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星纪 上————不曾相识
不曾相识  发于:2010年03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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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芬儿,我是不是在做梦啊?我昨晚一宿没睡,到现在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杜芬的目光从远处晨雾缭绕的锺山收回来,落在王榛身上。半天,他淡淡一笑道:“当然是真的啦!这是你该得的!”说完这话,只觉得满嘴苦涩,这是王榛该得的,那麽,他自己该得的又是什麽?沈寂多年的记忆里,“郑秉骏”三个字象三把利刃一下下割得心生疼。十年前那个五岁的孩子对著紧闭的朱门那一声声的哀叫,回想起来,是怎样不堪的酸楚!

王榛却全然没有觉察到他的心思,牵过他的手来,觉得又冷又湿,还只道他是不忍别离,柔声劝慰道:“你先忍耐一下,云荃说他父亲的调令三两个月就可下来,到时我们就又可在一起了。”

杜芬轻轻抽回手,道:“其实在哪儿都没什麽要紧,我们的身份如今已经不同,再见面我还真不知道该怎麽服侍你这位贵公子呢。”

王榛正色道:“芬儿,你是在骂我呢!你看我会是那种一阔脸就变的人吗?”

杜芬没回答,只是笑笑,也不知他是在笑王榛的天真还是自己的失落。

轻易躲过一场弥天大祸,杜正林迅速恢复了他花天酒地的生活常态。对於带来这一场惊吓的云芝,也是懒得理会,只由得他去自生自灭。

一起子下人本来就是随风倒的墙头草,势利得要命,见云芝不得意了,恨不能人人踩上几脚,哪有人管他的汤药饭食?偏他那个生母香菱自己也连吓带气的病倒了,管自己都还够呛,根本没有余力来照应他。

云芝倒也硬铮,下人端给他些猪食般的冷饭剩菜,他眉都不皱一下地大口吃下去;没人给他换药,自己把旧衣裳撕了做绷带;渐渐能走动了,居然自个儿到後花园的角落去淘了草药来用!偶尔遇见杜芬,那张瘦得脱了形的脸上竟能挤出一个怪模怪样的笑容!倒教杜芬心下恻恻,暗地里吩咐下人不可太过苛待了芝少爷。藏在烈火般性子底下的杜芬,实际上心软至极。

杜芬仍在帐房里做事,因为杜正林的关系,连吴先生都让他三分,这使他成了帐房的半个主事。

其实,杜正林已经很久没有碰过他了,只是有时深夜归来,杜芬服侍他脱衣就寝时,会攥了杜芬的手叫著“五娘、五娘!”但通常这时他已是醉成了烂泥也似,有心无力,晕沈沈很快睡去,梦中尤自唤著那个早已成了荒野上一捧白骨的人的名字。

终究是年轻的缘故,十七岁的云芝虽然乏人照应,身体却是恢复得极快。

到了十月金桂飘香的时节,他已经跟挨打前没什麽两样了。那些皮肉伤没有在他的身体上留下任何明显的疤痕,只是没人能知道他心里留下的怨毒有多深。

王榛寄来的信里写著温暖的问候与关心,说起继母和兄弟们的排挤,流露出想回南京的意思。

杜芬自然是劝他不要回来,南边的战事一日紧似一日,杜正林夜夜笙歌,有一半倒是因为这个胆小鬼被越来越近的太平军给吓破了胆,想借醇酒美人来麻醉自己。

想起稳重多智的云荃一直以来对王榛的不一般,杜芬在回信里告诉王榛凡事可以多找他商量。信封了口,杜芬看著窗外一地清冷的淡蓝色月光,发了会子楞,十年前的月亮,曾经也这样照在温柔的小叶子和叛逆的小骏身上,如今月亮还是十年前一样,人却已迥然於往日。只不知十年後的月亮,又将照著怎样的他们?

神思尚在恍惚间,听见门响,杜芬诧异地回头望去,还以为是杜正林破例提早回来。

站在门口的却是云芝。伤愈之後他的体重一直没有恢复,高大的身架往那儿一站,衣裳空荡荡的随风飞舞,样子有点吓人。

杜芬往墙角退了两步,博古架上放著一把胡人进贡的弯月宝刀,如果有事要发生,伤不了对方,了断自己还是可以做得到的吧。

看出他的心思,云芝笑了,闷声道:“你怕我?这样的我你也怕?”

