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然会帮我做,不过可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喔!我们会害羞呢!"
光宪笑着用手上的文件夹轻打他的头,没再说话。
--如果只是简单的一个动作便可让她开心,我何乐而不为?
说好听点是体贴的温柔,说难听些是经过计算的伪善--对光宪来说,这写细心和亲昵举动根本微不足道,做起来丝毫不费吹灰之力,亦不会让他产生一丝愧疚感。
他想要维持的是一个形象:一个杰出的儿子、帅气的大哥、有能的上班族、体贴又值得炫耀的男友。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他不介意伪装--不,也应该说这已变成他的性格了。光宪已能很自然而然地做出"该有的反应",而不是"自己的反应"。和同时出去便喝啤酒发些适当的小牢骚;和女友在一起便表现得体贴无比;看到有困难的人便适当地伸出援手;即使面对发脾气的人仍能保持和颜悦色--诸如此类的行为不可能完全发自内心,否则一旦积累过多总有一天会爆发。光宪的过人之处是在经过多年的伪装后变得狡猾,懂得在不伤害到自己形象的情况下全身而退。在情场方面的功力就是其中一个例子。
"周末可以出来吗?"在外面的餐厅用完餐,百合子开口问。
"抱歉。"光宪笑着露出抱歉的表情。"这个周末我跟人有约,不过晚上应该没问题。我再联络你好吗?"
"光宪,你......"
"恩?"
"......没什么。那我等你电话。"涂着冬季流行色的嘴唇浮现淡淡的笑容,眼神却流露一丝担忧。
"别露出这样的表情。我会好好补偿你的。"
"我、我又没什么......"白里透红的脸蛋浮现红晕。光宪笑而不语。踏出餐厅之前,他把自己的围巾围在百合子的脖子上,牵起她的手。
"外面的雪融化了,小心滑倒。"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伊人立即笑逐言开。
星期六十点起床,值夜班的桂木文也早已回来。此刻正裹着睡在沙发上,连头也看不见。如果不是知道他的作息,光宪会认为那是一团没有整理好的棉被。
周日因为上班的关系,即使住在一起,一天之中见面的机会也只有早上和晚上到便利店拿钥匙两次。白天桂木文也除了睡觉还在家做些什么,光宪完全不晓得,也无从猜起。桂木文也似乎没碰家里任何物品,除了沙发上的棉被和枕头以外,连浴室和厨房都看不出有外人使用过的痕迹。要不是看到晒在阳台上的毛巾,光宪甚至怀疑过他会不会没洗澡。
今天正好是公司两星期一次的周末轮休,可以不必早起,光宪还是必须在七点半帮他开门,简单地打声招呼又回房倒床就睡。
明明生活在同一个空间里却依然形同一人世界,跟之前毫无改变:只要不去在意早晨沙发上的棉被团。
准备出门的光宪身穿外出服,虽然七点半被吵醒过,不过睡了回笼觉,所以精神不错。
他穿好鞋,又回头看了看客厅,不见任何东经,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步出公寓。
今天太阳难得出现,照射在地面的阳光带来一股许久未有的暖意,然而偶尔吹来的冷风还是让人忍不住缩起脖子。
光宪轻嘘一口气,从外套的口袋中拿出枝条,上面写着"关聪志"、"小林精神科医院"以及地址。
拒绝了百合子的邀请不是和人有约在先,而是为了探察桂木文也的事来小林精神科医院。
--我居然为了那个男人做这种事......
光宪一边暗自发着牢骚,一边走进医院的大门。那儿和一般的医院不同,没有等候的病患或吵杂的声音。连住院的病人都看不到。柜台的护士看一眼走进来的光宪,随即又埋头工作。
第一次到精神病院的光宪看了看四周的环境之后,才慢步走到柜台前。
"对不起,请问关聪志医生在吗?"
