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星纪 上————不曾相识
不曾相识  发于:2010年03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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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了杜府门外,背对著他们,赫然站著一条细高个的汉子!

感觉到那汉子身上散发出的肃杀之气,杜芬不由得向陈玉成怀中靠得更紧。

陈玉成安抚地拍拍他的肩,向著来人笑道:“李大哥,怎麽你也这麽晚还没睡?”

被叫做李大哥的人转过身来,现出一张英气逼人的脸,大约二十六七岁的样子,两道剑眉长挑入鬓,只是嘴唇太薄、略显阴沈。

“玉成,你该知道韦承之是什麽样人,你这样做,摆明了是跟他作对,不怕他向北王告你的状?”

陈玉成仍然满不在乎地笑著道:“告状?可惜三天後我统领的部队就要跟随翼王去驻守安庆一带,到时候是眼不见心不烦,不然我倒要看看他敢惹什麽事!”

李秀成轻叹一声,道:“玉成,你何必如此?”

陈玉成正色道:“李大哥,那是因为你还没遇到今生注定的那个人!”

李秀成盯著杜芬看了许久,摇头叹道:“你们走吧,这里我会帮你善後。”

陈玉成展齿一笑,道声谢牵著杜芬的手翩然而去。

李秀成看著两个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黑夜里,沈重地叹了口气。

韦承之暴跳如雷地来找陈玉成,已是两天以後,韦承君百般劝阻不得,寸步不离地跟了来,生怕这个性情暴烈的义弟盛怒之下又闯出什麽祸事来。

陈玉成端坐在太师椅上,正在听部下各小分队队长们汇报部队开拔的准备情况。见了韦承之,也不让坐,只是问道:“韦公子,找我有什麽事吗?”

韦承之直指著他的鼻端叫道:“少装聋作哑!把杜芬给我交出来!”

玄武湖上那位长脸少年容天宏在旁怒道:“你以为你是谁啊,居然敢对著我们统领大呼小叫?!”

陈玉成一摆手,制止了纷纷出言申斥韦承之的部下,泰然自若道:“听你的口气,贵府似有逃奴之事,只是我不明白,你凭什麽跟我要人?还是你有什麽证据,能证明那人现在我处?”

韦承之咬牙道:“好!你够狠!给我记住,就算你带他到了天涯海角,总有一天我会把他抓回来!”说罢恨恨地转身就走。

陈玉成开始并未答话,等他走到门口,才冷冷道:“只要我活著的一天,你就休想碰他一根毫毛!”

韦承之正要踏过门坎的脚停在半空,气愤地想转身,却被韦承君按住了,软磨硬拽地拉了他走。

陈玉成没有理会部下们充满疑惑的目光,顾自说道:“湖州离清妖的地盘很近,我们不仅是要守城,更要以攻为守、再拿掉几个城池方可!天宏,说说你的构想!”

容天宏兀自想著在玄武湖上初遇杜芬的情景,惊了一下,应道:“是,统领,我是这麽想的---”

16

没等云荃和王榛他们去找曾国藩,曾国藩自己上门来了。德尔翰的母亲也就是云荃的外祖母过七十大寿,曾国藩和当朝权臣端华一起到访德尔翰府,为老太太祝寿。

郑亲王端华是世袭的铁帽子王,咸丰初年既为辅政大臣,可以说是炽焰熏天。曾国藩生平最擅交际,也不知他说了什麽,端华的脸上始终是笑盈盈的。

云荃和王榛进去时,宾主交谈已经到了一个段落,端华和曾国藩表示尚有公务急待处理想要告辞,德尔翰则极力挽留,要他们看了特为请来的京城第一昆班丽春班的戏再去。

“舅舅,外祖母找您---”

德尔翰斥道:“这孩子,今天怎麽变这样?没见有贵客在吗,大呼小叫的?”

