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千二百米的距离————陆凌零
陆凌零  发于:2010年03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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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起跑5000米的男人

  01

  陈潇一直觉得,他这辈子能认识一个刘天实在是不容易。

  就好比从来都不迟到的人通常会成为神话一样,像刘天这样从小学到大学一次也没准时过的人,也无疑可以成为一个传说。

  比如现在吧,陈潇就正站在学校的操场旁边,认命地抬头看天,心里琢磨着是不是干脆不等刘天那浑蛋,自己先开始跑步得了。

  他神游天外,目光涣散,以至于直到某人走到只有三步远的地方,陈潇才意识到对方的目标是自己。

  来人背对夕阳,周身一圈柔柔光环,衬得五官都有些模糊,一双眼睛却无比明亮。陈潇将那人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盯着他的脸三秒,心里默念四个字:男人公敌。

  男人公敌手插在兜里,懒懒散散,笑容也无比慵懒:“哟。陈潇?”

  陈潇报以一笑,绝不友善:“你是?”

  公敌伸出手,指自己鼻尖:“孟宇飞。刘天让我来陪你跑步。”

  “刘天那浑蛋呢?不是他自己说要参加运动会5000米的么?”

  “‘那浑蛋’后悔了,昨天硬是缠着体育部部长给退了,换我上阵。所以,以后就是我来陪你练5000米了……你要去哪?”

  “我要去杀一个人,你可以自己先跑了。”

  叫做孟宇飞的人哈哈大笑:“刘天说他必定会有生命危险,死也不肯亲口来跟你说,我一开始还不信……”

  “哼,要不是那浑蛋非要我陪他参加比赛,我至于去体育部那伙变态那儿报名么?他倒给我先临阵脱逃了?!”

  “事已至此,不必难过。”那人一把拽住陈潇,“赶快跑吧,跑完了好去吃晚饭。”

  跑完十二圈半,陈潇变成一滩泥。孟宇飞神清气爽,一旁做整理运动。

  陈潇趴在地上,抬头90度看他,目光狰狞:“你……不是……人……”

  那人依旧懒懒散散地笑:“我可是登山协会的,成天体能训练,跟你当然不一样。”

  21岁的陈潇身为一个男人的自尊受到了严重的打击。

  “……对了,你怎么认出我就是陈潇的?”

  孟宇飞转过身来,一边侧身拉韧带:“上次校庆演出,刘天跟我去看过。当时方圆十里都能听见那小子吵吵嚷嚷的,指着管弦乐队的小提琴首席,非说那是他青梅竹马。”

  转过头来一笑:“当刘天的青梅竹马,想必很辛苦吧?”

  “我呸,谁是他青梅竹马?!”

  孟宇飞也不计较,低头懒懒一笑:“好了首席大人,一起去吃饭不?”

  刘天临阵脱逃事件,两天后以某罪犯请当事人吃饭消气告一段落。可是陈潇的漫漫5000米长路,才刚刚开始。

  登山协会孟宇飞孟副会长身经百战,跑起步来脸不红气不喘,只差没悠闲悠闲地哼着小曲儿。小提琴业余演奏家陈潇同学一步三摇,一边跑一边在心里踩鼓点:

  一二一,一二一。

  一,二,一,踩死刘天你个拖人下水的浑蛋。

  一,二,踩死体育部那伙不肯取消报名的变态。

  一,二,踩死你丫的混账学校,搞什么破运动会?搞什么破5000米?

  一……

  陈潇脚下一趔趄,冲着塑胶跑道就栽了下去。头晕,眼花,咦,好像脸也不是很疼?这个是什么?软绵绵的,什么时候跑道改材料了?

  抬头看见一张脸,眼睛黑亮黑亮,鼻尖汗珠细细的一颗一颗。天杀的男人公敌。

  孟宇飞十二万伏电压朝陈潇一笑:“算了吧,先歇一会?”

