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光宪的是自己最脆弱的部分,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敢正视的心灵和情感,结果却被光宪狠狠踩在脚下,践踏得无以覆加。
他抚着滚烫的脸颊,如恶鬼般的双眼愤恨地瞪着光宪,可眼泪却不合作地夺眶而出,在衬衫上留下一点点的斑痕,呼吸声转为粗重的喘息。
出手也没用,干脆静悄悄地拿起包袱走人,从此毫无牵连--虽然这么告诫自己,可是身体不听头脑使唤地扑向他,发出如同野兽的嘶吼,用尽全力还击。
那是犹如生死攸关的斗殴,比第一次的更加剧烈。那次光宪靠体力得胜,不过这回没那么轻松。文也在自己的调养下变得健康,更有力气,不是轻易就可压制得住的。刚开始的他还刻意避开要害,和文也纠缠,结果发现局势对自己不利,不得已只好使出全力去防备、攻击。忽然,光宪的手撞到窗户,被破碎的玻璃割得皮开肉绽。文也吓得分了心,停止动作,被光宪有机可乘地打倒在地。
他间不容发地压制住文也,受伤的右手按住他整张脸孔,痛得文也发出喊叫,不停挣扎。
"你根本不是猫。"光宪喘着气说。"你是张牙舞爪的小豹。"
而且是只失去双亲,为求生存,唯有把自己变得凶残无比的小豹。
"你把凡是靠近你的人都伤得体无完肤,没发现到与此同时也伤害了自己,而且比对方伤得更严重。你希望被人疼爱,却又害怕这份爱会有结束的一天,所以选择破坏、逃走。你觉世界待你不公平,因此愤世,但没想过当你不付出的时候,如何得到他人的礼遇?"
红色的鲜血顺着手臂缓缓流下,沾染在文也的脸上,令他呆怔。
"桂木文也,你就是这么一个平凡人。"头脑逐渐变得模糊,但光宪依旧不放开手,害怕文会再次袭击,更害怕他会就此跑掉,从此消失。"在这世上多的是像你这种人,你却不愿看开,只晓得钻进自己的象牙塔自舔伤口。桂木文也,你以为你这样可以生存多久?"
这时代在创造出无数自闭者的同时,也给了他们一个不结群就无法生存的社会。
他们必须依靠他人,也背叛他人。扶持他人,也践踏他人,在这被病毒腐蚀得千疮百孔的世界寻得一个属于自己的栖身之所。
"既然你找不到属于自己的空间,那就到我这儿来吧。"他的声音逐渐变得微弱,视线模糊。"让我为你创造一个空间,就算你把我啃得精光,我也不会放开你......我用我的生命发誓。"
--这男人......文也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他是说,他要照顾我一辈子?
"......我爱你。"这又是一场新的游戏吗?而且还用上他的生命......
"我爱你,文也。除了你我不要任何人......"
终于,光宪不支倒下,从手臂流出的血液在木制的地板上画出凌乱的图像。
"光宪!"文也慌张地抱起他,将他的手臂抬高。"光宪,你振作点,不要倒下啊,光宪。"
呵呵,他在担心自己呢......
六月,东京热到最高点。
其实东京的温度不高,会热完全是因为湿度过高的关系。才从医院走到车站,文也已汗如雨下,出门前洗的澡完全没用。
他坐上电车,望着窗外快速晃过的风景出神。
"妈妈,我想喝水。"旁边的小女孩对母亲哀求。
"妈妈身上没带,我们到站再买给你好不好?"
"可是我口好渴......"
文也拿出纸袋里的矿泉水递给母亲。
"请,这是新的,我没开过。"
"啊,这怎么好意思......"
"小孩热了,所以才会闹口渴,要是中暑就不太好了。"文也轻轻解释。
"妈妈......"
