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怎么遇到我的？”

“这个……我忘记了，时间太久，算起来都好几千年了……”洛苏天说着上句，编着下句，苦不堪言。

“你在说谎。”逸生不等他说完已经笃定，“你宁可抛了身体躲到人间来找我，宁可逆转天意以脆弱灵魂辗转尘世，你付出了这么多，却不记得你付出的最初的原因？洛苏天，别把我当三岁小孩子。”

唉——洛苏天心里喟然长叹，他实在不知道下面该怎么圆谎了，索性道一点实情，半真半假，说不定能瞒过去：“你不知道，我之所以忘记了一些事，是因为我没有身体，我的身体丢了。”

魔族老太太这会已经基本恢复魔力，听见这一句着实吓了一跳，忍不住大声惊呼：“你说什么？！丢了身体灵魂能活多久？居然还能给你找到这里！！”

“是，丢了身体，灵魂随时会像水蒸气一样蒸发掉，这也是我为什么选择一个尸体寄居的原因。”

“你的力量从何而来？”逸生越来越咄咄逼人，因为他觉得真相近在咫尺，唾手可得，“既然你脆弱到要寄居在别人身上，那么能够保护你抵抗毒蛊的力量又来自何方？”

“大概，大概是我作为轩辕剑的本能驱使的吧……”

“洛——苏——天！”

“好吧好吧，我也不知道那股力量来自哪里，不过我觉得应该是断齿的功劳。”断齿恰好正闭着眼打盹，没听见洛苏天“栽赃”给他，否则它真说不定会跳起来低吼着抗议。

不过，不消它亲自动口或者动手，已经有人替他鸣冤：“洛苏天，你最好想想清楚再回答，我不想再听到你满口谎言，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逸生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从齿缝里往外挤。

“真是的，我不说你着急，我说你又不信，到底要我怎样？”洛苏天假愠着，心里暗暗敲着小鼓，逸生太过聪明，从认识之初他就没办法瞒过他一件事去。这次仗凭这个僵硬的不会有任何表情和眼神的身体，能绕过他的固若金汤的智慧防线吗？

墙根，一个低低的声音好像从地下钻出来：“这一辈子，如果只做想做的事，如果只爱想爱的人，该是多么美好啊。”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九尾妖狐正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我想起来了，你说过的，洛苏天，那一次救我时你说过这句话。”

洛苏天脑海一片空白，不得了了，这只小妖狐记性太好，他到底偷听了多少，记住了多少？这样下去，自己苦守多时的秘密必然要暴露空气中。

“啊！”逸生突然蹲在地下，双手抱头，痛苦不堪的低吼，他的头仿佛被人劈开了一样的锐痛！洛苏天顿时更慌，这是当初被诅咒封存的记忆在跳跃的迹象，它们已经跃跃欲试准备复苏，已经要撑破禁锢。手忙脚乱的去扶逸生，却见他更加难过的蜷缩成团，随即，洛苏天被身后冲上来的不不老太太一把推开：“你到底要他怎么办？！你到底要把他折磨到什么程度才肯善罢甘休？”

“不，我……”洛苏天涩声开口，不等辩解，已经有人扑过来攀在他肩上：“不要……离开……”

骤然增加的重量，压的洛苏天心头一沉，如坠深渊：“逸生！”

逸生整整昏睡了七天，本该庆幸七天不必被他追究来历的洛苏天，却无论如何根本笑不出，不管是眉头还是心头，统统被一把沉甸甸的大锁锁的紧紧。结局已经在叩门，走，趁现在走无非是最好时机，逸生还未找到回忆，他可以如愿以偿独自面对生离死别。可偏偏存个执念在脑海——洛苏天对自己说只要看到他平安醒来，一眼就好，一眼我就敢放心的走。

不不小姑娘（她已经变回伶俐的小女孩样）照常进屋来，先骂一顿洛苏天，再去给逸生测体温，他最近三四天烧的厉害，又不能吃喝，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九尾妖狐依旧被断齿堵在厨房里哀号，还好，只要他不断的提逸生或洛苏天的名字，断齿就会乖上一阵子，小狗一样窝在门口，不找他麻烦，但也不准他离开。