端华笑道:“有什麽呀,还是个孩子呢!老德你也忒管得严了!”目光掠过王榛,笑容却消失了。“这孩子看著倒也眼熟。”

德尔翰似乎想起了什麽,吞吞吐吐地说道:“那是邓午蔷的儿子。”

邓午蔷---年少时那一场无疾而终的单恋对象?端华细细看去,在那纤细的少年身上找到了几分故人的影子,缓缓点头道:“原来如此---这麽说,是鬼子六的表弟?”恭亲王弈祈在兄弟中排行第六,被端华等硬挤得接手了因为前任琦善、奕山相继被处斩而被朝中大臣视为畏途的洋务,竟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做得得心应手,几次谈判下来,既顾全了朝廷的颜面,亦颇得洋人信任和赏识,也因此被端华等一干自居正统者目为异类,送了个外号“鬼子六”。

王榛听了这话,有些不知所措,看了看德尔翰。

曾国藩在旁笑道:“恭王爷与我们郑亲王交情甚厚,说话间是没有顾忌的。郑亲王可是当朝诸葛,今上十分倚重之人,两位小朋友有幸今日有幸见之,还不快快行礼?日後也可作为朋友间吹嘘的资本,你们那些朋友必定羡慕得紧!”

端华摇头道:“曾兄曾兄,此话可是太过了!”却是一脸的得意。

云荃见曾国藩几句话将端华捧得忘乎所以,心里又是感佩又是好笑,遂与王榛一道躬下身子行了个礼。

这当间,德尔翰已经安排妥当,对面戏台上,笛子轻轻吹起,锣鼓密密敲打,戏就要开演了。端华与曾国藩相视一笑,心下皆道这一番可是走不成了。旁边丽春班那个矮矮胖胖的班主早已满脸堆笑拿了一叠戏折等著他们点戏。

曾国藩自来道学面孔,只推说不懂戏;端华也就不客气,一口气点了四出戏,都是满堂福禄的口彩戏,应了今日老太太做寿的景。但这种热闹戏向来没什麽嚼头,端华也没仔细看,有一句无一句的跟曾国藩谈著事务。德尔翰也在旁打横陪著,三不五时的插句嘴。云荃和王榛不好就走,也在下首陪著,只觉如坐针毡。

正百无聊赖之时,外面闯进来一个身材魁梧、全副披挂的大汉,口中嚷道:“大哥,我到处找你,你倒悠闲得很,在这儿看戏磨牙呢!”众皆侧目,不知此人为何来头,竟敢以如此口气对端华。

端华却是半点不恼,笑道:“六弟,有什麽急事要找我?先坐下来再说。”回头对德尔翰道:“这是舍弟肃顺,刚授的御前侍卫。”

德尔翰忙道:“原来是令弟!真是将门虎子,好威风的一条汉子!”一边赶著下人为肃顺看座、倒茶。

肃顺一摆手,道:“不用!我还有事,马上就走!”转向端华道:“大哥,曾涤生进京了你知不知道?”

端华一阵哈哈大笑,坐在他旁边的德尔翰和曾国藩本人也笑了起来,连云荃和王榛也忍不住笑了。

肃顺给他们笑得莫名其妙,终於薄怒道:“大哥,曾涤生组建湘军与洪杨叛贼对抗,其心可嘉!这可是关系朝廷命脉的大事,你却只管笑闹!”

曾国藩正色道:“多谢肃兄美言,国藩愧不敢当!唯鞠躬尽瘁、以身报国而已!”

肃顺这才明白过来,拱手道:“原来你就是涤生兄!幸甚幸甚!”

德尔翰在旁边也说道:“今日茅舍真是蓬荜生辉、众星照耀!荃儿,小榛,快来见过世叔!”云荃他们依言上前见礼。

肃顺微微躬身还礼,眼睛却粘在了王榛身上,道:“这个小兄弟,我见过的。”

王榛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跳,转头看著云荃;云荃本能地上前一步,将王榛护在自己身後;德尔翰不知所措地看看肃顺,又看看王榛;曾国藩眼中掠过一道奇异的光芒,没有作声;端华则爆发出又一阵狂笑,道:“六弟,你当你是《石头记》里那个贾宝玉哪?什麽你见过的?你是前世里见过他还是在天上做神仙的时候见的?”

德尔翰回过神来,也笑道:“肃兄弟,小榛进京不过一年,除了跟我这外甥有交往,平日根本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恐怕你是认错了人吧?”

