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老天终于开了眼,要让他时来运转。这天被安排来办事是一位温和敦厚的老神甫,一副极富耐心的慈眉善目。于是菲利贝尔什么祈祷忏悔的话都不说,只是十分虔诚谦逊地告诉对方,他认识这附近某间修道院的院长,而且是他的朋友——他自作主张,认为情人的朋友就算是自己的朋友了。
“这里面一定是有很大的误会,”他心平气和地讲述,尽量使自己看上去神志清醒,“我有一枚信物,用它可以证明我的出身,请您务必将法官大人请来,我要当面跟他澄清。”
一听到那位修道院长的名头,善良的老神甫立刻肃然起敬,严阵以待;也不去思索这个犯人说的是真是假,连忙通知狱卒,没多久就真的把法官给请来了。
“真是个不死心的混帐!”看到又是这个满口谎言的顽固家伙,法官先生真是不耐烦到了极点。他刚才正在家里换上新衣裳,要去预定好的位置欣赏比武盛况呢!这会儿却被人请来这个晦气地方,听一个死囚的疯言疯语。
明白对方此时的心境,菲利贝尔聪明地换了一套口吻,回复成原本派头十足的高贵气势,严肃、甚至略有些威胁地再次申明了自己的身份和清白。
“如果您看到那枚戒指,就能明白我说的一切到底是否属实。”
他大致描述起戒指的大小和形状。法官起初心不在焉,一点没认真听进去,直到对方提到镶嵌在那件首饰上的红宝石有多大多璀璨,不禁动了贪心。将信将疑地思忖了一番后,他悄悄差人前去查办。无论怎么看,这个犯人今天早晚难逃一死,既然没有别的亲人出面,那么他的遗物顺理成章应该由他这位公正的执法者保管才对——他才不信那通鬼话呢!这准又是一件赃物!
至于那枚珍贵的戒指。一般说来,像这样的值钱物品,都会在犯人被捕搜身的时候被狱卒们的长官给强占了去。当时那位幸运儿得到这件宝物好不开心,觉得自己一辈子恐怕也没这么走运了,因此不肯送去当铺给贱价处理掉。恰好盛会当前,他心想到时候卖给外地的富商或者贵族,起码赚个双倍!不料眼下被上级追问,只得十分不情愿地供交了出来,所有如意算盘都泡了汤。
法官拿到戒指,欣喜不已,就像当初菲利贝尔那样爱不释手地看来看去。然而当他看着那颗几乎令他神魂颠倒的美丽宝石,一眼瞅见了那底下的浮雕图案,心中的得意荡然无存,吓得脸色苍白,话都快说不出来了!
“你、你再说说,这、这是从哪儿偷来的?!”他结结巴巴地审问犯人,拿着戒指的手抖个不停。
“我再声明一次:我不是贼。”菲利贝尔平静地回答,“这戒指不是偷的,而是一位堂堂正正的绅士亲手赠送给我本人的!”
他把事情的大致经过,再次讲述了一遍。他说得这样义正言辞,神色安详,再加上那件颇具说服力的贵重证物;法官再也不敢敷衍待之,深受感触之余,心里明白这个犯人的背景一定大有一番文章。特别当他听到对方关于那位绅士外貌的描述,年龄,身材……真是汗如雨下。
广场上吹起了嘹亮的长号声,时间已经到了正午,马上就要宣布对犯人的行刑。事不宜迟,惊恐交加的法官赶紧下令将菲利贝尔和他的随从,从那伙死囚犯的行列中剔除,暂时收押回牢房。而他本人,则拿上那件至关重要的宝物,急急忙忙地朝领主的城堡奔去。
这时也离比赛开幕不远了。如我们所知,伯爵报名参赛,此刻正在广场边跟其他那些武士们一起忙着穿戴披挂,活络筋骨。又是薇奥兰小姐,像往常一样留在城堡里,替兄长主事。
法官匆匆赶来,面见到这位聪颖贤惠的女主人,立即地将红宝石戒指呈递给她。一眼认出兄长的重要信物,薇奥兰大吃一惊!
“这是怎么回事,法官先生?”
