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预备还要到多少界去宣传？宣传多久？”

“这可说不准，反正是一定要坚持到你主动坦白交代，并且可以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的时候。”

问题？逸生居然了解了，在自己守口如瓶这么久以来，在占卜之术完全无作用的这个时候，他居然用直觉就了解了，了解到自己身上藏匿着问题，了解到问题不易解决，他甚至已经开始动员三界各族来帮忙。

果然，不愧是他洛苏天的逸生。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洛苏天的声音没有浮力，一个字一个字滑出嘴边，在空气中逗留不住，直直坠入尘埃。他欣赏，他感激，他对逸生所有努力都分外珍惜，但是事到如今，他却唯有继续钻牛角尖，不叫一份记忆两处怀伤。

只要逸生想不起过去，只要他不再爱自己，再折磨的生离死别洛苏天都不怕。因为他爱的人不会被波及。

逸生的黑瞳深邃如漩涡，他已经忍耐的够久了，已经濒临极限。

“我们妖界里我是活的不是最长的，但是是最特别的，”仇申申出言打破沉闷，“我懂毒、卜两大奇术，洛苏天，我是不是很特别？”

洛苏天用大大的黑眼圈‘看着’他，一脸僵硬的表情似乎在说不可思议。的确不可思议，世间能左右魂灵存灭的能力诸多，多数为偏门，鲜有通晓擅用者，而毒卜之术掌握者甚多，虽然方式不同，各有专长，但他们的确对魂灵影响最大，这点不容置疑，甚至可以说不亚于命运对生命的影响。

在这影响中，毒与卜就像左右手，方法南辕北辙，原则大相径庭，谈不上谁强谁弱的问题。可也这正是这分不清伯仲的优劣势，在竞争同样效果时，毒与卜两派就像敌手一样常年对垒，不只在人界，连妖界、幽冥、神魔等等，都渗透有相互对峙的力量。他们哪边都觉得自己最强，哪边都不服气对方。所以苗疆和唐门两个施毒高手会对量仁和逸生始终不屑，甚至处处针锋相对，一见面就水火不容。洛苏天清楚这一点，乘月那个孩子还曾咬牙切齿的对自己说过不容卜术，何况那些大人？而这恰恰更让洛苏天惊异——这个胖老头，在毒卜对立，原则相左的情况下，居然可以同时精通毒卜双术，着实令人刮目相看。

老头似乎看出洛苏天的意思，尾巴翘的老高。真的是根尾巴，乱蓬蓬、毛茸茸的就从他衣服底下钻出来，像只狐狸尾巴，还不停摇晃，洛苏天的眼圈瞪的更大了：“你是不是还精通变幻之法？”

老头把尾巴摇的更欢：“那当然，变幻之法是我们妖族的本能。”

“难怪你可以把九条尾巴变成一条。”

“嗯？！”老头一惊，尾巴刺溜滑回衣摆下，“你居然识得我的真身？！你到底是何人？！”

洛苏天笑笑，没有回答，凭他的经历，这世上还真没几个能老得过他的人。这九尾妖狐在小时候没断奶还只会悲号的时候曾被断齿衔回来当午餐，若不是被他碰巧救下，又放归山林，这会儿怕是也不得重逢。

浮生若洗尘，尘净自归仁。分秒还争执，忽然已千年。

说起来，至少两千年了。从他亲自放归那个小小的毛团算起，两千年不少。虽然也是一分一秒度过来的，但回过头去望，还是觉得仿佛昨天才发生的，中间过程漫漫长长的，成了弹指一挥间，白驹过隙，在记忆长河中望也望不见。

洛苏天禁不住又看了看老头，这狐妖当时还那么小，两个指头就拎的起来……

九尾妖狐也在端详他，这家伙到底是谁？躲在古怪身体里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知晓自己身份而自己又很失败的看不穿他底细，如果能骗他从那个竹子架的身体里出来……老头思忖着，那样他一定就能知道他是谁，因为不同灵魂都是带有不同气味的，凡是妖都闻得到，只要能嗅到他的气味，凭借自己强大的记忆，一点一点的想，一点一点的挖，这个人到时一定逃不开暴露身世的命运。

