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千二百米的距离————陆凌零
陆凌零  发于:2010年03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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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天脸上的表情变了几变,郁郁地低声说:“我可是正儿八经吃了晚饭的,跑出阑尾炎来怎么办?”

  陈潇已经拉开房门,这时候转过头来:“嗯?你一个人在那儿嘀咕什么?”

  “没有!什么都没有!”刘天立刻从椅子里跳起来,“走吧,去哪个操场?”

  夏天的天黑得晚。即使现在已经是晚上七点了,天空仍然亮亮的,带着一点火烧云的红色。

  陈潇和刘天在没人的操场上不紧不慢地跑着。陈潇悠闲地看着天,刘天皱着眉头,偷偷地看身旁的陈潇。

  “臭小子,你还记不记得去年骗我跑五千米的那次?”陈潇心情颇好地开口,“害你爷爷我绕这个操场跑了大半个月,连一圈跑道有几个坑都数得清清楚楚了。”

  刘天尴尬地笑笑,并不反驳。倒是陈潇奇怪起来:“喂,吃错药了你?”

  “啊?”

  “今天怎么这么乖,连嘴都不回?”

  刘天顾左右而言他:“潇潇啊,咱们也跑了不少圈了,歇会儿吧。我去买饮料,你要喝什么?”

  陈潇停了脚步,不假思索:“绿茶,康师傅的。”

  两个人倚在栏杆上喝完绿茶,看着天空一点一点暗下去。晚归的鸽群在暗红的背影里投下深色的剪影。

  刘天到底还是没忍住,又重复了一次:“潇潇啊,跑了这么久饿了没?去吃点夜宵吧?”

  陈潇摇摇头:“不去了。这几天老没什么胃口。”

  一边说,一边站直身子。刚迈开一步,一阵突然的头晕目眩,幸好刘天眼疾手快在一旁扶住他。隐忍了许久的怒气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

  “陈潇!你给我去吃饭!看你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一个孟宇飞不够,还要把你自己也搭上吗?!”

  陈潇晃了晃脑袋,抬起眼来,满脸疑问:“孟宇飞?孟宇飞怎么了?”

  刘天抱着他肩膀使劲吼:“陈潇,你还要骗自己骗到什么时候?!你知道遇上雪崩的存活概率是多大么?他,他不会回来了!”

  陈潇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他一个指头一个指头掰开刘天的手,认真地说:“刘天,你小子少在这儿咒别人。孟宇飞碍着你啦?”

  “陈潇!潇潇!孟宇飞是你什么人,值得么?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你不能老这样!这两天你根本什么都没吃!”

  陈潇并没有听进他后面的话,只是低声地重复着:“他是我什么人?”忽然抬起头朝刘天一笑:“刘天,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刘天生生打了个寒颤,一时住了嘴。陈潇自顾自地说道:“还是很久之前听的故事呢,忘了谁讲的了。”转眼看着刘天笑笑,“说不定就是你给我讲的呢,哈哈。”

  “说有个女生的男朋友登山时死了,一同去登山的其他人怕他变成鬼回来,主动去保护那女生,结果晚上……”

  刘天的脸刷地白了:“陈潇!”

  陈潇仍然笑:“你听过了?——啊对了,我想起来了,就是那次你讲给我听的,孟宇飞那次也在呢。”

  “陈潇!”

  陈潇突然收了笑,面无表情。他盯着刘天,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不信。我不信你。除了他,我谁也不信。”

  夜色里,他的眼睛诡异地亮。

  “啪——”

  一个耳光狠狠地甩在陈潇脸上。挨打的人没什么反应,动手打人的人却好像那巴掌是打在他自己脸上一样,浑身发抖。

  “陈潇,你这样骗自己有什么用?你根本就是个胆小鬼,根本就是没胆子面对现实!”

  那一巴掌把陈潇的脸打得偏了过去。他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脸来,低垂着眼睛,看不清表情。许久,才低低地开口:

  “现实?现实是什么?遇上雪崩又怎么样?搜索不是还在进行吗?你们凭什么认为他已经不在了?”

  他再次抬起头来,这次,是一个非常正常、非常温柔地笑:

  “如果连我都不相信他还活着,那还有谁相信?”

  那个笑容,没来由地让刘天觉得熟悉。他怔在原地,一时忘了自己接下去要说的话。

  陈潇已经转过身去,缓步离开:“我要回去练琴了,要等那小子回来发现我随便找首曲子敷衍他,非把我杀了不可。”

  刘天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拔腿跟了上去。

  他们沉默地走进楼道,谁都没有说话。

  陈潇的手机就在这时候响了起来。

  他取出手机,看了一眼号码,手不可抑制地颤抖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却依然淡淡的。

  “我是陈潇。”

  那一头的声音立刻从话筒里传出来,显然对方情绪也并不稳定,大声且急促地说些什么。陈潇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最后几乎快拿不住手机。大概过了五分钟左右,他简短地应了一声“我知道了”,然后掐断了电话。

  他依旧面无表情,站在原地。从他的脸上,根本看不出刚才那个电话到底带来了什么消息。然后,仿佛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他转过身,语调不高却有些急促地说:“刘天,我们去订机票。”

  他深吸一口气,想在脸上表露出一个符合他此刻心情的表情,但是最后还是失败了。

  “刘天,他们找到他了。”

  按照地址到达指定地点的时候,迎接他们的是登山协会的副会长樊川,也是这次登四姑娘山的副队长。

  “没想到你会过来。”他似乎是叹息着对陈潇说。陈潇只是摇了摇头:“应该是我感谢你通知我才对。”

  樊川疲惫地笑了笑:“没想到会出这么大事……会长他……”

  陈潇低声打断了他的话:“我可以看看他么?”

