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里针----二目
  发于:2010年03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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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些元老心中,吴清义始终是恃宠而骄,占了不该占的位置的人。比较起来,说不定就像自古那些祸国殃民的妖孽一样恶劣。虽然把他比作褒似是有点抬举了他,不过对那些忠臣而言,厌恶之情也是同样的。他若是旺盛时还好,一旦稍有衰落之势,少不免还是受到连番口诛笔伐的。
  对此吴清义亦无甚么回应,不过收敛了气焰、放低了姿态倒是真的。平日无事可做,只顾照顾料理猫狗的起居时,说不定连身影看来也有点萎缩。他自己是没感觉到甚么,只是黄墨却很是关心,每天总抽出点时间来见面,默默无声的就像在观察小孩的状况一样守候在旁。
  你怎么了?你没甚么吧?
  明明是沉默的,然而那种透过目光传达而来的感情,却让吴清义很想大喊闭嘴。他大概是这世界上最矛盾、最不可理喻的人了。明明是他所选择的,却去理怨命运;明明是他陷害的,却又觉得痛苦。说来说去事情所以会发展到这地步,都是因为他不能当机立断,硬下心肠所致。
  ——不论身处甚么立场,他总是想当好人。殊不知世上有很多好事,当初都是通过沾污了的手达成的。
  不过世上并没有后悔药。
  「还是觉得不开心吗?」终于在某天黄墨开口了,以一种哄骗的语气来凑近了他。大概在黄墨心中,自己只是个不能承受失败的废材。吴清义很想告诉他不是的,然而亦心知道明真相的后果——只怕会在黄墨心中落下一个更坏的印象而已。
  「并没有。」顺应对方小心翼翼的态度,他亦小声开口。
  单是这样黄墨似乎便已觉得开心了,用着易于满足的目光扫向吴清义,像在抚摸小狗的头颅一样,轻轻把手贴到他的额头上:「真的没有?」
  「啊啊。」对方用着期冀的眼神等待他倾诉心声,他亦捉紧了时机缓缓透露。「没有,只是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被排除在外,不过这是我想多了吧……事实上对其他人来说,我毕竟是个外人。」
  然后他定睛看着黄墨,似乎在暗示「只有你不是吧?」的讯息。黄墨闻声果然受诱,张开怀抱把人收纳在内,温和地用指尖抚平了他每根乱发。黄墨是爱自己的,只要想着这事实便能使人感到安心,同时会这样想象的自己亦十分卑鄙。
  明知如是,不得如此。吴清义呼吸着那种迷药似的气息,渐渐把判别是非对错的感官都麻痹掉。他的手贴在黄墨的腰上,以一种接近求生的方式怀抱着人。到最后他只是把对方拖下去也说不定,然而黄墨却用着安抚的言语轻声的道:「你不会是的……」
  「为甚么,因为你喜欢我吗?」明明是最卑劣的话,他却能毫不在乎的开口确认。
  「他们也会喜欢你的。」
  黄墨的碰触轻柔地落下,吴清义闭起双眼,沉默地听着那坚定的声音厚重的沉淀。他不清楚黄墨喜欢自己的理由,但最少可以断定那是错误的。昏沉的脑袋内各种思绪急促穿插,上司尖锐的声音不断在脑内来回撞击,形成了锐利的痛。「还不够﹗」「还要更多﹗」「要更大的﹗」「更大的﹗」,千奇百怪的魑魅魍魉纷纷诉说着自己的欲望。他却收紧了手指,紧闭双眼,试图逃避那种沿自现实的梦魇。
  只要不喜欢就没有事了,若是这样的话根本不会出现这种状况。他痛恨自己的卑鄙、无耻、软弱,然而再是深切悔恨,这种自责却始终像蚊子叮咬后冒起的泡般,即使会感到不适,却无碍接下来的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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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清义对镜整理领带,确保仪容整洁后,推开房门便走出房间下楼。自从他的人马在外头连番受挫后,黄墨便把他调回身边,做些联络、确认等风险较低的事务,颇有点让他养精蓄锐的意思。这种安排虽然与他过去的生活在形式上相似,可就意义而言却大有不同。毕竟黑帮生意最着重的就是保密,不论是把背客还是货源的资料外泄予对头或警方,都会是种致命的打击。