“我请你不是要你伤害谁。”阴阳者突然的开口扑灭了老头迅速成形的计划，“你要做的是辨认他是不是来自妖族，如果是，就查个明白，如果不是，你可以运用妖族卜术去测，但绝对，绝对不可以伤害任何人。”逸生态度相当坚决，不容辩驳。

老头灰溜溜的拉开门：“对不起，我无能为力，我只能看出他不是我的族人，不适用于我们族的任何占卜之术，余下的，太困难了。”老头正要迈步，忽然又转头，“其实，阴阳者，只要让他从那个身体里出来一会，只要几秒钟就好，让我闻一闻，我就能……”

“不行！”逸生做了个请出去的手势，毫不客气的下了逐客令，“这个人对我来讲很特别，我不能安排任何会让他遇到危险的实验。灵魂出窍，一次就会元气大伤，再说这个身体，谁也不能保障这个身体可以安然的再次接受他。”

逸生有意无意飘过自己身上的目光温柔的让人想逃，洛苏天下意识拔腿，偏偏腿像灌了铅，挪也挪不动。他不知道，其实对逸生而言，他才是无可奈何无计可施的一方。只要洛苏天咬紧牙关，死守秘密，他的所有逼迫诈取就要统统作废，还原成零。

九尾妖狐轻轻关门离去，关上了一室静谧。

沉默，风都懂事的不敢随便拂过一丝。

对峙，逸生拼上男人全部的尊严，赌洛苏天会说出真相。他真有些等不及了，他更怕现在再不撬开潘多拉之盒，只怕连最后的希望都会腐朽在盒底。

“咚咚咚。”门再次被礼貌的敲开，一个辫子上系着大大蝴蝶结的小小的女孩子冲两人可爱的招手，“逸生，好久不见，洛苏天在哪里？”

“你好，不不，”逸生指了指竹人，介绍道，“这就是我请你来的原因。”

女孩子于是站到洛苏天面前仰头看他：“你个子真高。”说着，她的身体忽然疯狂的旋转起来，卷起一股旋风，连带屋子内所有的东西都跟着飞舞起来，洛苏天都险些被刮出窗子去，还好逸生提前握住了他的手。

旋风停止的时候，女孩子原来站的地方，换成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太太顽皮的眨着眼，大大的蝴蝶结系着的是一头雪白的银丝，平视着洛苏天道：“这下看着就方便多了。”

【十八 卜者】

老太太饶有兴趣的端详着洛苏天，洛苏天同样奇怪的看着她，老太太豁牙乐：“你是不是想问我是不是魔术师？可以瞬间变化年龄。”

洛苏天轻轻摇了摇头，抬起手臂指着她，顺便不动声色的逃开逸生的保护：“我在想魔族居然也会大驾光临人间，真是太难得了。”

老太太脸色变了变：“你怎么会当我是魔族？要知道妖族和精灵都通变化……”

“因为你不是变化，你是改变了自己身上的时间轴，由小到老，由老到小，对你而言易如反掌。能够这样自由灵活掌控时间的，除了魔族，我暂时还没想到其他。”

“……”老太太顿了顿，又仔仔细细从头到脚从脚到头的反反复复看了洛苏天好几遍，企图查出点什么，却始终一无所获。难道这个有着动听声音的灵魂真的来自三界之外，是匪夷所思的存在？

房门吱吱呀呀的又被推开，它自从上次被断齿撞坏之后还没来得及得到修缮。本该离去的九尾妖狐探头探脑的钻进来，以它洁白毛发覆盖的原形出现在众人面前，这里蹭蹭那里蹭蹭，最后又着重在洛苏天的竹子腿上不轻不重的挠了两下。洛苏天转向逸生，似乎想开口问他到底怎么回事？而逸生回应他的只有沉默，眼睛眺望窗外，似乎在等待什么。