"请问您是?"看起来三十出头的护士用冷淡的口吻问。
"我叫天川光宪,有点事情想咨询一下关医生。"
"请您等一下。"说完,她拿起电话拨内线。对方出乎意料地轻易答应接见光宪,完全没有需要用到他在来程上想好的各种情况和理由。
光宪按照护士的指示来到三楼最角落的房间,看到坐在简单的诊疗间中间一位头发半白,戴眼镜的男人。
"天川先生?我是关。"医生亲戚地率先自我介绍,给人温暖的感觉。
"您好,初次见面。其实我是为一位朋友过来的......我相信他是您的病患,桂木文也。"
听到桂木文也的名字,医生眯起双眼看光宪,仿佛要看透他目的的眼神令光宪心虚地移开目光。
"桂木的确是我的病患,请问您是?"
"我是他的室友。我想问关医生有关桂木的病症。"
医生不假思索地点头,可见桂木文也有对他提到"新室友"。
"对不起,我有替病人保密的义务,恐怕没办法告诉你任何事。"
--果然吗。不过千里迢迢而来,不可以空手而回。
"医生,桂木自从上次的抢劫事件后病情似乎有恶化的迹象,却不肯告诉您。他昨天还拿刀闹这要自杀......"
"......有受伤吗?"医生沉默片刻后开口问。"没有。我正好在场,及时阻止了。"
一篇随便编造的谎言居然歪打正着,光宪在内心大大呼了一口气,继续面不红气不喘地说下去,"我相信你也听桂木提到我的事,不过他一定只告诉你我是收留他的善心人士。
其实我和桂木算是邻居,以前就住在他公寓附近。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们曾经玩在一起。"即使见医生不太相信地皱眉,光宪也视而不见,继续说下去。"因为认识,所以才让他暂住,不过他显然不记得我了。反正也是些无关紧要的陈年往事,想不想得起来都无所谓。医生,他的行为果真还是跟‘那件事'脱离不了关系吗?"就算是谎言,只要说得笃定也可让人信以为真。更可矿他确实是桂木文也的邻居没错,所以不全然是说谎,加上最后一句透露着"我也知道你想隐藏的秘密"的口吻,更加深对方的信任感。
果然,医生无奈地叹气,说出了光宪最想得到肯定的事实。
"除了那也没有其他可能性了。我以为他比以前痊愈许多,看来是我估计错误吧。"
"也许是那群年轻人让他想起来也说不顶。"此刻的光宪情绪高昂,狂跳的心脏仿佛就要爆炸似的无法抑制。
--只要再推一把就可以知道事情的真相了!"是否有可能把那个人找出来,好好沟通一下呢?"
对话所指的"那个人"可以是桂木文也,也可以是那不知名的受害高中生,全凭听者的诠释......
"天川先生,您电视看多了吧?如果事情有那么容易解决,就不需要心理医生了不是吗?"关医生苦笑道,"首先,那名学生所受到的伤害不比桂木少,甚至可以说是比桂木更严重,怎么可能会愿意再和桂木见面呢?"
BINGO!"您说的是。那桂木的事就拜托医生您了。"光宪尽量让自己笑得平静自然,在适当的时候向医生告辞,几乎要按耐不住奔跑离开。
--他果然是那个老师!他果然是那个性侵害学生的高中老师!
走在街道上的脚步越来越快,还撞到迎面走来的人,察觉的时候自己已经汗流浃背,却不知是因为过度高昂的情绪还是走太快的结果。
他在红灯前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吐出白色的气雾。过于寒冷的空气进入肺部,胸口犹如冻结了一般。太阳在不知不觉地情况下已被乌云遮盖起来,剩下的只有阴森森的天气。
想到家中仍在沉睡的男人,光宪发出冷笑,肩膀无法克制地微微抖动着。
回到家已经下午三点,已睡醒的桂木文也穿着针织高领毛衣坐在沙发上,看到回来的光宪 而站起身来。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光宪露出生平最灿烂的笑容面对他,在体内萌生、逐渐扩大的是连他自己都抑制不住的黑影。
"啊,下雪了。"
桂木文也听到铃木的声音而望向窗外,看到白色的雪花出现在夜空中,如同精灵般缓缓飘下。"啊啊~~真讨厌,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完。"铃木继续说,从口气里听得出他真的很烦恼。
文也没有搭腔,只是默默地把商品排列到柜子上。似乎已习惯他的铃木一点也不在意,在他旁边协助排列的同时继续自言自语。
"我最讨厌下雪了。其实我最讨厌冬天,好冷喔!真想钻进棉被去睡到春天才起来。为什么人没有冬眠的习惯呢?"
