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万劫不复的悱恻，没有翻箱倒柜的寂寞，有的只是绵延如岭的眷恋，深深如海的抚慰。

逸生再不懂情爱二字，也会被震撼，也会被感动。

更何况，没有谁能了解，其实早在一切还未开始之前，逸生已经在独自挣扎。

很久很久之前，逸生就知道自己爱不了别人，他的心死水一潭，硬如磐石，惊不起微澜，也容不得尘落，好像密闭重锁的一个空间，纯粹得只剩一种守护，也执着的只剩一种守护。逸生明白等不到开启守护的人来，自己这辈子可能就要作废，行尸走肉，虽然他是外表光鲜的阴阳者。

在唐小霸出现之前，自己就是逸生最大的谜题，努力去探究，费尽心力依然无果。在唐小霸出现之后，这个谜题才有了靠近答案的机会，但是依然不够，距离真相还太遥远。逸生想要了解自己，身为阴阳者，悟性超群，却要生活在对自身的未知的煎熬中，逸生难以忍受，他唯有去抓紧唐小霸，去一步一步揭开洛苏天的真实面目，好通过他来真正了解那个忘却了的逸生。

阴阳者逸生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如果连带爱一起回想起，或者更不错。

卷三：灵

【廿一 毒卦】

假装悠然的端起一杯茶，眼角却一再扫过旁边默不作声的小家伙，逸生拼的就是耐性和勇气。他知道这个硬石头一样脾气的洛苏天是绝对的死心眼和老顽固，甚至比逸生接触过的一百多岁仍然滞留人间的鬼族还要倔强。哪怕被自己诓到说出部分真相之后，哪怕不不和仇申申轮番轰炸逼供，依然能咬紧牙关坚持，不肯再多泄露半句。

“到底怎么办才好？”不自觉轻问出声，落入小姑娘不不的耳朵里：“逸生，你大概是不想知道真相吧？”

“怎么这么说？”

“想明白真相的话，对于你而言应该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吧？”

逸生缄默以对。

“把他撵出去，从你身边撵出去，破坏了洛苏天来此的初衷，伤了他的心，你还怕他不乖乖就范吗？”

逸生仍旧不说话，他对于这个办法设想过无数遍，不管横着想竖着想，都应该是可行的，但，不知何故，试了几次，就是下不了手。

不不哼了一声，却没有再逼迫，整了整蝴蝶结蹦蹦跳跳的跑出去了。客厅紧接着传来熟睡的九尾妖狐尾巴被踩的惨叫声。

逸生急忙奔去救人，完全没留意卧室不显眼的角落上遗留的一只画在人皮的耳朵，洛苏天的耳朵。

洛苏天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几天了，他的身体最近已经开始分解，一块一块，一片一片的掉，弄的他整天忙忙碌碌，不是为别的，光顾着捡零件了。左边的耳朵就是不小心落在那里的，不料，歪打正着，意外的听到了不不的建议和逸生的沉默。

阳光无忧无虑的照进厨房每一个角落，断齿懒洋洋的窝成一团在梳理毛发，它总以为洛苏天还有温度，总是习惯性匍匐在他脚边，时不时的蹭蹭。幸好它已经听话的缩小了身体，只如牧羊犬大小，否则，洛苏天几块可怜巴巴的人皮一定早早就被它蹭到掉光。洛苏天摸摸它的头，心里盘算着怎样能让逸生执行不不的建议，因为那样，他才可以走的名正言顺，干净利索，而且逸生不会伤心。

只要他不伤心，就算让洛苏天伤心百倍也没什么关系。只要他能安然，就算让洛苏天做天上流星、沉海小石，都没什么要紧。本来这一世相遇的就是他强求来的，就该他清偿回去。洛苏天想，真好，上天待我不薄，没有把他牵扯其中。

九尾妖狐在哀号，断齿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来蹭了蹭洛苏天，到客厅去凑热闹。洛苏天笑笑，没有跟去，即便只是站在他的平淡快乐之外聆听，也是幸福的。