肃顺听他提到云荃,方才将目光从王榛身上移向云荃。

那眼神中的肃杀之气,竟然让云荃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此人之锋芒毕露,为云荃生平所仅见;别人未必见得没有他的才具胆识,譬如曾国藩,只怕还在他之上,却是韬光养晦收敛住了的,而肃顺,他的凌厉之气,是一把没有刀鞘的利刃,杀气直逼人眼目。

幸好,端华在旁打了个哈哈道:“好了好了,见过也好,没见过也罢,从今儿起大家就算认识了,六弟和曾兄是现下的国之栋梁,两位小兄弟是未来的国之栋梁,今後还要靠你们多加关照呢!”德尔翰也附和著说请多多提携。

曾国藩自然是连声谦让,说自己是百无一用的书生而已,反过来把肃顺和云荃等人夸得花儿似的。肃顺却是毫不客气,道:“我就要调任工部了,没空管这些小事情,你们可以跟著涤生兄去军队中历练历练,大丈夫自当习武报国!我要不是大哥拦著,早投了军了!”

端华斜了他一眼道:“你总把自己看得比诸葛亮还诸葛亮,若不留在京里帮我,大哥这边还真转不动了呢!”

肃顺得意洋洋地笑笑,转向王榛道:“我不会记错的,我是真的见过你。”一边伸出一只筋骨虬劲的大手抓住了王榛的手腕,痛得王榛皱起了眉头。他却在云荃发怒之前又放开了手,对著曾国藩道:“涤生兄,我有要事在身,恕不多陪,组办地方团练之事甚好,你先与我大哥谈著,等我抽出空来,咱们再好好谋划一番!”眼睛看也不看德尔翰,对著空气中拱一拱手,道声告辞,扬长而去。

要不是端华还在场,云荃当时就想开骂了!见过傲慢自大的,没见过这麽傲慢自大的!呼来喝去,予取予求,当别人都是他的下属吗?

戏台上开始演《锁麟囊》,那个坤角长得颇有风致,端华看得入了迷。德尔翰则跟曾国藩在一旁细细地商量云荃与王榛到了湘军中的职位安排等等事宜。云荃拉过王榛的手,不出所料,又是五个清清楚楚的指印!

王榛小心地将手从云荃手掌心褪出来,低声道:“我还是走吧。”

云荃看著那张跟十年前初见时几乎毫无二致的温和清秀的脸,摇了摇头。不明白这样低调的一个人,怎麽就偏偏会招惹得一干狂蜂浪蝶紧追不舍、赶也赶不走?

“王爷,曾帅,舅舅,您三位慢坐,请准晚辈先行告退。”

端华客气地一笑。曾国藩含笑看著云荃,道:“改日请一定到敝住处一叙,若能得公子相助,国藩必受益匪浅。”德尔翰却沈了脸道:“你到门外叫辆马车送王家少爷回去,然後你在书房候著,舅舅有话跟你说。”

17

德尔翰对云荃这个唯一的外甥素来是宠得没谱,从未假以辞色过。因此当云荃进入书房,见到他一脸严肃正襟危坐的样子时,竟是吓了一大跳。

“我已经跟你曾世伯商量好,在他军营里先做个文职参谋。这样就不用到阵前冒险。”

云荃等了片刻,见舅舅没有说下去的意思,不由问道:“那小榛呢?”

德尔翰眉头拧在一起,冷冷答道:“以後你不要管他的事!”

云荃大惑不解道:“为什麽?他是我朋友啊!”

德尔翰怒道:“什麽朋友!纯粹是个狐狸精!前儿奕祉的事还没完,又来惹肃哥儿!你最好是离这种人远点!”

云荃急了,满脸通红顶道:“这事怎麽能怪小榛?分明是那些人欺负他!”

德尔翰冷笑道:“怎麽不见人欺负你?总之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就是了!”

云荃一时想不出别的话来,只是重复说道:“这不能怪小榛!”

德尔翰紧盯著外甥痴迷的脸,长叹一声,道:“荃儿,你母亲如今是只有靠你来支撑门庭了!你可千万要上进,就听舅舅这一回吧!别去招惹那个狐狸精了!”