  因此这种工作只会落在当家认为值得信任的人手上,在某些门禁森严的帮会,甚至是只有血亲才可以经手的生意。正因为这关系网是如此难以入侵的,吴清义当然是乐于接受黄墨的安排。毕竟比起在外头自己摸熟门路,直接能拿到人员的分布、生意的层面以至货物的来路的名单自然有利得多。再者他的位置越高,和上司角力的本钱亦会越多。哪时才是时机,哪些才是重要情报,吴清义每天囫囵吞枣的接收这数以万计的讯息,有空就默默背诵整理其中的细枝末节。
  然而情报的掌握面广了,亦不代表这些讯息能全部向警方披露。吴清义总是小心地挑选某个倒霉的目标,隔几周或隔月才向上司上报。他通过这种讨巧的方法,向双方都作出交代。黄墨有时也注意到帮派内某些滋事份子总会接二连三的倒大霉,不过人在江湖毕竟就有风险,是以亦没有太在意当中的关连。
  然而天平即使一度平衡,最终还是必须向某方倾斜。假若世上真有命运之神的话,那么那个神一定是存心跟吴清义过不去。他往左,祂偏要朝右;他向前,而祂却退后。不过如今再将罪责推委于神明亦已于事无补。若说吴清义曾为他们二人的关系作出过反思的话,现在亦只能说,他的觉悟尚未够深刻。
  那天午后,他如常走入黄墨的办公室,意外地却看到了陌生的角色在场。黄墨正坐在他的办公椅上,左边站了一个费善琪,右边却来了个笑嘻嘻的黄宣。吴清义一愕,匆匆往黄墨脸上看去,只见对方神情肃穆,似是有甚么话要说一样,那双嘴唇却紧闭成一直线。
  「来,坐啊,难道咱们会吃了你不成?」后来黄宣大概是看出了他的疑虑,笑着便拍拍座椅把他招来。
  吴清义硬着头皮,拉开了椅子便局促不安地坐在黄墨对头。黄墨的那双眼睛现正凝神注视着他,似乎是要从中找出甚么瑕疪一样专注地观察着。吴清义心里有鬼,低垂着头,眼看就要坐不住了。此时一份黑色活页夹却被人陈设到他前头,他慌张地抬头张望,落在目光中的却是费善琪冷淡的表情。
  「你看一下这份文件。」然后黄墨嘱咐的声音便在费律师后头传来。
  吴清义不知袖里,正想乖乖听话打开活页夹细阅时,费善琪却忍不住开口了:「墨爷……我始终觉得这样做不太妥当。」
  黄墨厉他一眼,严声便道:「费律师,我可没听到有人在问你的意见。」
  「只是……」
  「哎呀,只是甚么的?阿琪,你都在墨爷身边这么久了,难道还不知道他的脾气?」他们这边厢如箭在弦,那边厢黄宣倒一派轻松的陪着笑脸。吴清义云里雾的,正不知如何是好,黄宣便又瞧着费善琪笑道。「况且这是喜事,你若阻碍了,只怕会夭寿呢。」
  喜事?
  吴清义心里奇怪,连忙翻开文件一看,只见上面密麻麻的全都是字,一时刺得眼睛发痛。他默念了几行,不一会又倒转回去重新再读一遍,可不管怎样,已印在白纸上的文字始终不会有任何改变。
  「养子?」他从活页夹中抬起头来,即使稳住了情绪,声音却还是有点抖震。
  「只是程序上必经的步骤而已。」黄墨点点头,未几目光却有点游离。左盼右顾了好一会以后,才又轻咳两声道。「咳咳,虽然对你是很抱歉,不过如今这也是唯一的方法了。」
  「唯一的方法?这个……」
  「虽然我听说有些国家也可以进行那种仪式,不过以我的情况而言,却没有比这种手段更妥善的办法了。」无视吴清义的疑问,黄墨敲着笔杆,眼瞧桌面便吐出早已准备好的台词。过后那沉厚的语音一滞,等到吴清义注意到时,黄墨那发亮的目光便又在自己身上流转。「你跟在我身边多少年了?」
  「两年……不,快三年了。」面对这突然的问题,吴清义张嘴亦只得老实作答。
  「怎么说,难道你不愿意以另一种形式一直这样过下去吗?」
  「形式甚么的?这是……」吴清义正想发问,突然却灵机一动。认养、一直过下去甚么的……难道说,这、这是在求婚吗?