  坐在操场边的围栏上,人手一瓶康师傅绿茶,孟宇飞请客。陈潇拧开了盖,毫不客气往嘴里猛灌。灌得急了又呛着,一边撕心裂肺地咳嗽。

  孟宇飞斜眼看陈潇狼狈不堪,叹了口气:“刘天还真不是东西,竟然拉你下水。看你这体质就适合拉琴不适合运动。”

  陈潇比琴弦还敏感的自尊心立刻紧绷:“妈的,你说谁不适合运动?……咳咳咳咳……”

  孟宇飞笑,笑得好像旁边的不是个人而是只猫。笑够了,他纵身跳下围栏:“既然这样,那就接着跑吧?”

  一只手伸到面前,陈潇抬头,只见夕阳无限好,映着对面人脸上懒懒散散的笑,突然就觉得有点晃眼。

  5000米就5000米,爷爷我跑给你们看!

  这一跑,就跑过了两个星期,眼看着运动会越来越近了。

  孟宇飞一边拉韧带一边看着陈潇笑:“不错啊,进步神速。明天比赛铁定让刘天那小子吓掉下巴。”

  陈潇哼一声。胸口一口气还没喘上来,扯着两片肺叶生生地疼。

  他觉得似乎该对这个人说声谢谢。

  第二天有比赛,陈潇早早就上了床数绵羊,数到第三百二十六只的时候,电话丁零零零地响了。有人拖着拖鞋啪哒啪哒跑过去,提了电话喂一声,转头扯着嗓子叫:“陈潇,你的!”

  陈潇从床上跳下来,手舞足蹈披上外衣拖着拖鞋,一路冲到窗边的公用桌上拎起话筒:“喂你好?”

  话筒里传出个懒懒散散的声音:“陈潇啊,是我。怎么样,紧张不?”

  带着点笑意,是孟宇飞。

  “紧张你个头。我正睡觉呢。”

  “装睡吧你,根本没睡着。”

  陈潇怒了:“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没睡着?”

  话筒里的人说:“你抬头。”

  陈潇就抬头。

  窗外是对面的宿舍楼,隔了不到二十米。正对着他们窗户的那个宿舍窗边站着一个人,隔得远了看不清脸,懒懒散散地倚在窗台上冲着陈潇摆手。

  “我宿舍就在你们对面。我看着你连灯都不关就上床,看着你从床上跳下来接电话的。”

  陈潇面朝对面愣了半分钟,突然醒悟过来,哗啦一把拉上窗帘。

  “变态啊你?”

  变态毫不在意地笑笑:“明天加油啊。”

  啪一声,挂了。

  陈潇啪地把话筒摔回去。同宿舍的哥们从电脑前回头:“这么大火气,谁啊?”

  “一骚扰狂。”

  陈潇头也不回地回答,一把扯下外套两脚甩掉拖鞋,蹬蹬蹬就上了床,扯过被子把自己盖了个严实重新数绵羊。

  他睡着之前还没数到五十。

  第二天晴空万里,蓝蓝的天空飘着朵朵白云,绝对是个适合5000米的好日子。

  刘天在操场上大老远地扯着嗓子跟陈潇打招呼,一脸心虚。

  旁边站着孟宇飞,短袖短裤加专业跑鞋。

  笑得好像昨晚打骚扰电话的那个人不是他。

  陈潇冷哼一声,自顾自地拿曲别针把号码布别在胸前。抬头斜一眼孟宇飞:“走了。”

  刘天一脸谄媚的笑:“那个,潇潇啊,你从小身体就不太好,实在不行千万别逞强啊……”

  “滚!一边看着去吧!”