  樊川点点头:“我给你们带路。会长他父母大概明天会到,现在是小陈和小李守在他身边。”

  小陈就是那个孟宇飞从雪崩边缘拉回来的女孩子。陈潇他们进门之后,就看见她蜷成一团,缩在椅子里。

  毕竟还是受了不小的打击吧。

  一旁的床上,孟宇飞安静地躺着,灯光在他脸上投下阴影,仿佛只不过是睡着了一般,随时都会睁开眼睛,笑着坐起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也有可能永远都这样子了。”樊川低声地说,“不过这样,已经是奇迹了。”

  陈潇点点头。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事实上他根本发不出声音,只是死死地盯着床上那个人,手指关节攥得发白。一旁的刘天担忧地拉了他一下,才让他回过神来。

  “是啊,真是奇迹。”他僵硬地点着头,仍旧死死地盯着白色床单下几不可见的呼吸起伏,“都三天了吧?”

  “救援队找到他的时候,他并没有埋在雪里,大概是自己从雪里挣扎出来的,否则根本不可能挺这么久。”樊川说着,也回过头去看床上的人,“医生检查过,主要是在寒冷环境中时间太久,造成身体机能受损,大脑功能大概也是,有可能……变成植物人。”

  “他会醒的,一定会醒的。”陈潇喃喃地说,“这三天都坚持下来了,没理由不肯醒过来。”

  他想起孟宇飞在冰天雪地里独自度过的三天,心脏疼得仿佛揪成一团。

  “他会醒的……”

  樊川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说给他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别担心,会长的求生意识很强的。——对了,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手里攥着一样东西。”

  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陈潇,笑了笑:“我听他说过是要给你的。看见这玩意儿的时候,就想着给你也打个电话吧。没想到你真来了。”

  那并不是什么信物之类的,只不过是一块小小的石头。比起普通的石头算是圆滑好看不少,大概是被人精挑细选出来的。

  陈潇并不伸手去接,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块石头。从听到噩耗之后一直没流出来的眼泪,终于肆无忌惮地涌出眼眶,流得满脸。

  清晨的阳光从拉开的窗帘里照进来。陈潇揉了揉眼,冲着和他一起守夜的刘天和小李一笑:“你们先去吃早点吧,这儿我看着就行。”

  小李点了点头,出去了。刘天有些担心地看了陈潇一眼。

  陈潇笑了:“我不困,去吧。”顿了顿,又抬起眼,很认真地看着刘天:“——这几天,谢谢你。”

  刘天也笑了:“谢什么,这么多年兄弟,总不能放着你不管吧?”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陈潇在背后低低地说:“谢谢你……让我遇到他。”

  床上的人依旧安静地躺着。陈潇在眩目的朝阳里眯起眼睛看他。

  活着,就好。

  我曾一度以为要和你永远隔着六千二百米的距离。幸好,幸好此刻,你仍在我身边。

  他走到离床更近一点的地方。他们昨天带来的行李还没收拾,就放在那个角落里。陈潇的行李不多,只是一只黑色的盒子,特别引人注目。

  那是他的小提琴。

  陈潇慢慢地把心爱的琴取出来,调弦,上松香。做着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微微地眯着眼睛,对着床上的人自言自语:

  “认识你这么久,还不知道你这么喜欢睡觉。”

  “今天你爸妈就该来了。你不亲自把我介绍给他们,是不是有点失礼啊?”

  “要是再不醒,他们就该把你当牲口一样地运回去了。”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把调整好的小提琴架在肩上。

  “说了等你回来给你单独拉小提琴的,我可不想食言。听不到的话,就怪你自己不醒好了,总之别指望我给你拉第二遍。”

  他站在清晨的阳光里,微微一抬手,音符从琴弦上飘扬起来,回旋在小小的病房里。

  在和你一起奔跑的日子里,在和你隔着二十米遥遥相望的阳台。

  在操场,在礼堂,在教室,在学校的每一个角落,在奔跑的马背上,在风声呼啸的海边。

  在我每一次奏响琴弦的时候。

  也许这么久,我一直期待着来聆听琴声的,不过是你一人。

  就如同隔着六千二百米的距离,你亦是为我挑选出那独一无二的石头,握在手中。

  只要还在一起,就仍有希望。

  未来,还有足够长的时间,我可以慢慢等待,一直等待你终于能亲口告诉我,你说等你回来就会告诉我的那些话。

  陈潇缓缓地放下手中的琴,看着窗外深深地呼吸,平静了胸口汹涌的情绪。

  他淡淡地微笑着转过头来,忽而怔了一怔。

  那人阖着的双眼,如同光影造成的错觉般,似乎,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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