杜芬看著他没作声,杏核般的晶莹眼眸中盛满了月光。

云芝心里一动,想起了那个惯常以沈默作为回答的人,这一瞬间的杜芬竟与他有七八分相象。

“你知道我为什麽会对棠儿那样吗?”

杜芬哼一声,道:“我怎麽知道,你变态的!”

云芝走上一步,道:“他说他喜欢的人是你。只有你。”

杜芬吸了一小口气,脸转向另一侧,不知该如何应答。他知道王榛对他的好,却始终没有心动的感觉,平淡的友谊,一直停留在初见的那一刻,十年来没有一丝一毫转变为爱的迹象。不象另一个人,第一次在玄武湖的水底被那只有力的臂膀揽住,就已经叫他的心彻底融化;到了长江之上的那次奇遇,来去如风的陈玉成在他耳边留下的炽热话语每一刻都在记忆中不断回响:“不要让我第三次见到你,那样我会爱上你!”柔和的声音,却说著斩钉截铁的话语,这份霸道的柔情,简直叫人窒息。是在那一刻,杜芬明白了,要爱上一个人,十年也许不够,刹那却已有余。

见他半天没有应声,云芝以为他是漫不经心,粗暴地用力抓过他的肩膀,低吼道:“你听见了没有?棠儿说他喜欢的是你!”

杜芬双手用尽全力推开云芝,叫道:“我知道!那又怎样?”

云芝看了他半天,冷笑道:“原来你根本就对他没有动半点心!可惜了他一片痴情!”

杜芬回他一个冷笑,道:“你凭什麽在这儿说三道四?他喜欢谁,谁喜欢他,又与你何干?”

话说出口,以为凭他一贯的作风,云芝会勃然大怒,甚至会动手了,却不料他低头想了想,再抬头时竟是一脸的落寞,轻声应道:“是

啊,与我何干?”

杜芬楞了楞,又很快说道:“你不用装出这副可怜样,一切都是你自找的,怪不了别人!”

云芝哼了一声道:“我知道,在你眼里我是个变态!可我心里的苦你又知道多少?就因为是小老婆养的,身为长子的我,处处都要让著云荃,事事由他决定,好东西都要尽著他先挑!就连我喜欢的人,也要由他先追!幸好,棠儿喜欢的人是!我宁愿这样,也不想看到他喜欢云荃!我的东西已经被那个自以为是的混蛋夺去太多了!”

杜芬惊讶地看著他发泄,有些奇怪地道:“你怎麽能这麽说他?他是你亲兄弟啊!”

“兄弟?”

云芝发出一阵冷笑,俯到杜芬耳畔说道:“有一天,你终究会明白的,什麽叫做兄弟!”

杜芬茫然的样子又让云芝的心一阵狂跳,猛然间揽他入怀,换来对方眼疾手快的一个耳光!

云芝抬起手背,揩过肿胀的唇角,发出一阵狼似的怪笑,道:“你和棠儿真不愧是一对,你们两个骨子里是一样的!你们都瞧不起我是不是?怎麽不见你们这样对云荃?”

“云荃什麽时候做出过你这种行径!”

片刻的静默。两只斗鸡互相瞪视著对方,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一触即发。这两个人都是火暴脾气,连自己都无法预料自己下一步会做出什麽来,冲突一起,宿怨新仇,只怕真的会闹出人命来。

杜正林带著醉意的声音打破了这一僵局。

“深更半夜的不睡觉,你们两个在这儿干什麽?”

怔忡间,云芝先回过神来,答道:“没什麽,下个月您生日,芬儿跟我商量怎麽给您庆生呢!”他一向为了保护自己养成了说慌的习惯,这会儿随口道来,倒也煞有介事,滴水不漏。

杜正林的神色和缓了些,佯怒道:“南边乱哄哄的,哪还有什麽心思过生日!你少给我惹些祸就好!”

云芝不动声色地看著父亲,平静地答道:“您放心,我连门都不出,哪还惹得出什麽祸来?”

