾荷文捞起克雷泽湿透的身体放在岸边,手指把湿掉的长发梳向脑后。苍白的透明的脸,青紫的唇瓣同水妖是如此相像。第一次见到破碎在面具后脸时便知道,克雷泽就是那只救过他的水妖。
“克雷泽。”用衣袖擦干脸,艾荷文什么都想不起。条约也好,胜利也好,如果没有克雷泽,又有何意义呢?除却克雷泽什么又是有意义的呢?
“艾荷文。”奇妙的音质在身后响起,冰冷的肢体从后面抱上了他的腰。
“为什么呢?你要带走的就是他吗?”贴近冰凉入骨的水妖,艾荷文低语着:“他是活不久,可是在春天?我以为最困难的冬天过去了啊……为什么他要死?”
青紫色的嘴唇贴着他的脸:“他喜欢的不是你。”
知道又如何呢?艾荷文靠在水妖柔弱的身体上低问:“你是什么呢?”
“我是水妖。”话语中的悲伤在两颗心间回荡着。
“水妖又是什么呢?”
“一生中至少要有一次,从世间带走一个生命的妖精。”那张脸是记号,记住它一生中唯一要拖入池的人类长相。
“也要带走我吗?”艾荷文眼角湿润了,克雷泽的身影在眼前模糊。
“不……我喜欢你。”
不需要更多的回答,艾荷文无能为力的靠在水妖身边,回忆着在池底看到的无脸人、带给他七年恶运的两只水妖,还有等不及克雷泽和自己回来的父亲。在百合花池塘边,在水妖冰冷的怀抱中他等待着自己有勇气走向未来没有克雷泽的日子。
克雷泽,我喜欢你……知道吗?
那以后谁也无法解释克雷泽的突然死亡,每个人看到被艾荷文带回来的冰冷尸体的都失声痛哭起来,就算是索雷尔这样被责骂过的人也一样。尽管恨他的人不少,在每个人的心里依旧或多或少的依赖着他,钦佩他抵御外敌的勇气,暗叹着那么勇敢的人再也不会有了。于是,在索雷尔的鼓动下,村里在为克雷泽在广场中央竖立了铜像。在战后依旧困难的村子里,从废弃的铜矿里挖掘出了稀有的红铜矿石,冶炼出铜来。依照死者的脸描摹出粗糙的模样,铸了一个半身像在土石的基座上,面部因为艾荷文的阻止而缺少从死者脸上拓下的泥膜,低劣的浇铸技术使雕像的面部模糊不清。
被索雷尔拉去参观落成时,艾荷文楞住了,那拙劣的铜像仿佛在百合花池塘的水下初见的克雷泽的脸……看不见五官的脸……记忆中深深恐惧的无脸鬼,现在已经不再害怕了。
干涸的泪腺蜂涌出眼泪来,艾荷文深深叹息:如果你能不死的话,我宁可你就是一只无脸的妖怪而非冰冷的雕像啊。
但是这样的雕像是不可以留存太久的,没过多久更美更华丽的克雷泽雕像就取代了他,而那时艾荷文早就随军队离开了。
第二章
平坦的原野上,马车疾奔而走,在初春的清晨惊飞了无数小型鸟兽。宽阔的好象可以迷路在其中的原野上,划下一道又一道车辙的马车由识途的骏马带领着行驶,无拘束感的飞奔向目的地。
靠坐在车窗上,偶尔会看见小动物从起伏的低坡中窜出来伏在不远处注视着旅人。如此丰富的物产使人不得不埋怨造物主的不公,为何同在一国,同在一版大陆上,一边是水草丰美的大地平原,另一边是无法生存的荒芜的高寒山地呢?从山地再伸展的又是一大片不毛之地在环绕着国土,那里居住着数世代的仇敌——孟波顿人。
“真是好马呢,孟波顿虽然是个破地方,马到是出奇的壮实!”
“因为他们连口粮都省下来喂马了,当然养得出好马。”
“是啊,也就是这样的族群,我们才不得不甘拜下风……那么野蛮凌厉的种族,能和他们分庭抗礼的维拉罗人也会被怀疑有孟波顿的血统吧?”
“你在说谁?我还是克雷泽?”抬起头,艾荷文年轻彪悍的脸上飞扬起两道浓眉,炯炯有神的目光精力十足,只是无情冷硬的一如军中一样。这么多年过去,他还象个身在战场的军人没有丝毫放松的感觉。
克雷泽啊……也许克雷泽并没有死去,只是借这个年轻人的身体复活在世上了呢。马车的车厢内,坐在另一边的男人为自己荒唐的想法而感到好笑和发寒,既使共事多年,克雷泽的阴影依然在头顶盘旋不断。说他这个与艾荷文齐名的勇士也同样害怕已逝的战友克雷泽有谁会相信?真正不怕克雷泽的只有艾荷文一个人而已。
得不到答案,艾荷文又沉湎于自己的心思里,回到村里度假的惯例也是放松自己的一种方法,和孟波顿的关系依旧紧张,却也不是一时一刻解决得了的,解放自己紧绷的精神有何不可,只是为什么这个男人要跟来呢?一同逃避掉责任吗?他可不想让这个以他的至交自居的老男人打扰难得的假期呢!一到村里就把他送到索雷尔家去!