“我尊敬的小姐,这宝物是我的手下们从一个本该处死的犯人身上搜到的……”
法官于是将刚才发生的一切详详细细地转告给伯爵的妹妹,虽然篡改杜撰了某些地方,但大致还是保持了故事的梗概。薇奥兰心思细腻,听出了端倪,起初也感到蹊跷,不敢完全相信。可她不禁回想起这次回乡,伯爵的种种异常之举,尤其是他执意要争夺这个本来无关紧要的小小骑士头衔……难道这两者有什么联系?
素来了解兄长秉性的薇奥兰揣摩着事情的原委,心中大略有了分寸。她赞许了法官的做法,并吩咐他立刻将那名青年带来这里。
“请务必秘密进行,不要惊动任何人,尤其不能被我的哥哥知道。”
眨眼到了正午时分,是该处决罪犯们的时辰了。
人们聚集在阴森的刑场前,充满期待地看着刽子手们押着犯人列成一排,将绳索逐一套上他们的脖子。随着行刑人一声令下,活板打开,这些平日里作恶多端的骗子、盗贼、伪币犯、通奸犯们,就这样齐刷刷地两脚悬空,一命呜呼了。
眼见到恶人受惩,人们发出痛快的欢呼。除了复仇的喜悦,更令他们兴奋的是,在这残酷的开场白之后,节日真正的压轴戏就要上演了。
奥古斯特骑在马上,静静等候在赛场边。他目不转睛地审视着场边的每一个人,确切地说,是每一位参赛的武士。
当初他那样匆忙地离开深爱的朋友兼情人,提早返回城里,一方面是不想突然暴露自己的身份,节外生枝;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尽快弄清楚比赛的详情,参与筹备。事实证明,他这么做果然不错。真想不到,如此声势浩大的盛会背后,竟是自己的亲妹妹作怪。
年轻的伯爵并不反对妹妹的选择,只是气恼她不知轻重,要拿如此重要的名誉之事为幌子,成全一己私愿。他的心底里替菲利贝尔和其他武士们的一腔热情十分不值。
为了不使无辜的参与者扫兴,奥古斯特喝退了薇奥兰安排的那些冒名作弊的属下。另外,作为对自己情人的许诺,也算是报复妹妹的胡作非为,他以匿名参赛,一心想要打败那个看来也不怎么懂事的未来“妹夫”。当然,这只是个小小的恶作剧,说到底,他是不会反对这对恋人结合的。
至于菲利贝尔,他自以为万无一失,对方一定会遵照他的嘱咐,拿上那枚戒指——他的家传信物——前来赴约。可是来到广场,翻来覆去地观察了这么久,他连那个人的半点影子都看不着。
夏日炎炎,又是正午烈日当空。伯爵失去了耐心,不得不派临时担任扈从的属下前去相关人员那里,问他们有没有看到一位二十岁上下,中等身材,头发乌黑,容貌俊秀的年轻人。因为他事先已对赛事的筹办者秘密下达了指示,关照他们要给予那位持着具有自己族徽图案的戒指前来的年轻人特别优待,不但允许他入场参赛,还要根据比赛需要,给他配以最好的战马和全副装备。
这名扈从很快回来报告伯爵,说是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按理说那些人绝不敢欺瞒领主大人,奥古斯特明白这是实情,不禁焦急起来:难道他竟没能前来赴赛!
自从修道院一别已过去了三天,当时他们已经离城市不远,他留下盘缠,又吩咐修道院长照顾好他的这位朋友。哪怕菲利贝尔少不经事,也不该再出多大的差池。
奥古斯特越想越急,心中越发忧虑起来,神色也十分不悦。这时候,身穿节日盛装的薇奥兰悄然来到赛场边,站在伯爵所骑的马身旁。尽管用头纱遮住了美丽的面孔,伯爵小姐那身华丽的装束和优雅的身姿依然引得周围一干男子对她注目垂涎。
“您可是在找什么吗,我亲爱的哥哥?”
她小声问道。奥古斯特听到她这气定神闲的自信口吻,全无这几日里的颓丧和无精打采,不免感到疑惑。
“你想说什么,我的妹妹?”他问。
薇奥兰微微一笑,对他举一只手,那白皙纤细的指尖捏着的正是伯爵那枚贵重的红宝石戒指。
“菲利贝尔!”