自从强盗时间后,店老板立刻雇请多一名夜班人员。文也虽不知道多一名店员对防御强盗有何效果,却没有提出任何意见。新来的铃木是个开朗的大学生,毫不介意和性格阴森的文也工作,即使被冷漠对待依然能面带微笑,自言自语也能很高兴。才和他工作第一个晚上,文也就从他口中得知他是大三学生,登山社会员,为了储存爬山的费用而到处打工赚钱。
"不过我虽然讨厌冷,却老爱往山上跑。"他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上一次在冬天爬山,差点把我冻僵了,还不到一半的路程就好想滚下山。还好没这么做,不然就错过冬天的八甲田山景了。啊,你室友来了。"
文也还没抬起头,感应器已发出"欢迎光临"的招呼声。进来的男人站立在门口,有手拍掉头发和外套上的雪花。明明只是简单的动作,看起来却像电影画面般优雅。他看了看柜台,发现没人,进而张望四周,眼神和看着自己的两位店员相对。
"晚上好。今天加班吗?"铃木嬉皮笑脸地先开口问,得到男人亲切的回答。
"有非做完不可的工作,所以晚了。今天没什么人嘛。"
"对啊,这种气候谁也不想出来吧。冷死了!"
文也在一旁安静地听他们说话,对两人之间的闲话家常觉得些许怪异。
虽然和天川光宪认识的时间不比铃木长,但自己好歹也和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照理来说应该比铃木更亲近他才是,真正的立场却相反。
--与其说是怪异,不如说是讽刺吧。
"其实你们为什么不去多打把钥匙呢?这样不是方便很多吗?"话题转移到公寓钥匙上来。
"我有想过,不过那房间是租的,契约里有规定不准擅自复制钥匙。"光宪从容不迫地回答。"而且不知道桂木什么时候会离开,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方便,就没多想了。"
"这样啊~~那真是辛苦你了,每天上下班都要过来一趟。"
"也没什么,反正是必经之路。"他回答着,然后转头面对文也。
天川光宪是个亲切又充满自信的男人,他的双眼炯炯有神,嘴上永远浮现弧度,面对初认识的人亦能表现得温文有礼。更重要的是,他似乎很懂得社交的技巧,对任何人都面面俱到,很懂得讨人欢心。再看看他身上的黑色西装--虽然不认识什么名牌,不过文也还看的出他的西装不是百货公司大减价的出清货。无论内在或外在都不是自己可以比拟的人物。
暗地里叹气,他拿出口袋里的钥匙交给天川光宪。眼睛不自觉地停在细长漂亮的手指上--就连小地方都完美无缺。说不嫉妒是骗人的。
"那我先回去了。"光宪开口道。不过不知道是对铃木说还是文也说。
眼看他就要离开,文也鼓起勇气叫住他。
"那个,我出来以前煮了点东西......"他吞了吞口水,换个气,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烫。"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通常说到这种地步,对方应了解接下去的话是什么,然而光宪却静静地看着他不接话,等待他说下去。文也一时之间紧张得不知所措,舌头如打了结似的无法说话。
"真好啊!回家有饭可以吃呢!"在旁边的铃木发出羡慕的声音。文也从来没这么感谢他的多话过。
这并不是文也第一次煮饭。在别人家白吃白住,就算脸皮再厚的人也会不好意思。刚开始只是在周末轮休时候做做晚餐,后来逐渐变成上班以前就把料理准备妥当放在餐桌上给晚回来的人。经过将近一个月,他以为这已成为墨守成规的事,却发现早上回到家便会看到餐桌上原封不动的晚餐使他不得不在自己好心多煮一份的时候总要出声提醒。
"我好久没吃到家庭料理了!"铃木开始他最擅长的自言自语。"害我好想回家!好想交个女朋友煮饭给我吃!"