  哨声一响,拔腿就跑。

  5000米原本报名的人就不多。一圈下来,距离已经拉开一些,陈潇的位置不前不后,勉强算是有点希望。

  领头的那个跑得神清气爽兴高采烈,除了孟宇飞还有谁。

  跑到第六圈,陈潇的腿肚子已经开始打颤。身后有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会儿就追了上来。

  这个人也奇怪,追上来了却不超过去,好像故意放慢了脚步似的在陈潇旁边并肩跑着。转头一看,孟宇飞。

  ……已经差了一整圈了么?……

  陈潇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孟宇飞看起来游刃有余,至少还有力气说话:

  “步子别慌,记得我怎么教你来着?深呼吸,过了瓶颈期就好了。”

  是了,平时练习的时候他也说过,遇上瓶颈期要深呼吸,尽量打开胸腔,调整好步伐。

  深吸一口气,一边跑一边张开双臂两个扩胸动作。孟宇飞超过了他,径自跑到前面去了。

  陈潇还剩下两圈半的时候,跑第一的家伙已经开始冲刺了。

  从陈潇身边经过的时候,他转过头来一笑,还是那样懒懒散散的,说不清道不明。

  还没回过神,身影已经到了前面,直冲着终点而去。周围看台上一浪一浪的欢呼,专为他一个人而来。跑道尽头的阳光有点眩目,前方的身影看起来好像在跑道上飞一样,只差一点就可以腾空而起,直上云霄。

  陈潇一瞬间觉得眼睛有点疼。

  等他自己也跑过终点,就见早等在一旁的体育部变态们冲上来,一个个巴不及谄媚地递上矿泉水,态度跟之前差了十万八千里。刚往嘴里灌了一口,斜刺里又冲出来一个人,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扑到他身上就无尾熊一样抱着不下来:“潇潇啊呀呀呀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太佩服你了……”

  陈潇冷静地把刘天从自己身上扒下来,这祸害仍然不明就里地抱着自己青梅竹马,笑得一脸傻瓜。

  陈潇抬起手从身后举过他头顶,腕口一斜,整整一瓶矿泉水浇了刘天一头。

  背后一个人笑得天花乱坠,是刚刚跑了第一的那个家伙孟宇飞。

  二十米之外

  02

  运动会之后,陈潇有一个星期没见过孟宇飞。他的生活重回正轨,上课,吃饭,练小提琴,睡觉。晚上回到宿舍,第一件事是把窗帘拉上,搞得同宿舍的兄弟们以为他得了被害妄想症。

  到了周末,他在琴楼拉了一个下午的琴,出了楼,正是快到傍晚的时候,太阳半落不落地挂在西边天上。

  突然想去跑步了。

  操场的一头有一群人,整整齐齐地好像某协会在进行什么训练。为首的魔鬼教练一手插在兜里,一手拿着秒表,指挥着一群祖国的未来挥汗如雨折返跑。

  魔鬼教练远远地看见陈潇,抬起拿着秒表的那只手,跟视察群众一样一挥:“哟,陈潇,来跑步啊?”

  陈潇点点头。对面那群祖国的未来莫名其妙地看他,继而又回过头去看他们的魔鬼教练——孟宇飞。

  孟宇飞一挥手:“折返跑就到这儿。下面跑3000米。”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从陈潇身边跑过去。孟宇飞夹在中间,冲陈潇一伸手:

  “一起跑吧?”

  还没来得及答应,他却突然转过头吆喝起来:“——喂那边那个,干吗呢?别想偷跑!”

  “我说,前面那个,别抄近道,好好跑!”

  陈潇看他在身旁一会冲这个指手一会冲那个画脚,不知怎么就想笑。

  而他也的确笑了,开始是微笑,后来这笑容就开始不受控制,肆意蔓延得满脸都是,要多傻有多傻。

  3000米跑完了,体能训练也结束了,登山协会的会员们凑一块七倒八歪。

  孟宇飞走到陈潇身边,扔过来一瓶绿茶,欠身坐下。

  陈潇冲他笑笑:“你们每个星期天下午都在这儿训练?”

  孟宇飞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你呢?练琴?”

  陈潇点点头:“下个月管弦乐队有个全校公开演出。来看不?”