空气里传来水和泥土的芳香,潮湿的味道让艾荷文精神一振,离目的地不远了。归乡的感觉,不是愁绪而是淡淡的思念,很快就可以见到那小水妖了,他还和以往一样留在百合花池塘里过他一成不变的日子吧……在时光中变老的只有自己吧。年仅二十六岁的年纪,却在想到水妖一成不变的外貌时犹豫起来。摸索着衣服口袋里的小盒子,唇角意外的翘起,看得对面的老男人吓了一跳,不会吧?这是今年第一次看到艾荷文善意的笑容吧。尽管是这么可怕的笑容……好象会吃人一样,也许真有孟波顿的血统也不一定。
越过平原的马车,离通往村子的新桥越来越近,那样美丽的河面上架着一座红色砖桥,崭新的身姿沉稳的跨在鳞鳞波光上。
克雷泽……我回来了。
村子里聚集了很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聚在马车边上,甚至有不懂事的小孩子伸手在马车上雕刻的花纹柱上乱摸,年轻的少妇怀里抱着孩子,眼睛却停在艾荷文和霍克在他们看来相当华贵的外衣上。和七年前才回来时不同,他已经不是穿着鲜红又破烂的战衣牵着马走在大道上的军人了。过去,他被叫做当兵的或者克雷泽的小鬼子;现在则是城里来的老爷、艾荷文少爷。
霍克第一次来,没料到会被当做观赏物一样围个水泄不通,坐在马车上拍着颠簸痛的膝盖,啧舌道:“城里被先生先生的叫就觉得怪怪的了,想不到会被叫成老爷,咳……感觉真是。”霍克没有说下去,但是艾荷文知道在加入克雷泽的队伍以前霍克只是城里首饰铺子的学徒。如今再风光,他也没有改变习惯,平易近人的个性总听不惯尊称。
“你已经习惯了吧?还是年轻人好,什么事都习惯的快。”自称老了的霍克扬眉笑笑,忘记自己其实也不比人家大个几岁。
习惯吗?其实他并不在意别人叫他什么,老爷还是先生有什么区别呢?称呼变了,心却还是和过去一样,至少和还在克雷泽身边做事的时候一样。
“嘿。”把头探出了马车,艾荷文冲着一个眼熟的少年喊了声:“索雷尔村长什么时候来?”
还在看热闹的少年一楞,确定艾荷文是在叫自己没错,立刻挤过人群来到马车边,脱下头顶带着的破草帽很象样子的鞠了一躬:“艾荷文老爷,村长已经知道了,立刻就到,说是请您稍等一会儿。您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我吧。”
反正这么多好奇的人围着也不可能离开,艾荷文不置可否的点点头,有一句没一句的问着村里的近况,少年擦擦手,身子站得笔挺的一一回答,尽职的象个军人,看得四周的人羡慕不已。艾荷文和克雷泽的故事早就传遍了村子,谁不知道艾荷文本来也只是村长的儿子而已,自从被克雷泽挑去以后就发达了,不过几年就成了了不起的大英雄,每年回来都坐着大马车,在城里都是风光显赫的人物。
似乎没有人记得他其实是被克雷泽征用的二十个少年之中唯一回着回来的,也没有人记得当年的村人是多么憎恨着克雷泽这个名字。现在村里的广场有克雷泽的雕像和纪念碑,去年还听索雷尔说过也要为他立一个。
“村子里多了几张生面孔。”艾荷文挑眉道。
“是啊,老爷,我们村子有平原上最富足的土地,姑娘们都抢着嫁到村里呢。”少年颇为得意的笑着。
“是啊,就象动物一样的生活和满足欲望,一年一年都是这样活着。”手指搭在颚下轻吐出刻薄的话语,引得霍克另眼相看:“天哪,艾荷文你的口气,真是和城里那群迂腐的学者学坏了。”
艾荷文带着鄙夷的口吻:“不是吗?只要满足低级需要就好的人类,没趣透了。”
看到马车外的少年站在大太阳下茫然不解的表情,霍克苦笑:“行了,你去大学就是学的这个?真应该说说那些白胡子老头,教你什么不好教这些?我可不想看到一个将军变成轻佻的书呆子。”
“克雷泽也常常说这样的话,你为什么不说他?”