杜正林见他紧挨杜芬站著,不由醋意大发,道:“你上次惹祸还不就在府里!我可告诉你,别打芬儿的主意,准不定他又是第二个棠儿!”

杜芬听得轻声发笑,掉转头去看著窗外没有作声。云芝装得一本正经地应道:“请父亲放心,儿子再也不敢了。”

杜正林满意地点点头,笑道:“这就对了,你素来是个火炭性子,喜怒不定的,不然也不至於闯出前两月那麽个泼天大祸来!如今你也大了,懂得修身养性的就好。云荃就不象你这样,虽然你要长他一岁,倒是他老成持重得多,这一点,你该多跟他学学!”

杜老爷口沫横飞的说得起劲,全没留意到云芝眼里的愤恨。又是云荃!在所有的人眼里,云荃永远是完美的象征,他永远也比不上!

杜正林说得累了,顿了一顿,杜芬早把泡得酽酽的一壶普洱递了给他。他对著小陶壶的嘴喝了两口,轻叹一声道:“我累了,你也下去歇息吧。”

12

1853年1月,太平军攻克武汉三镇,给了清政府一个沈重的打击。随即又水陆兼程,沿江东下,接连攻克九江、安庆、芜湖等重镇,直逼两江总府--南京。

这一年南京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彻骨的寒冷让人几乎不敢奢望春天会来。

杜正林被近在咫尺的太平军吓得魂不守舍,偏偏大舅子许诺的调令迟迟不来,这种时候又不敢弃职而去,那属於两军对垒时的逃跑行为,是死罪啊!惶惶不可终日中,他没有注意到云芝近日来的行踪颇为诡秘。

秦淮河上的歌妓们倒是更忙碌了,守不住城门的男人们纷纷前来买醉,恨不能死在石榴裙下。这当中也包括出名的相公堂子断袖楼,根本就是供不应求,把个妈妈和老爹们乐得合不拢嘴。他们才不怕太平军要来,不管什麽世道,买花的人总是不会少的,管它是百合花还是菊花呢。

见到杜道台,黄老爹笑得眼睛都没了,嗲声嗲气迎上去道:“道台大人,您可来了,芳官念了您许久,都生气了,您快哄哄去吧!”

杜正林不耐烦地将黄老爹扒拉到一边,!!!直奔楼上而去。芳官是新出台的相公,今年才十四岁,生得细皮白肉,五官比女孩子还要精致,杜正林花三千两银子包下了他的初夜,现在新鲜劲还没过去呢。经过重花间时,正好有个小童送茶进去,隔著门缝杜正林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云芝!你在这里做什麽?!”

跟云芝一起坐在里面的,是一个杜正林不认识的相公,脸色异常苍白,相貌倒是颇为俊秀,只是看上去早过了二十了,做相公未免嫌年纪大了一点。对准了杜正林的视线,他从容地笑了笑,杜正林从没见过这麽大胆的相公坯子,直气得头发晕,冲上前去,却被长手长脚的云芝从另一侧门给跑了。

杜正林也顾不得众人眼光了,顺著楼梯直追下去,可惜素日里被酒色淘空了的身子关键时刻不肯给他挣脸,才追了两步就双腿一软,跌倒在楼梯上。

黄老爹等人忍住笑过来扶他,这一出父子楼台会可是看得众人过瘾得很。杜正林回过头来还要找那个勾引他儿子的相公,众人哪里理会他!只撺唆著芳官连哄带骗的把他给拉进房间里去了,杜正林给芳官滚在怀里一撒娇,也只得将教训云芝的事暂且放在一边。

晚饭之後,杜正林坚决拒绝了芳官的挽留,比平常早了很多回家。听门房说云芝早就回来了,他略松口气,这个儿子还不是太忤逆,知道乖乖地回家听训。

云芝果然在书房里候著父亲,见了杜正林,没等他开口,自己一撩衣襟跪下了。杜正林心里得意,嘴上却凶道:“你不是会跑吗?有本事跑出去别回来!”跟在他身後进来的杜芬见此情景,借口倒茶转身出去了。