  身旁的人灌了一口绿茶,挠挠后脑勺,笑得没心没肺:“还是算了吧,我这种人天生理解不了你们的高雅艺术。上次还是被刘天那小子硬拖着才去的,结果看到一半就睡着了,哈哈……”

  陈潇也不恼,喝口茶,好气度地笑笑。

  一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陈潇上课之余一个劲儿地往琴楼跑,辛苦程度和一个月前练5000米有一拼。

  他的小提琴产自意大利,是当年为了考艺术特招生买的。陈潇五岁学琴,中间断过几年,到了高中才重操旧业。

  他拉琴就像天天吃饭,说不上多喜欢,只是成了习惯,改不了戒不掉。每每端起琴架到下巴下面,右手一抬缓缓伸展,长长的弓引出一串和弦,悠悠然绕梁不绝。这时候他可以什么都不想,好像世界不过如此简单,若干个音程,若干个音阶。

  正式演出的那天,陈潇一登台就看见了下面坐在第一排的刘天,兴奋得不知天南地北,一个劲儿地对身边的人指点自己。他身边的人一个小女生,刘天那巴结劲儿十分值得怀疑,陈潇看着心里忍不住暗笑。

  落座,翻谱,校音。灯光打亮,指挥一抬手,陈潇的右手划一个弧度,轻轻落在琴弦上。

  开场曲是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陈潇略一偏头,一片刘海微微垂落。他半眯起眼睛,细长的五指在弦上魔鬼也似地跳舞。右手一扬,金属的细线颤鸣,整个世界轰然失色,只剩下了五条线谱和跳跃的大小音符。

  陈潇的世界简单明了,旁人不明白也无所谓。

  那音乐,融在他血里。琴弦一响,便是战场催战的号角。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

  穿着白色长裙的女生跑上来给指挥献花,指挥接过花,转身交给小提琴首席。陈潇放下琴起身,接过花朝台下微微一笑,白色的百合衬着胸前黑色的礼服。

  看台的最后,站着一排进得晚了没有座位的人,其中有个人特别显眼,个子高出周围人半个头,懒懒地倚在墙上,隔着这么远都能一眼瞄出来。

  陈潇看见那人一愣。隔着太远,不知道视线对上没有。

  他后退一步坐回原位,心里想:你不是一听音乐会就睡觉么?我看你站着怎么睡?

  他想象某人靠着墙睡着然后滑到地上的场景,心情一下子分外地好起来,平白得了指挥一百束百合都没这么高兴。

  音乐会结束之后,陈潇在后台被刘天堵上了。那小子一手拉着美人,直嚷嚷要给陈潇庆功。

  陈潇鄙夷地撇撇嘴:“你小子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从你上次帮我庆功已经有十年了吧?”

  刘天脸皮厚地嘿嘿乱笑,倒是他旁边的美人三分羞涩地开口了:“陈潇你好,是我想认识你。”

  “——哟?是哪位美女要认识我们的小提琴首席啊?”

  旁边一个懒懒散散的声音插进来,三个人一起回过头去。

  原来是刚才站在看台最后的那个人,孟宇飞。

  陈潇庆功的地点选在校外的小店,小桌上四个炒菜二三十串麻辣烫,旁边围着一个陈潇,一个刘天,一个袁鸣鸣就是刘天的小美人,还多了一个孟宇飞。

  陈潇看着袁鸣鸣,怎么看怎么眼熟。还没等他想起来,小女生先开口了:“陈潇,我大概以前见过你。”

  “是吗?”陈潇挠挠脑袋,一脸尴尬。他可不想亲口承认自己记性不好。

  袁鸣鸣笑笑,很讨人喜欢:“有天我在操场跑步,你就一直在旁边等人。我从你面前跑过去大概有五六次,看你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又特别迷茫地看天,真的是特别……那个,那个,可爱……”

  陈潇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是第一次和孟宇飞见面的那天。旁边扑哧两声,有人忍笑到内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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