“那是……”霍克困惑了下,回忆着许久以前的对话,苦笑了下:“克雷泽吗?我都忘记了,他也是这样,好象对所有人都有太多不满的性格真是得罪不少人呢。”
“我才不怕得罪人。”
“或者说没谁得罪得起你吧?”霍克皱眉,不敢苟同他的论调:“克雷泽的事别再提了,已经不是战争年代,你的脾气也改改吧。”
嘴唇蠕动了几下,很向问霍克为什么不再提克雷泽,可是接触到霍克疲惫的表情又退却了,都是来休假的,有些事说了反而影响心情。
怡在此时,马车外的少年突然以一副老资格的口吻道:“艾荷文老爷,你这位干事实在不称职呢,老爷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怎么能命令老爷呢?”话到后头居然教训起霍克来。
“干事……”艾荷文回头看了看霍克,“你是……说他?”
“是啊。”少年坦率的承认:“艾荷文老爷,这样的干事还是换一个吧,既老又不中用,而且还爱唠叨,你看我怎么样?我年轻、有活力,还很听话,只要您说一声,什么样的跑腿都做得来。”一番毛遂自荐引起了人群一阵阵的哄笑。惹得少年大为不悦:“怎么了怎么了?我讨差事你们眼红了?”
艾荷文并不多做解释,反而指着霍克问他:“你知道他都会些什么吗?”
“会什么?看他的样子既然不能跑也不能跳吧,整天坐在马车里一定连腿脚都生锈了。”
艾荷文听后莞尔,使了个眼色给霍克:这张嘴可不亚于我吧,谁才比较毒呢?
霍克生起闷气,才十几岁的孩子懂什么老不老的?他还没成婚呢,老在哪里?想几年以前他也是很受姑娘欢迎的,当然现在也一样。
艾荷文斜睨着他:“是啊,腿是生锈了。可是他能干起来的时候连孟波顿人看到他都会脚软……你行吗?”说了一半又转头看向少年:“要聪明伶俐的跑腿你的确行,可是我要的……干事……可不是用来做跑腿的这么简单的。”
少年被说得红了脸,用嫉妒又钦佩的目光瞧着与艾荷文相比太过平凡无奇的中年男人。霍克脸红道:“别和小孩子当真嘛,我只是见到孟波顿人时拳头都特别硬罢了。”
明明心里被夸得很高兴嘛,艾荷文哼了一声:“你要是想当跑腿的不妨找他,他可以教你如何当个好跑腿的。”
话音才落,远处传来了吵闹的音乐,艾荷文翻了翻白眼:“哟,唱戏的又来了。”
由村长索雷尔带领着,一队年轻女孩穿着花俏的衣裳捧着花蓝走了过来,围堵着马车的人群被几个年轻力壮的青年推开,连带那少年也被赶到一边,留着两撇小胡子的村长索雷尔殷勤的走到马车边:“艾荷文先生,就让我带领你的马车进村子里吧。”
今年到不叫老爷了,想起去年索雷尔僵硬着脸学样的叫自己老爷的表情就会笑出来,想必今天他终于知道城里人也不是见谁都叫“老爷”的。
“你就是村长索雷尔吗?”霍克起身,欲推门下车,却被索雷尔挡住。稍稍见过世面的索雷尔当然不会和先前少年一样以为霍克是仆人什么的,挡着车门道:“先生坐着就好,我会为你们开道的。”
“这怎么好意思。”霍克正要艾荷文出来相劝,后者却一脸熟视无睹的表情,好似已经相当熟悉这样的场面了。
“还看戏?下来!”霍克用力推开了车门。
“喂,你不是腿脚不便吗?”艾荷文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他这几年回来都是这种架子吗?霍克不悦的扫了他一眼:“下来。”
啊,老好人果然发怒了。艾荷文走下车,认命的扶着他走过被少女们洒满鲜花的土地。这是七年来首次下车走进村子吧?惊讶不已的索雷尔心中立刻警觉起来:他是什么人?竟能命令艾荷文吗?
尽管再不愿意,如应允过的一样让霍克在自己家的老宅安顿下来后,两人还是被拖到村长家里好生欢迎了起来。
看着席下欢快的跳着舞的男女们,霍克只叹自己的伤腿没有能力加入他们,而艾荷文则是没有兴趣。
“你就象这个村子里的骄傲一样。”
“在成为骄傲之前可是人见人厌的红鬼子,你以为他们为什么欢迎我,不是就是因为所谓的发达吗?要是我没有活着回来恐怕早就被忘记了吧?你可曾听过他们提到和我们一起跟随克雷泽的同伴?乔克鲁、艾曼、路得法、卡诺……他们连名字和亲人的供养都没有过。”
“艾荷文!”霍克低声呵斥:“你怎么了?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在回到村子前他不是这样的。
“这个地方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除了克雷泽以外……如果这个地方不是克雷泽的故乡我为什么要回来呢?”艾荷文赤红着眼睛,霍克注意到他脚上已经摆着好几个空酒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