洛苏天呆站在卧室门口的角落里，抠着自己的枯瘦的指——他的时间，已所剩不多，但最初来的目的还没有达到，对逸生他还放心不下。虽然有九尾妖狐，有魔界的不不，有道家的量仁，加上阴阳者本身，卜之力量已经集合到最强，可是……洛苏天陷入冥思，这些还不够，就算把断齿留下，逸生的力量还是太薄弱。或者说，是相对于即将到来的，太过渺小。

生命总是会湮灭。魂魄总是会飘散。就像记忆总是会丢下，就像岁月总是会溜走。

洛苏天不是不懂得其中道理，天地人间，各界有各界的规矩，各界有各界的命数，不是哪个神仙魔怪能够改变，不是哪场胜利辉煌能够遮掩。好比前世，好比他和逸生，上古携来的灵力精神，天界最重的身份地位，面对不期而遇的诅咒，他们除了头破血流的战斗，除了相忘于江湖的无奈选择，什么也做不得。

何况今生，他们加起来连两个凡人都抵不上。

他们最多算两只不自量力的蝼蚁。

缓步踱到窗前，俯首低瞰，楼外侧的墙壁上还残留着乘月艰难爬上的血痕，一道一道，无不倾诉着当时那孩子的坚忍和执着；一条一条，无不叙述当初的惨烈和悲壮。乘月就是用那执着和悲壮换来血染的幸福，能够亲身携带乘风的托付手刃毓白柳，能够这般痛快淋漓大爱大恨，将生命的张力和弹性爆发到极限，指天而怒，不卑不亢，精彩绝伦的结束一世，和乘风携手而去。难怪乘月走时，是笑的。

洛苏天不自觉抚上脸上的冰凉的皮肤，似乎看见乘风在对乘月招手：“来啊，跟我去。”

如果结局到了，请亲自来带走我。不要托付给时间或者旁人。

因为我怕，不牵你的手，来世会迷路，会忘记幸福正在日夜兼程的赶赴。会忘记命该多长，等不等得到它来。

请让我来生里手心依旧握着你的手。

想必乘月是欣然赴约的。

“啊！！”一声锐利刺耳的尖叫猛地划破洛苏天的苦思，将他迅速拉回现实。不好，是不不！逸生……

逸生……

洛苏天几乎是恨死了自己行动缓慢的身体，眼睁睁看着不不冲出来又冲回去，将断齿和九尾狐妖全部招呼进屋，又看着他们三个齐刷刷挤出门来，惊慌失措的盯着自己，六神无主

，一言不发。洛苏天差不多就要逼疯了。

最后还是断齿飞奔过来，叼了他折回卧室。

洛苏天这才明白那三个失态的原因——逸生头歪在一侧，身体僵硬，没有血色，没有呼吸！！

洛苏天心里咯噔一下，立即指挥九尾妖狐上前实施急救，又拍拍断齿，叫它一口咬住不不的脖子，开始逼供：“怎么回事？！”

不不吓破了胆，只会哇哇大哭：“我，我也不知道，刚刚，还好好的，转眼就……跟我无关。”

剩下的洛苏天没兴趣听了，话都是这样讲，到了推托责任的时候也就失去了叙述本身的意义。眼下他只关心一件事一个人……逸生，请你，在我没有离开你之前，不要先离开我。

老头趴在逸生胸口听了听，起身摇了摇头：“洛苏天，你满意了？他被你折磨死了。”

“不！！”洛苏天几乎是本能的嘶喊出来，“他不会死，至少现在不会死！！”

不不也恶毒的看着洛苏天，丝毫没顾忌咽喉要道几乎就在断齿的牙缝里：“事实都摆在面前了，你还要怎么狡辩？！洛苏天，你这个自私自利懦弱鼠辈！”