奥古斯特脱口喊出情人的名字,挥手要将自己的信物夺回。薇奥兰敏捷地收回手,没有令他如愿。
“原来他叫这个名字啊!”她得意洋洋地说,把戒指不慌不忙揣回自己的袖缝里。奥古斯特生气地问:“他在哪儿?!”
“一个安全的地方。”薇奥兰回答,“请您放心,哥哥。您真应该感谢我才对,多亏了我,才把您这位亲爱的朋友从鬼门关给救了下来。”
她说着,看向远处的绞架,双眼微微眯起;然后很快转脸看着对面:在广场的另一边,她的那位恋人也已准备完毕,雄赳赳地站在队列前,蓄势待发了。
她笑着说:“怎么?难道您不认为,我这样慷慨的行为,不该有所回报吗?”
奥古斯特循着她的视线看去,明白了妹妹的意思,起初有些恼火,但仔细考虑一番后,沉住了气。
“你会如愿以偿的。”他说着,接过扈从递上来的头盔戴好,“但事情结束后,我要立刻见到他。”
第五章
凭借图卢兹伯爵的戒指,菲利贝尔和随从死里逃生,被送来伯爵的妹妹,薇奥兰小姐的卧室;他无意中看到下面广场上的比武赛,并认出了奥古斯特的真实身份。
菲利贝尔站在那间无比华美精致的屋子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是哪儿?”
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轻声问身边这几名婀娜俏丽的少女——看样子是女仆。对方笑着彼此面面相觑,但都不说话,只对他恭敬地行了个礼,便接连退出了房间,留下这位青年独自一人。
听到房门关上的声音,菲利贝尔忍不住紧张了一下,下意识地觉得又被人给关了起来似的。刚刚脱离了那阴森可怖的地牢,一下子竟来到这仙境般美妙的去处,如果不是身上还有受刑后的隐隐疼痛,他几乎要认定自己是在做梦了!
难道这也是那枚戒指为他带来的?因为险些被无辜吊死,所以把他送到这人间仙境作为补偿?他欣赏抚摸着眼前那张四柱床上红色的丝绸华盖,如此精美奢华的物品,只有王公权贵才配享用。
奥古斯特,他到底是怎样的人物?
曾经的疑惑再次袭上菲利贝尔心头,这时,从某处忽然传来一阵热烈的欢呼声。菲利贝尔左顾右盼,看到对面那排盖得严严实实的红色帷幕——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他连忙跑过去看就究竟。
走出帷幕,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宽敞别致的大阳台上,面对的正是市中心的广场,那里聚集着成千上万的人,围着中间一块空旷的场地——比武大赛。
菲利贝尔激动得浑身发抖。这曾经无数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的场面,实际上比想象中还要恢弘壮观百倍。沸腾的人山人海,振奋人心的鼓乐演奏,感慨的同时,他也少不得为自己一时莽撞而错过这一盛事,追悔不已。
如果奥古斯特知道他干下的这一系列得不偿失的蠢事,会不会气得狠狠训斥他一通?
遗憾的同时,菲利贝尔注视着下面密密麻麻的人群,试着要找到自己情人的亲切面孔。然而只是徒劳。而且没多久,他的目光就完全被眼下正在进行的比赛给吸引走了。
烈日当空,尘土飞扬的赛场上,那两位即将交锋的勇士整装待发。他们穿戴着全套的纯钢铠甲,头盔的面罩放下来盖住脸部,手握巨大的长矛,看来毫不费力,身下的骏马也披着斑斓的马衣,真是威武极了。
菲利贝尔屏息敛气,虽然不幸失去了参赛的资格,他可不会再错过这难得一见的精彩场面——老实说,他现在所处的这个位置还真是个观赛的好视角!