母亲的眼神犹豫地看着瓶子,最后还是可怜孩子,接过水瓶。
"真不好意思,谢谢你。"
"不客气。"
喝过水后变得精神的小女孩睁着明亮的大眼盯着文也瞧。文也淡淡地牵起嘴角,以示打招呼。
不要害怕,多接触外界,关医生刚才是这么对他说的。试着对眼神接触的人微笑,你会发现他们最纯真的一部分。
小女孩见到文也对自己笑,难为情地扑进母亲怀中。
"怎么了?"母亲不明所以地笑问。
听到电车播出自己下车的站台,文也站起身,对母亲行礼。在她怀中的女孩露出粉色的脸蛋,偷偷对他露出微笑。
在车站前,光宪改搭公车到远泽医院。
他经过入口的柜台,在旁边的贩卖机买了一瓶饮料后直接往楼上走去,在二楼的其中一间房间看到已换好衣服的光宪坐在床旁的椅子上看书。
他想起和光宪初次见面的时候。
那时的他无家可归,饥寒交迫,想一死了之,没想到醒来后躺在医院里,只有轻微的外伤,光宪那时站在离床不远的地方,眼神僵硬地看着自己,只说自己是打电话救了他的人。
阳光透过窗户投射在他身上,文也根本无法看清楚他的脸孔,只知道他身穿黑色西装,身材适中,声音沉稳而好听。
因为是救命恩人,文也很自然而然就把他看作天使,殊不知其实拯救自己的是个会把自己拉入他世界的恶魔......
"可以走了吗?"文也语气平淡地问。
"嗯。"光宪抬头见是他,合起手上的书,他的右手臂有绷带包扎,弯曲不便,起身时动作僵硬。文也见状,伸出手扶他,换来光宪的微笑。
"谢谢。"他道谢。
"你的手确定不要紧?"他才在医院待了五天,前天还发着高烧。
文也听到光宪手上缝了十三针,险些昏倒,手术的第二天还向餐厅请了假,到医院来照顾光宪。
"医生说没问题,过几个星期后回来拆线就好。"光宪轻松地回答。
那天手术后,光宪睁开眼睛看到文也在身边,放松地叹了一口气。
"我真担心醒来后发现你不见了。"
听他这么说的文也不禁涨红脸,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即使现在回想,文也依然不敢问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说他胆小吧,文也不认为现在的他有勇气面对光宪将会告诉他的事实。
离开医院时,他们向护士道谢。文也本想叫计程车,但被光宪阻止,结果又坐上公车回电车站。
一坐上电车,光宪立刻闭上眼睛,靠在文也的肩膀上,随口说了一句:"到的时候叫我。"
文也无法,只好任他靠着,无聊地看着周围。
这时候,他注意到一位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男子。
站在电车末端的男子眉清目秀,身穿乳白色的衬衫,背着背包,看来像个二十几岁的大学生。他睁大眼睛望着文也,惊讶的神情显示出他没想到自己这一生中会再遇到文也。
认出他来的文也同样露出吃惊的表情,他反射性地要站起,这时才注意到光宪正靠着自己,无法动弹。
"池袋站、池袋站......"广播说道。
男子站在门前,犹豫了好一阵子后对文也行了一礼,电车门一打开,他立即下车,埋没在人潮之中,就算文也想叫住他也太迟了。
他果然是喜欢那个人吧!因为喜欢他善良纯洁的个性,所以被他吸引,但是他选择以伤害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想法,藉以拉近二人之间的距离,最后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他。
他愿意和自己相认,是否表示原谅自己呢?可是他连道歉的话都还没说......
忽然,一只手从他肩膀后探出,遮去文也的视线。
"不要看。"原本以为睡着的人发出声音。"你只要看着我一个人就好,其他的别理。"
他可以这样吗?
他可以真的相信这男人,从此以后都住在光宪为自己创造的世界里吗?
光宪会不会又对他说谎,表现得体贴,其实暗地里玩弄着他?不,就算光宪是真心的,未来的事谁也不晓得,也许几年后,他会爱上另一个人,一个比自己正常、善良的人,选择那个人而离开......
--那时我一定会一无所有,痛苦得死去吧!
"我说过我不会抛弃你。"光宪仿佛听到他的想法,坚决地说。
"就算你要离开,我也不会放手的。"
被遮去视线,陷入一片黑暗中,令身旁男人的气息显得更加明显。
文也闭起眼睛,沉默不语。
耳边传来电车的行走声,人的说话声......一切照旧,毫无改变,改变的只有他的人生。
笼罩全身的是恐惧、不安,却也隐隐约约感受到过去所没有的生命,即使那生命不是自己所操控的......
也许,在第一次见到光宪的那一刻,他就注定逃不开光宪的掌控。
光宪松开遮住他双眼的手,改而将他的手紧紧握住,仿佛害怕他逃走。
文也亦顺从地任他握住,沉默着接受自己的命运。
"赤羽站、赤羽站......"广播传出冷冷的声音,慢慢往二人的住处前进。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