  他不可置信地回视黄墨,很难说此时的表情是属于诧异还是激动居多。他从不曾有这种经验,那种与谁过一辈子的想法。这时他应当是快乐的,说不定还应该得意忘形的站立起来高声欢呼。他是高兴的、幸福的、欢喜的,然而积累在胸口的秘密却一直下坠,形成了一道使人难以呼吸的重压。撇除掉他的任务,这或者是件值得庆祝的事,然而若失去他原有的身份的话,指不定他们根本不会走到这一步。
  「不愿意吗?」这问题听来有点哀伤。
  「不,我很庆幸……」
  ——然而自己这样回答真的好吗?
  吴清义茫然地在思考的怪圈中徘徊。到他回过神来时,黄宣的手掌便已用力地压在自己的肩膀上。「哈哈,那么今后你我便是一家人了。」对方是这样宣告的。
  彷佛是被烙上专属印记的畜性一样,吴清义胸口猝然一痛,睁开眼时却只能看见黄墨淡淡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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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知道那不是甚么值得祝福的启事,然而再是努力,亦无碍那则登报声明流入上司手中。在几抹别有深意的微笑过后,上司的表情亦变得份外亢奋,几乎是要用舌头品尝成功的美味般,便连提起的声音亦异常高昂。
  「真有你的﹗」上司一时得意忘形,也忘了任务中二人必须装成陌路人,扭头便与站到身旁的吴清义笑了。「那些家伙们向来谨慎,咱们盯了这么久,这次才真算得上是『深入虎穴』嘛。」
  吴清义看看手表,闻言也只是苦笑。商场内的圣诞树装饰亮晃晃的在身旁发光,天使在亮片中吹起银号,姜饼人乐嘻嘻的用塑料画上笑容,灯光自圆鼓鼓的银蓝色球体上一溜,不出意外地便把反映在其上的脸扭曲起来。吴清义把目光转开,以「工具」而言,他无疑是太过深入了。本来打造的只是用来修修甲,伤不到皮毛的锉刀,如今却变成了必须要把患处切除的利刃。
  位置越高,代价也越深。越是深入黄墨的秘密,就越意味着他有更多不得不泄漏出去的可能。上司也不会放过这种机会吧?吴清义沉首,便是胸口再是疼痛,他亦明白那只是种伪善的反应。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好过,替自己开脱的条件反射而已,「我曾为此感到难过了」,说不定那就是在不久以后的自辩中会用到的对白。
  「不觉得是太深入了吗……」吴清义淡淡地便把劝阻的话说出口,在寒冷的气息下,吐出的看来只是一口白雾而已。
  「说甚么有的没的,难道是感到畏惧了吗?」上司若无其事的把脸朝向另一边,不时掏出手机来看时间,似是在等待甚么一样静默了一会,过后便又肯定的道。「你放心,这次总部的支持是没有上限的。只要记着,这回我们要找个『大』的便成。」
  「『大』的?即使你这样说,这也太突然了吧……」吴清义急促地换一口气,一时也没注意自己的表现是否过于激动,握紧了拳头便道。「我可没办法保证……」
  「别说这种丧气话嘛。你也知道,最近处长已公开宣告要致力打击本市的黄赌毒活动了,我们也总不好让他没面子吧?」上司边说边笨拙地按着电话的键盘,丝毫不在意旁人的心情,逐步便把心中的盘算道出。「交点成果出来吧。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把某些盘踞已久的势力一并抽起。」
  「……没有办法的事,即使你这么要求也是没有办法办到的。」
  「不是办不到,而是不愿意去办到吧。」上司闻言严声断言,沉默过后,又再叹一口气,缓淡地用言语把事情往他想要的方向推进。「我也不是要你马上办到。我们也明白这是长期作战,若没一点恒心和毅力,是根本办不成的。我需要的只是你的一点信心罢了。」
  吴清义仍旧沉默不语。
  之后上司大概是拿他没办法,又或者认为再在这问题上纠缠下去亦甚无意义。棋子一旦超出了本来的行进轨迹,便只能温言软语的把它导向正途。不然一拉倒的话,棋子便会投向敌方,又或者被自家的炮火毁掉,不论是哪一种是损兵折将的法儿,亦是将帅不乐意见到的。在整个行动中,吴清义只是其中一个细小的部份,然而便是一个齿轮的形状对不上,对整个计划的行进都会构成妨碍。