杜正林在太师椅上坐下,看著已经比自己更高大的儿子恭恭敬敬地跪在面前,很有成就感的开始训道:“云芝,我不是跟你说过吗,要学得稳重一些!你如今也大了,爹管不了你许多,可是断袖楼那种地方,是你该去的吗?爹也是公事应酬,没法子才去一两回─”

“那个人,他不是断袖楼的相公。”

杜正林险的说出“怪不得没见过”来,硬给咽下去了。

云芝接著说道:“他叫韦承君,是北王韦昌辉的儿子。”

什麽承君,分明就是个相公名字!杜正林这样想过之後,才反应过来云芝话里的真正意思,惊叫道:“韦昌辉?你是说那个长毛贼首?”

云芝从容答道:“请父亲大人不要这样称呼北王千岁。”

杜正林惊奇得都忘了愤怒,兹事体大,云芝竟然通敌!这可比逛相公窑子的罪名大上千倍!

“你、你、你别忘了,咱们家可是正经的旗人!你怎麽、怎麽能跟长毛─”

云芝看著父亲,眼里有愤怒、有嘲讽、有悲哀,就是没有害怕,低低的声音道:“现在都什麽时候了?还计较这些?你是准备和浙江那帮愚忠的官员们一样,吊死在衙门里,然後让朝廷追封个屁也不顶的嗌号?”

杜正林原本要动手打他,听了这话,楞在了原地。半天,吃力地问道:“你怎麽知道的?”

云芝冷笑道:“南京城里谁不知道?容大人的遗折都写好了,鹤顶红也准备好了!他是要追随先贤去呢!”

杜正林生平贪图享乐,最是怕死,当下不由打了个寒噤,喃喃道:“那、那也不能投敌啊,这样做,死後如何去面对列祖列宗?”

云芝见他犹豫,知道有缝,接著道:“谁管得了那麽远的事?躲过眼前再说!承君答应我,只要在太平军攻城时加以配合,他们进城後所有文武职位任由挑选!日後如再立有新功,封个王爵也不希奇的。清廷从三藩之乱後,异姓就不封王了,现在气息奄奄的,全靠曾国藩、左宗棠、彭右麟几个支撑著,却连个侯爵都舍不得给!这种朝廷,跟著它有什麽意思?”

杜正林的心里愈加矛盾重重,道:“可是,太平军能不能成得了气候,眼下还是个未知数啊!”口气已是大有不同。

云芝膝行到父亲跟前道:“肯定能成!太平军起事不过数年,半壁江山已落入其手,何况如今朝廷暗弱无能,民心思变,满人统治这个偌大的中国本就费力,三百年了!气数已尽!”

杜正林越听越象,连连点头,却又道:“只是叛逆的罪名太大,恐怕连累了你娘和云荃哪!”

云芝冷笑一声,心说他们娘俩与我何干?让清廷斩了才好!嘴上道:“不会的,成事後我们改个名字,以後都免了後患!”

杜正林已经要点头答应了,也是云芝见这一番说降太过顺利,得意得忘了形,竟添了一句道:“以後我娘也不用再看人眼色了。”

杜正林心里一惊,猛然清醒了一些,只觉得今夜的一切都象是一场噩梦!瞪起眼睛对著云芝道:“你娘?你娘是哪个?”

云芝斜著眼看了父亲一眼,答道:“你说呢?你心心念念的是五娘,怕得要死的是德芳,那个生了我下来的女人在你心里根本就没有位置!”

杜正林惊怒道:“放肆!这两个人的名字是你随便叫的?”

云芝欺他一贯懦弱,大著胆顶嘴道:“好啊,我不提。你如今有了芳官了,这两个人又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何必再说他们?”

“住嘴!你疯了!”

杜正林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打了两个转,一甩袖子道:“不行,我不能做出背弃朝廷的事来!我得去找容大人想法子!”

“想什麽法子? 怎麽一起去死吗?”

杜正林躬著背,犹自不能定夺,自语道:“可是、可是─”

云芝缓缓站起,高大的身躯挡在父亲跟前,一座山也似。咬牙忍住膝盖处的酸麻,他突然觉得自己这样的苦口婆心对待这麽个从没拿定过一个主意的人,真是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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