不大一会，远远传来轰隆隆好像打雷的声音，洛苏天一愣，慌慌张张的躲开九尾妖狐，头还没完全扭过去，已经有个庞然大物破门而入，像上回一样。

“断齿！”它怎么会再次出现？明明自己上次把它安抚的很好，它也相信了自己的谎话，相信自己绝对有能力保护自我。如今，到底是谁？又把它吸引而来？

洛苏天一低头，九尾妖狐已经直腰站起，恢复了老者的形态：“你猜对了，是我下的套。这家伙鼻子灵，只要我在你魂魄周围留下妖气，它必然会冲动的跑来保护你。”

老太太已经在研究怒目圆睁，一触即发的断齿了：“这家伙似乎不是什么上古神兽，我说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洛苏天笑呵呵的转向逸生：“我就知道是你，虽然量仁也见过断齿，但能卜算到它和我关系的也只有你了。”

逸生摆摆手，断然否认：“不，我不是卜算到的，我是看出来的，它对你，忠犬一样。容不得一丁点风吹草动的。”

洛苏天收起僵硬笑声，微微低眉，他如今是怕了逸生，这个家伙太过聪慧，一点点蛛丝马迹都会让他揪住不放，进而顺藤摸瓜找出真相。对他洛苏天不好下手，他就打周边人的主意，乘月乘风离开了，他就打断齿的主意……怕是不得到想要的答案他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吧，洛苏天鼻子一酸，他又岂是狠心之人？狠心的一边守护着那个人，一边捉迷藏似地让他不着边际的猜，让他追根究底的找，费尽心力。

“它是怪。”老太太惊声尖叫起来，原来她已经利用魔力拨动断齿的时间轴，利用魔眼看到了断齿幼年时的模样，“它是一只活了几千年的怪。”

这一句连见多识广的九尾妖狐都听懵了：“你说什么？！你没搞错吧？！怪哪有千年寿命……”没等他说完，愤怒的断齿已经嘶吼着撒开四蹄战车一样朝老头重重的撞过去，动作迅捷的连洛苏天都来不及阻拦，眼看着九尾妖狐就这么直直的飞了出去，胖墩墩的身体结结实实的摔上墙壁，又皮球一样的迅速弹了回来。断齿则迎着皮球张开血盆大口，来个守株待兔，饭来张口。

洛苏天急了，他的竹子身体行动迟缓，来不及上前挡住。只能在断齿身后拼命扯它的尾巴，希望它听话，闭上大嘴。可惜，断齿此时已经笃定这只九尾妖狐会伤洛苏天的魂魄，铁了心蹲在原地等他摔成馅饼，或者干脆落入己口。

魔老太太也跟着着急，但她手头还正忙碌，短时内根本收不起魔力，救不得急，只能闭上眼等那一声狐狸惨叫。不料，她闭上眼等候很久，也没听到那声预期的呼喊，心知有变，快快睁眼一看，就这一眼差点吓的她也飞到房顶去——只见一个人背对断齿，双臂平展，显然是推开的动作，而九尾妖狐正躺在他对面的墙根里痛苦的揉着腰。断齿依旧露着尖牙，抵住这个人的脊背，却没有穿过去，只是伸出舌头来舔了舔他，然后就慢慢退回到洛苏天身边，乖的像只小猫。

跟着，那个人缓缓转过身来，眼神复杂的望着洛苏天：“你还不肯告诉我吗？”

洛苏天看着他，一言不发。

可那个人不打算放过他，他继续用那温柔强压抑着渴望和焦急的声音继续蛊惑人心：“洛苏天，我再给你一点时间。如果你还不肯说，那就对不起了，我逸生没有你想的那么大方，我不原谅你。”

目光如水，清澈见底，看不到一丝愠怒，但洛苏天比谁都清楚：这个人已经濒临极点，不可能再给他更多一些的缓冲时间。他是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

“呵呵，”洛苏天深吸一口气，开始苦笑，他第一次庆幸有了个竹子身体，不必担心真的落下泪来，被他看见，“我早就想换个地方换份工作了，在你这里呆了那么久从来不发钱，我要死了也是被你穷死的。”