谁料，宁静一分钟都不肯陪他停留，断齿刚出去，逸生突然发狂似的直冲进来，一把抓住竹人的胳膊：“洛苏天，你不要走！”

什么？！洛苏天一怔，赶快思索自己哪里出了纰漏，致使提前几天就被逸生发现端倪。逸生不容他走思，张开双臂拥抱的紧紧：“你忘记了，这楼里的住户，他们是鬼族，对于魂魄灵力的强弱感应最为灵敏。”洛苏天轻轻叹了口气，他还真是忘了这一桩。

“还不肯告诉我真相的话，至少要告诉我你什么时候离开，可以吗？”逸生放开他时，眼圈红红的。

洛苏天无法拒绝，即使作为朋友即使只是雇佣关系，虽然他一分钱没付过，洛苏天都无法说不，残忍的不告而别。之前本来想让逸生把他撵出去的，然后他躲在暗处，尽力为对即将到来的……唉，算了，抬眼专心看着逸生焦急的瞳孔，洛苏天直白：“七天。”七天其实他渴望逗留的时间，真实的情况洛苏天依旧不愿透露。

轻飘飘的两个字却像匕首，挖进逸生身体，伤的鲜血淋漓，痛的剜心刻骨。没来由。

年轮在转，命运在推，离别在招手，记忆却还尘封在过往烟尘中，不声不响。爱情更是飘渺如雾，连场雨都汇聚不成。但逸生就是痛，痛在灵魂最深处，好像斩断了翅膀的鸟，好像划开双鳍的鱼，好像被剥夺了思想的头脑，丢失了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

逸生愣了很久，很久之后才低喃出音，那声音就像千辛万苦从地底钻出来的，太过虚弱，洛苏天唯有竖起仅剩的一只耳朵使劲听，才听的清：“……如果这就是爱，那么我不要其他；如果这不是爱，那么我不要爱；少了爱我可以活，少了你我不能活……”

晴天霹雳，洛苏天被惊的愣在当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在说前生的话，怎么可能一个词一个字都不差？！！！明明他没有恢复记忆，明明自己滴水不漏！！！

逸生再一次抱住头颅痛苦的瘫倒在地上抽搐时，洛苏天只能选择远离，他明白了，逸生的记忆片段已经在决堤泄出了，像水，没有人能堵得住。

不不听见动静，冲进来不由分说就骂了洛苏天一顿，直到逸生在旁边拽住她的衣袖：“我——要——洛——苏——天。”

“啊？什么？”不止不不，就连跟进来的仇申申也觉得逸生是头痛痛糊涂了。

“把洛苏天推到我这边来。”逸生咬着牙，忍着痛，好容易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洛苏天全身颤抖着，无限恐慌：“不，我不能靠近他，我会害死他的，你们都看到了，我会害死他的。”

仇申申和不不交换了一下眼神，下一刻已经尊重逸生的意愿，把洛苏天合力抬进了逸生的怀，任他紧紧的抱住。洛苏天抖得更厉害了，因为他毫不意外的发现逸生已经渐渐恢复清智，显然已经从疼痛中成功挣脱。这样下去，一切都会穿帮的。这样下去，他辛苦掩饰了好几个月的秘密会轻易被最不想知道的人窥探到的。洛苏天没太多时间犹豫，手脚并用的开始挣扎，试图推开逸生的束缚。

断齿在仇申申后面看的发呆，不知该帮谁。

“你说断齿为什么不来搭救你呢？”逸生略带戏谑的口气顿时让洛苏天停止了推搡，该死，他居然忘了断齿！本来自己的守护怪，却没有上前帮救，理由只能有一个，那就是它也笃定和自己争执的这个人绝对不会伤害自己。刹那，所有努力所有遮掩同时失去了作用，一切都显而易见——他们是爱人，从前世起千年前，而绝非像洛苏天之前所胡诌的“你上辈子欠了我的情债，我这辈子是来讨要”的单恋关系。

“我想，我有权知道真相。”逸生咄咄逼人，手臂没有丝毫放松的意思。

洛苏天苦笑，命运这次开的玩笑是不是太大了？难道是对他不惜涉险以离魂的方式跑来守护爱人的惩罚？难道一定要上演一场生别离才能完结？难道一定要逼得他无路可退，无遗可憾？