【二十 卜运】

洛苏天的头已经快垂到地板上了：“我，我终是害了他，前世今生，蹉跎曲折，若是当初能放手，能舍得，能相忘于江湖该是几成荣幸？他也不会悲，我也不会凄。偏偏我就是贪心就是不肯，到底害了他……还好，还好，没有来世。”

不不狠狠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你感慨有个屁用！没谁替的了你，洛苏天，这是你的命！”

“是啊，是我命。”混沌沌中，洛苏天忽然想起什么，颤抖了一下，抬起眼皮往床上张望，“没有谁能够替代我，你也是一样。”

不不恼火的立刻封堵他的视线：“不要转移话题，你快说，到底你和逸生是怎么一回事？如果真是爱人的话，为什么不敢相认？”

洛苏天沉默不语，但已经完全没了刚才进门看见逸生猝亡时的慌乱颤抖。不不也冷着脸，仇申申远远的背手而立，唯有断齿悲伤的凝望着床上人，似乎才开始有些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约莫僵持了一刻钟，断齿口中呜呜的啜泣终于有了回应：“断齿啊，我还没死，你是不是应该到门外面去哭？”

断齿一激灵，发现刚刚还煞白了脸色，停止了呼吸的人居然已经坐起来，慢慢的套外套，兴奋的立马扑过来，这一扑，床跟着遭了殃，呼哒一声塌成一片。

“断齿出去。”洛苏天下了指令，断齿这才悻悻然收起舔逸生的大舌，摇摇晃晃的爬起来出了卧室，留下一室各怀心思的人。

“你非要知道原因吗？甚至不惜用假死来蒙骗答案？”语气中明显是带了愤怒。

床上那人朗声应答：“是，对非常之人就要用非常手段。”

“你……你休想我再多说一个字！”洛苏天瞪着眼气愤不已的盯紧床上骗的大家一起担心难过的却一脸无所谓的家伙。

逸生这才慢悠悠起身，披了件外套，对不不和九尾妖狐恭礼解释：“对不起，如果你们提前知道真相，怕是演不真这场戏，也瞒不过他的眼。所以开罪之处请两位务必原谅，逸生在此赔罪。”说着九十度弯腰鞠躬。

不不和九尾妖狐对望了一眼，觉得他说的尚有些道理，况且来之前，量仁提前就说了狠话，说逸生这次是被迷了心窍，用什么非常手段都有可能，请他们到时别见怪。两人想了想，没说什么，只是冲逸生点点头，退了出去。

总算可以专心致志对付这个别扭的魂魄了，逸生端端正正的坐好，直面洛苏天，但笑不语。反倒是洛苏天先按耐不住发了脾气：“逸生，亏我那么信你，你居然用骗的。我看是时候该谢谢你一日三餐两个月对唐小霸的厚待了，我……”

“你要如何谢我？”逸生打断了他的絮絮叨叨，直截了当的问。

洛苏天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就是不知道逸生领会不领会他这一眼的意思了）：“我会尽早离开，不再烦你。”

逸生微微皱了皱眉：“你认为在了解你的故事之后，我还可能放你走吗？”

洛苏天大吃一惊：“什么？！”他清楚的记得，刚刚他只是啰嗦了几句，仅仅只是感慨了几声，怎么可能泄露秘密？！！

逸生好像没看出他的尴尬与惊疑，兀自推理：“‘前世今生，蹉跎曲折，’你的意思摆明了就是说我们颇有渊源，可以追溯到上辈子。至少是上辈子。‘若是当初能放手，能舍得，能相忘于江湖该是几成荣幸？’你说的是懊悔的意思，也就是反话，你当时并未放手，而我也是一样。‘他也不会悲，我也不会凄。’再明白不过了，我们之间这段纠葛十分的悲怆凄凉，对你我都造成了影响。或者我斗胆猜测一下，你今生来找我就是有前世因果的成分在其中。对不对？”洛苏天不吭声，只会低着脑袋。