  吴清义观察着上司的表情,推测着他的思维正往上述的哪一方导向。然后上司皱皱眉毛,把之前敲进电话里的一串号码拨出:「是我,来接人吧。」
  这是放弃了吗?还是只意味着某阶段告一段落?吴清义的目光跟着上司的动作游走,颇有一点受惊后再次探头窥探世界的雏鸟的情态。不论他的妄想已走得多远,过后上司只是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而已:「这么说起来,或许你某方面还真是才能过人啊?」
  「啊?」
  「我是说这『美人计』啊。老实说,一开始时我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说不定你天生就适合做这种事。」上司一边微笑,一边肆意说出感想。目光中颇有一点轻蔑的姿态,然而语气却还是嘉许的。「想必对方也十分满意吧?这就是世人常说的,天生我材必有用。」
  「哪种事?」不论是面对谁,他似乎都只能发问。
  「上床啰。」上司搔搔头,似乎对于这种男同志之间的行为有点受不了。「你们的情况我是不清楚啦,不过套用到男女关系的话,年轻人血气方刚一点我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不能理解上司为何说出这种话语。
  「不过上床归上床,工作归工作,两边能都讨到便宜,才是能干的男人嘛。可别太入戏了。」而答案便马上为他揭晓了。未待吴清义回答,上司匆忙地便把手机给塞进口袋里。「啊啊,时间到了,我要去和总部会合了。」
  他们俩是陌生人,自然不需要用挥手点头这老一套的作别方式。吴清义低头又在圣诞树下站了好久,手上的礼物袋亦在晃动中变得加倍沉重。不是演戏,也不是纯粹的肉体关系,要怎样才能向世人说明这一点?而充份说明的意义又是为何?不是演技,亦不是为了肉体,那到底是为了甚么?难道要向世人说,这一切都是为了爱情吗……
  「哈哈。」连他也不觉被自己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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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这些都是甚么?」黄宣看着桌上堆满的一层层礼物,不觉便露出了一贯夸张的笑容。似是怕别人不知道他心里高兴,他把那些拿起来包装盒左看看、右看看,偶然见到个有趣的还要摇一摇,过后便拿捻起一个小的就搁在手边把玩。
  费善琪对他这种表演自然是不感兴趣的,提起板子来继续他的点算工作,一边便冷淡的道:「还能是谁,不都是那家伙买回来的吗?这些都是电影公司员工的份的。」
  「哦哦,连圣诞老公公也想当吗?」黄宣靠坐在他的软皮椅上,一边悠闲地把玩着礼物盒上金色的小丝带。「想不到他如此能干,还真算得上是『贤内助』呢。」
  啪﹗
  突然他身边传出好大的声响。黄宣低头一看,才发现费善琪的那面用塑料板子已跌落在他脚下。他弯腰伸手去捡,一边便勾起了嘴角,过后仍是一脸没事人的样子,似乎丝毫不在意那落在脸上的红痕:「怎么突然就生气了?
  「难道说是青春期吗?」说罢黄宣就笑了。他和黄墨本就像得相像,可在经年嬉皮笑脸的洗礼下,连面相亦变得有点歪曲。
  费善琪本是气在头上,一看到那张脸,却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见他低着头,来回走了几步路。眼看是要夺门而出了,他却又没办法似的赶回来,一把便抢去黄宣悠闲地舞动着的板子:「若不是你,他怎能到今天这个位置?我真不明白,怎么墨爷说要认养他时,你一点都不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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