“逸生你真的要知道？”

“你说。”

“我要先告诉你后果，大约七天之后，天地混沌开隙，三界撼动，灵气泄露，我体内的女娲石就会去依照本职再去补天。”

“原来是女娲石。”

洛苏天略顿了一顿：“是，的确是女娲石的强大灵力一而再、再而三的保护了我。当它离去时，我就会魂飞魄散。”

逸生把他搂的更紧：“这也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秘密的原因吧？怕我伤心？我逸生那么脆弱吗？那么不值得你信赖吗？”

“不，这只是原因之一，”洛苏天难得的回抱了他一下，“另一个原因是，前世覆盖在女娲石上被我抵消的诅咒会跟着复活，它将对你不利。你须得防范。”

“它会对我怎样？”

“将你折磨到灵力衰亡，精魄耗尽。”

逸生挑了挑眉：“那也就是说我也会魂魄消散？”

“对。”

“哈哈……”逸生这一笑把洛苏天也笑愣了。不止洛苏天，连仇申申、不不、断齿，都呆住了。

“这样的结局你们不觉得很完满吗？”逸生反问。

洛苏天喉头一紧，说不出话来，倒是不不，毫不掩饰的哇哇大哭起来。仇申申依旧愣愣的：“你明明没有恢复记忆……为什么甘愿陪他死呢？”

逸生轻轻松了松怀抱，伸开一只手去，掌心一片曼妙阳光：“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掌纹吗？”

掌纹乃命相一种，说明人生起落，说明疾患，说明渊源，更能指点寿命长短，成事与否。可逸生偏偏没有掌纹，一丝一毫都没有。

“我早知道自己的命是不同凡响的，只是料不到，比我想象的更不可思议。”逸生笑的好不惬意，“没有前世纠葛，没有今生脉络，没有来世瞻望，我有的只是你。从唐小霸出现的那一刻起，我没有理由也非得要顺从自己的直觉留下他的一刻起，我就知道，这是命。洛苏天，你也一样躲不开的，看到没？你和我，我们共同的命在这里。”

那一刻，虽然没有泪，但洛苏天知道自己哭了。担忧第一次离他远去，即使面临的是最糟的未来，即使丢弃的是最美好的回忆。

“还有一件事，忘记告诉你了。”逸生好整以暇的说，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拜你所赐，我刚刚恢复记忆了。”

“啊？！！！”众人一致惊呼出口。

【廿二 卜相】

“还有一件事，忘记告诉你了。”逸生好整以暇的说，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拜你所赐，我刚刚真的恢复记忆了。”

“啊？！！！”众人一致惊呼出口。

“有什么可奇怪的，女娲石的强大又不是没听说过，没见识过。”逸生别有深意的看看洛苏天，这一次，想必他已然了解自己暗指的什么事，想必他已经无处遁逃。

洛苏天果然轻叹了一声，紧接着便抬起头来，既然逸生想起全部，他就再无掩饰的必要，命该如此。再者，他虽然一直希望逸生放弃他，过再平静不过，再完满不过的平凡人生活，但他心底其实更渴望，这一次不同于上一次，爱人能够陪在他身边，风里来雨里去，弹剑而歌，沙场共醉，就算非得要毁灭就算非得要消亡，也不要像上回那样长久分离，无望的寻找。洛苏天自认内心里有无惧岁月侵袭，始终不离不弃的坚韧，身边有许多一起哭笑，分享寂寞的朋友伙伴，并且还有最温馨的记忆，最贵重的希望相陪，可逃不开，躲不了，这个魂，依然是孤独的，守着一颗残缺不全的心，贪婪不足的心，只想等到爱来，只要等到爱来，必须等到爱来的卑微的凡心。

“逸生，看起来你已经被我连累，无法逃避了。”