云荃满腹的怒气不知如何发泄,这怒气中有一半倒是冲著自己来的---就在刚才,他自己也曾想不通为何王榛总是会碰上这种麻烦。这样的怀疑让他觉得对不起王榛,却被德尔翰一番添柴加火的,疑心愈加深重。真的是王榛自己的错?他是天生的狐狸精吗?想来想去想不出答案,云荃大喊一声“我不信!”跑了出去,留下德尔翰一人在书房里摇头苦笑。

云荃气冲冲地跑出书房,转个弯,却差点撞倒了一个人,幸好他手疾眼快地一把拉住,对方才没有摔倒。等看清那人是谁,云荃自己吃惊得几乎要摔倒,叫道:“你怎麽在这里!”

王榛短促地笑了一声,亮出手中的一把象牙折扇---那是他能找到的母亲所留的唯一一件遗物,刚才出门时忘了,特地折回来取的。

云荃的手紧攥著他的肩膀,急急问道:“那你是不是都听见啦?”

王榛的回应是又一声短促的笑,毫无含意的笑,听不出他是否难过。

云荃捧住那张苍白的脸,低声道:“小榛,别怕,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的!”

王榛轻轻拉开云荃的手,向後退了两步,似乎有些手足无措,却突然转身快步离去,云荃在後面连叫了好几声他的名字,他仿佛完全没有听到。云荃欲待要追,却不知为何停住了脚步。

“少爷您回来了。”

守门的胡老头恭敬地弯身施了个礼。

邓寅梧说父亲在世的情况下长住舅舅家不好,王榛只得又住回了王家。王文田忙於公务,总是早出晚归,对这个揆隔了十年之久的儿儿子淡漠得不能再淡;继母则是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叫他马上去死;两个弟弟更是出尽花样折磨这个性格柔弱的哥哥,明知他不懂反抗,也不敢告诉任何人。

回到阴冷的北厢,进入自己的房间,王榛本能地反手扣上了门,生怕两个弟弟会闯进来胡闹。从床的隔扇里拿出用青色缎子小心包好的书信,看到那熟悉的秀挺笔迹,王榛一阵鼻酸,强自忍了回去。回想起在杜府委身为奴的日子,虽然困顿,却因为有了杜芬,黑暗中象是有了星光照亮,反而不是现在这麽难熬。

云荃---其实也怪不得云荃,若换了自己,只怕也会困惑不已。从他今日的态度来看,两人之间的渐渐冷淡是必然的,只是留下他一个人,叫他如何自处?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坚强的人,支撑生命的理由是如此单薄,极其容易被摧毁。

云荃---其实也怪不得云荃,若换了自己,只怕也会困惑不已。从他今日的态度来看,两人之间的渐渐冷淡是必然的,只是留下他一个人,叫他如何自处?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坚强的人,支撑生命的理由是如此单薄,极其容易被摧毁。

或许,王榛试著安慰自己:云荃只是一时没想清楚,晚些时候他会出现的。

象是在回应他心里的想法,外面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开了门,王榛意外地啊了一声,问道:“这麽晚了,你怎麽在这里?”

站在门外的,是老胡头的小儿子、八岁的糖豆儿。他人小鬼大地俯到王榛的耳边,说了几句什麽,听得王榛皱起了眉道:“是不是真的?你可别骗我!”

糖豆儿人如其名,最爱吃糖豆,此时他往自己嘴里又扔了一颗糖豆,道:“你爱信不信!反正把话带到就没我什麽事儿了!”

看著那个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回首看看凄冷的卧房,预示著又一个不眠之夜。王榛咬了咬嘴唇:去就去吧,管他是为什麽事来找,哪怕他是来宣布绝交的。萦绕在周围深入骨髓的寒冷,让人不想放弃一丝丝可能的暖意。

戴月亭在後院的最西头,因为太偏的原因,平常除了花匠,几乎没有人到。选在这个地方约会,倒是不用担心被旁人撞见。

踏在青石铺就的小路上,左手边的荷花池里,已经残败的荷茎从漆黑的水中钻出来,活似鬼怪。王榛越走心里越是後悔,一心一意认定了云荃是来找他摊牌的。

终於到了戴月亭里,看著那个倚在亭柱上的身影,王榛的心里慌乱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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