相形之下,天川光宪只是望向铃木,笑这没说话。文也在那么一瞬间觉得怪异,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那我明天早上再来。"他说这句话时对着文也,连眯起的眼睛都充满令人舒服的亲切。
"对了,现在下雪,你要带一把伞回去吗?"
"不了,"光宪看看窗外的雪景回答。"反正离这儿不远。而且你想拿那边的伞给我吧?"眼睛瞄向贩售中的塑胶伞。"嘿嘿,借来用用没关系吧。只要不被发现就好了。"铃木搔这头笑道。光宪只是笑着摇头,转身离开便利店。
"明天早上见罗!"铃木像小孩子一样对挥手。"真是个不错的家伙哪,跟他一起住的感觉如何?"
"没什么感觉。我们根本没见到几次面。"那问题很明显是针对他的,不可能继续装做没听到,唯有出声回答。
"说的也是呢......不过认识这样的朋友真不错啊,跟他在一起会觉得骄傲吧。"
这番话让文也忍不住想嘲讽。
--骄傲?没觉得羞愧算不错了!有谁愿意走在比自己优秀的人旁边了?
然而这种话永远也不能说出口。不只是要在外人面前维持形象,也关系到自尊心问题。一旦说出来就表示承认那个人的地位高自己一等,这种事他绝不允许发生。
"如果我能变成像天川先生那么帅就好了......"铃木继续喃喃自语。
早晨八时,天空已逐渐转亮。昨夜的雪只下短短几小时便停止,只剩下堆积在行人道旁的些许残雪。
光宪今早似乎睡迟了,七点十五分才匆匆赶来,让铃木和文也看到他难得的慌张模样。
"你穿那样不冷吗?"看到文也身上的外套,光宪开口问。
"还可以。"其实他快冷死了。不过文也不愿意被他知道这外套其实是他拥有的最厚的一件。他已经预计自己一月开始要把行李箱内的全套衣服往身上套了。
光宪没回答,反;而转向正要离开的铃木打声招呼后迅速往车站方向走去。
回到家中的问业直接走进浴室刷牙洗脸。映在镜子上的脸孔有些消瘦而且苍老,一点也不像个才34岁的人,加上长期夜班得来的黑眼圈,除了恐怖,他已经想不到其他字眼足以形容自己的样貌。
--多想也没用。
走进浴室,到客厅角落的行李处从墨绿色的帆布袋里拿出一排排的药丸,到厨房去拿水。药丸连同水滑入内脏,身体犹如受到洗涤般的有种清新感--文也讨厌的感觉。医生告戒过他不许过度依赖药物,发给他小分量只是给他以备不时之需,不过文也没理会他的话,继续固定服用。
在旁边的餐桌空空如也。把昨天出门前准备的晚餐解决掉的除了天川光宪以外没有其他人,连碗筷也洗得很干净摆在洗碗槽旁边。
第一次踏进这厨房的时候,文也就看出来光宪是外食派。整个地方太干净不说,连餐具也没几个,冰箱里放的尽是一瓶又一瓶的饮料以及些许不需费时料理--如面包,火腿,现成的沙拉--的食品。原本靠便利店便当维生的文也自从在那儿工作之后反对那些食物敬而远之,加上没有足够的钱每天到外头吃,只好硬着头皮借用光宪的厨房,开始学做可以做简单的料理。虽然辛苦了些,不过忙着做饭时候没心思去想其他,情绪得以平静,便由此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