逸生渐渐收了笑容：“‘偏偏我就是贪心就是不肯，’洛苏天，你还敢说我们不是爱人？唯有爱，才可能有这份历尽千辛万苦也不愿舍弃的贪婪。‘没有来世’，你居然在没有来世之前说还好，道庆幸，你早就知道最终的结局了是不是？你早就做好了离散的准备是不是？我猜，你不肯相认，也是因为这个因素在其中吧，毕竟没有记忆的我，是不会如你一样痛苦心碎的。”

洛苏天几乎要哭出来，逸生，为什么你总是这么聪明，这么了解我？即便在失去了记忆之后，即便没有当初的神力。

幸好这是付假体，幸好这是张人皮面具，幸好泪尚可以独吞。洛苏天嘿嘿的笑，反诘着说听不懂，说逸生的黑色幽默一点都不好笑，说他身上所有的幽默细胞一定是早就死绝了，

所以讲出来的笑话不伦不类的，无趣至极。

逸生安静的看着他，很久，久到仇申申和不不统统忍不住，一个上一个下的协力推开一道门缝偷窥。久到洛苏天的声音渐渐缥缈，几闻不见。

“如果我说，我恢复记忆了呢？”

一记霹雳，炸雷一样响彻在卧室之内，洛苏天没站稳，一个趔趄倒在地上，门外的仇申申和不不也差点失去平衡，推门而入。

“不可能，不可能的。”洛苏天瘫在地上不可置信的紧盯逸生的眼，“你只是个阴阳者而已，你没有灵力……”

“但是你有啊，”逸生一步一步走过来，蹲在洛苏天对面，“断齿可以找到你，毓白柳和毒蛊对你无可奈何，都说明你身上携带着无比强劲的灵力，那么我和你朝夕相处，为什么不会被影响？何况我是阴阳者，有天生的悟性。”

“不！只是魂魄里神石的印记，绝不可能强大到对别的族类有影响的程度，最多也就是能召唤我的灵怪，能多少保护我自己而已。”

“你的魂魄既有神石的印记，身体里必然也有，以身体的灵力来唤醒同类记忆，理论上讲，这没什么不可能。”

“可是，从奈何桥转世回来时，我的身体就已经不复存在了！”洛苏天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逸生危险的眯起眼，别有深意的望着这个竹人，不再多言。

洛苏天忽然顿悟，天啊，自己似乎不打自招了：“你没有恢复记忆，逸生。你果真在骗我。”

“我当然可以骗你，因为我的确没有恢复记忆，还不是那个爱你的逸生。”逸生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如夜空星辰，“继续说下去吧，你的身体是怎么毁灭的？”

洛苏天低了低头，吃吃笑起来：“逸生啊逸生，你现在的样子好像我们初遇时候，半点都没有变。”但接下来是怎样的，洛苏天却无论如何不肯讲。逼得逸生差点暴跳起来，一转念，忽然又明白了，这无外是洛苏天小小的报复的伎俩。一把抓过他的头，逸生似乎很生气的吼：“如果你不说，我不保证马上会发生什么事！”跟着脸就压下来，作势要吻，惊得洛苏天急急闪躲：“别。”

逸生浅笑出声：“傻瓜，不喜欢我碰触这具身体是吗？抑或是你独占欲太强，只准我亲你的本体？”

好啊，又被算计了，洛苏天一把推开始作俑者，恶狠狠的回应：“阴阳者都是这么邪恶的骗人口实的家伙吗？可惜我提前不知道，否则断然不会自己跳入火坑。”

逸生嘴角弯弯的，月牙一般，伸手拢住洛苏天的竹臂：“如果我没有以前好，那么全怨你，因为你独占了我们的记忆，因为你不肯还原那个好的我。洛苏天，你后悔了没有？现在愿不愿说出一切？还是说你玩这种你猜我我猜你的游戏还没有够？”说实话，洛苏天的那一句“没有来世”，如今正沉甸甸的巨石一样压在逸生胸口，迫的他喘息不能。逸生的确如洛苏天所言，并未恢复记忆，也不爱眼前这个古怪的灵魂，他有的，唯一刻在记忆里的，就是洛苏天还是唐小霸时，投向他始终关切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