“多谢提醒，我一向没有储存后悔药的习惯。这点是不是很像你？”拥有另一颗残缺之心的人回问。

洛苏天没有回答，深深回拥逸生，以他脆弱的手臂，简陋的身体，做最简单的欢迎仪式。

天意不薄。

爱人不负。

夫复何求？

接下来的三天很是平淡，平淡的有些索然无味。反正仇申申和不不是这样认为的，他俩除了拌嘴，除了逗断齿，除了壁虎爬爬在卧室门上偷听，偷听史前至今最狗血的情感剧广播，其他什么也不做。

仇申申是懒。他上了年岁，自然有惰性。

不不是赖。她才不要抛开没有等到结局的肥皂剧，转去干别的事。

所以两个人倒是合拍，合拍到一起饥肠辘辘的互瞪大小眼，然后一起去腹诽门里纯粹为了离别而活的一对。逸生绝对是最优秀的卜者，每次不等他俩腹诽完一句，就已经开门出来，张罗做饭。洛苏天此时会慢慢的挪到门口，倚靠着门栏看他们，大大的黑眼圈里看不到笑意，有些令人遗憾。

“为什么又是我做？”仇申申怒气冲冲，“你们不是说不吃鸡了吗？”

“所以你要做点别的来。”逸生拍拍九尾妖狐的肩，指指断齿，“实在没的吃，就它吧。”

仇申申顺着他手指方向一瞧，脑袋立时缩了回去：“阴阳者大人，我宁愿你干干脆脆的威胁。”借他十个胆，他也不敢动断齿的脑筋。小时候的梦魇还时不时在脑海里晃呢。

小姑娘不不笑：“要不是我个子太矮，够不着灶具，我肯定帮你的。”说谎不打草稿。不不免费获赠了九尾妖狐大白眼一个，还有断齿嚯嚯的磨牙声（断齿笑起来就是这个效果）。

“逸生……”仇申申实在不愿将大好韶光全部奉献给炉灶，只好另外求助。

逸生努了努嘴，指指卧室方向，什么话也不多说。他现在是宁愿不吃饭也要分秒必争的守护着那个人。他们对宿命而言，重不过两粒尘埃，随时可以覆手磨碎。宿命对他们而言，却连尘埃也不及，已经无足轻重，无关紧要。

咕咚！一声重响冷不防从卧室门口直达耳边，逸生不消回头已经胆战心惊。不不的尖叫随即响起，无情的敲碎了迟到太久的遇见和幸福。

洛苏天倒在卧室门口，静无声息。因为这具身体本来就没有呼吸和心跳，所以没人能探知他是否还存在在其中，或者已经烟消云散，成为过往。

逸生小心翼翼的抱他在床上，一刻不离的守在旁边，好像扭一下头都会错过他苏醒的时机。

不不眨着大大的眼睛，抠着半旧的门框，直到上面的漆都快被她抠干净了，才终于开口问一个疑惑很久的问题：“逸生，你们前世，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分开？你们不是神吗？不是灵力强劲吗？有什么力量让你们都无奈？”

逸生炯炯有神的眸依旧盯着洛苏天的脸，很久才应答：“其实……我并不是很清楚。”

“啊？？！！你，你不是恢复前世记忆了吗？”这次连仇申申都觉得不可思议。

“不，我没有。”逸生仍然目不转睛看着床上的竹人，“从头到尾，我始终没有恢复过记忆。”

这个答复让不不和仇申申同时傻眼。

“但是我要救他，这种愿望甚至比活下去还要强烈。我无法控制。”逸生缓缓道明心绪，可惜洛苏天听不到，“我也想不通其中的原因，如果可以，我真希望有谁能明明白白说给我听。”

魔族天生是时间的掌控者，故而不不在这方面本来是最有权威的，量仁当初不远万里的请不不来也是这个目的。但是他忘了，魔族是掌控自己时间的好手，对于旁人的，他们的能力极其有限。

妖族的九尾狐虽然年岁够大，也确实认识洛苏天的真容，但无奈他当时年幼，还没有具备多少灵性，此时也帮不上什么忙。

两人对视了一眼，各自低下头去，对于朋友之难无能为力，这一点着实让他们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