一通激昂的鼓点敲过之后,司仪下令预备。两位对手不慌不忙将矛枪端平,微微低下头,铁鞋上的尖马刺抵拢坐骑的腹部,随时准备向前冲刺,毫无畏惧。
开战的锣声响起,周围一片寂静。
马匹嘶鸣,场上尘土滚滚,蹄声加急。
一声铿锵的巨响。
两人几乎同时击中对方,也被对方击中,两支长矛折断粉碎。
仿佛受到这巨大冲击的影响,菲利贝尔不忍地闭上双眼。人群发出惊呼,紧接着却鸦雀无声了,好像时间一下子静止了一般。
几秒钟后,喝彩声排山倒海地爆发了。
这真是令人惊叹的奇迹!历经那样一场电光火石的冲撞,双方竟均未落马!虽然其中一方摇摇晃晃,似乎受到很大的冲击,难以招架;但经过一番调整之后,他到底稳住了阵脚,举起折断的长矛自豪地大声呼号。
人们热烈地响应着他,鲜花和彩带像雨点似的被抛撒进场。仆从们奔上赛场,迅速撤走了中间的栅栏。因为按照规定,矛枪赛场上持平的双方还需用长剑进行马上格斗,以便分出胜负。
实在太精彩了!菲利贝尔趴在阳台上,看得津津有味,一点不去惋惜自己的遭遇了。他尤其注意那个坐骑上披着红色马衣的骑手。虽然人们更多地拥戴那位坚强的勇士,但作为一名有经验的习武者,他更钦佩此人沉着老练的行为举止:他优雅娴熟地操纵着坐骑,一举一动都显得那么冷静富有心机……
这会不会是奥古斯特?!他突发奇想地揣测,但这个过于理想化的念头就像燕子的尾巴扫过水面似的,被不留痕迹地掠了过去。
于是很快,两位英勇的骑手重整旗鼓,自腰间抽出锋利闪亮的长剑高举在手,第二次向对方发起冲锋。
相比于矛枪对击,剑术的格斗才更考验骑手们的武艺和作战经验。不出菲利贝尔所料,红马骑手的招式和体力都明显占据优势,攻得对手竟毫无还手之机。
看来冠军非他莫属了,菲利贝尔心想。如果这样的话,他倒是庆幸自己没有上场——没什么比在这样的高手面前班门弄斧更丢人现眼的行为了。
可是渐渐地,他发觉事情似乎不太对劲:那位老练的骑手明明已经占据主动,随时可以将对手击落;但不知为什么,总是不能命中目标,或者施力不够,无法给对手造成打击。他感到蹊跷,凭着习武者的本能嗅到了某些令人不快的信息。(这肯定不会是光明磊落的奥古斯特!他心想。)
不过此人的做法实在巧妙,不是富有经验的习武之人很难看出端倪。场边的平民百姓们看到这场缠斗僵持不休,还以为两位勇士势均力敌,赛事异常精彩呢,不禁喝彩连连。
就在菲利贝尔以为他终于“戏弄”够了对手,要施展最后一击结束这一切时,这位老练的骑手挥出的这一招竟不可思议地落空了。而且趁着这个空隙,对方立刻反手砍中他腰部,将其击落下马。
在场的许多人也像菲利贝尔一样,失望地倒吸一口气。
这时候,那个幸运的胜利者摘下头盔,露出一张年轻俊俏的面孔;尽管累得大汗淋漓,他脸上的笑容还是那么灿烂兴奋,显然正有一份莫大的喜悦鼓舞着他的灵魂。就在这时,随着一声激动的尖叫,从嘉宾席上飞奔下来一位年轻的金发贵妇,以近乎疯狂的热情拥住他,不顾一切地与他连连亲吻。
看到这一幕,菲利贝尔也被感动得打消了之前的不满和遗憾。特别是那姑娘的娇艳容貌——唉,打出生以来,他还真没见过这么美的女人呢!
场上的司仪敲响了停战锣,宣布结果——
“来自蒙托邦的乡绅杜·雷蒙德先生获胜!”
人们热烈鼓掌,祝福这位英勇的武士。菲利贝尔的目光不禁回到那位不幸落败的骑手身上:这时候,他已被一群人搀扶起来,看他的动作,倒也不像受了什么重伤。
菲利贝尔松了口气,却依然替他惋惜。对方这会儿整顿了一番,忽然摘掉头盔,露出一头他所熟悉不过的金黄长发,还有那张他更加确定的英俊面孔。
奥古斯特!
真的是他?!
菲利贝尔的心猛地揪紧起来,不由自主地慢慢往后退。就在这时,一名扈从装扮的人抗着一杆红色旗帜,端正而肃穆地站在那个神秘莫测的男人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