“不要转移话题！”逸生当真怒了。洛苏天，你以为更换身份就能骗我放弃吗？你以为不经我允许就独自占据我们的记忆就是正确的吗？你以为不与我分享痛苦，永远害我沉溺于茫然之中我就会好过些吗？你以为遗忘可以使我忘记如何爱你吗？洛苏天，你要逼疯我，然后才懊悔才肯道明真相吗？又或者，你已经狠心决绝到宁愿我疯狂也不肯我知道秘密的程度？那么，到底是什么让你这样为难？

“什么转移话题，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我无非想要银子，你不给本钱也要给点利息，我都很久没消费了……”洛苏天唯有逃避，一避再避，只要逸生想不起那段心痛往事，他就可以一直欺瞒。

“唉……”逸生怅然叹气，这个家伙太迟钝了，他当真曾做过神仙吗？“苏天，”这是他今生第一次叫他的名，但是很舒服，“你以为我今生为什么要干占卜这一行？你以为我费尽辛苦找来这么多朋友帮忙时为什么？”

“什么……什么？”洛苏天还在装傻，他该怎么办？他该怎么办？谁来救他一救？想起断齿在身边，洛苏天急忙移动手臂去拽它耳朵，不等摸到它，手已经被拉到另一个方向，这明明是冒犯，可断齿居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看见。洛苏天登时火起，可他现在没工夫收拾这怪，他要专心致志应付那个强拉他手的人。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第一我当阴阳者，是因为我死去的家人都是阴阳者，他们告诉我，前世的一位故人在找我，为了一个秘密。他们也告诉我，如果有一天有查不清身份的人找上门来，务必要留下。所以我留下你，和你费心保护的秘密。”逸生顿了顿，偷瞥了一眼不不，老太太满头是汗，眉头紧皱，还在一瞬不瞬的死盯断齿，这时候绝对不能让洛苏天发现，否则肯定前功尽弃，“第二，作为阴阳者，认知世间万物是必然的，但不经委托就私自动用各界力量是要折寿的，父亲给我算过，我活不过七十岁，我想他算错了，我现在可能只剩三十多年寿命了吧……”

果然，洛苏天手忙脚乱的上来堵他的嘴，连声音也变厉：“不会，不会，他不会算错，你一定有七十岁的寿命。”

逸生浅浅的笑了，修长的手指握住洛苏天的手臂，那枯瘦让他心里泛起一阵莫名酸楚：“阴阳者是为死者服务的，算活人怎么可能会准？你不必安慰我。”

洛苏天急急的还要说什么，不不那边已经有了极为惊人的发现：“啊！！！这只怪，这只怪居然是神器的守护怪！！”

洛苏天反应极快，迅速挣开逸生的牵绊，退回断齿身侧：“你在转移我的注意力。”

逸生只顾着向老太太追问：“是什么神器？”

“轩辕剑。”这一次开口却是被断齿丢出去现在还站不起来，只能趴着说话的九尾妖狐，“刚刚你拽那怪的时候，灵魂出窍了。你的气味和我小时候闻到的一样……”

洛苏天痛苦的垂下头去，为何一定要逼他？就算知道真相又能怎样？除了多几份伤心难过之外，又有什么意思？

【十九 毒幸】

“你们真的要知道？”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洛苏天才缓缓抬眼，面无表情的将这屋子里所有人挨个看遍，最后，目光落在逸生身上。如果真的要知道，洛苏天更希望的是逸生自己恢复记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他填鸭，或者欺骗，“其实很简单，你上辈子欠了我的情债，我这辈子是来讨要的。”

“你堂堂上古神器，怎么会和普通人纠葛？莫非我并不是普通人？”

逸生啊逸生，你为什么要绝顶聪明？害我的心意无处躲藏。洛苏天暗忖着，嘴上不紧不慢的继续扯谎，“难道你没听过七仙女和董永？难道你不知道白蛇传？再者，对于人界而言，神器固然尊贵，但对于天界、地界，神仙也不过相当于凡世凡人，何况我这修炼不精的小小神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