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骨————纪草
纪草  发于:2010年04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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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道人影影影绰绰地站在醉人的花香与绚烂的火焰中,场面异常地妖娆诡异。
  後来发生的事,张子念就记不清楚了。
  他忘了自己是先将秦想拽出那无边火海,还是先冲到山坡下的虎牙溪打水来灭的火。
  他也不记得,自己是怎麽开始搂上秦想的脖子和他接吻,怎麽把他按在床上脱下衣服检查伤口的。
  後来的事情很混乱,张子念不敢去回想了。
  他醒来时,不知是什麽时辰,也不知身在何处。
  秦想正躺在他身边,像小时候那样将他抱在怀里,头埋进他的肩窝。不时的呓语,颦眉,环在张子念腰间的手臂突然地收紧,秦想睡得并不安稳。
  张子念想起昨夜的火,不由心中一阵担忧,但转念想起事後已经帮翻来覆去仔仔细细地帮秦想检查过了,似乎除了腿上有些灼伤外便无大碍,这才稍觉宽慰。
  他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去,尽量不让秦想感觉到动静,看著秦想的睡颜,忽然心猿意马起来,脸上升起潮红。
  张子念又听到了窗外婉转清亮的鸟鸣声,有一缕阳光悄悄地溜进来,恰好落在了秦想的脸上。
  耳畔的呼吸与贴身的温度,给张子念一种真实的安全感。时间也留恋於这个安宁的清晨,不愿轻易流逝。
  秦想被一个梦所惊醒。他睁开眼睛,而张子念正唇角含笑地看著他。
  对视之时,愣了一瞬,张子念有些尴尬地移开了目光。
  一夜过去,他竟不知该如何面对秦想了。
  “子念,我做了一个梦……”秦想保持著睡著时抱著张子念的姿势,在他耳边低喃。
  “喔……”张子念的声音细不可闻。
  也不知秦想有没有听到,但秦想仍说了下去:“我梦到有一条大江,像是黄泉……泥沙滚滚,波涛汹涌,水铺天盖地……”
  巨浪如野兽般嘶吼著奔腾而过,借著风势卷起万丈黄沙。天空中的惊雷就像老天爷的皮鞭,一道道狠狠地抽下,响亮的“啪啪”声驱赶著一波波的水墙,前赴後继。
  他在浪潮与浪潮的缝隙中看到对岸──张子念站在不远处,看不清楚面目,那单薄的身影摇晃摇晃,像是随时都要倒下去。
  可无名业火突然自四周燃起,仿佛一只腾空而起的巨大凤凰,拖著长长的著了火的尾羽,绕著张子念盘旋了几圈後,直朝著黑压压的天空袭去。
  秦想站在另一个岸边,也感同身受地觉得燥热难忍,一阵阵地被灼烧的刺痛。
  他想喊,却喊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著张子念被火舌所吞噬,那飘忽的白衣如同被烧焦了的牡丹花一般,成灰。
  万念俱灰之际,大河突然暴涨,溢出浓浓的血水,和著腥气向秦想扑面而来。
  秦想说完,认真地看著张子念的侧脸,颇为心痛地说:“我想去救你,但过不了河。”
  张子念缓缓一笑,拍了拍秦想的手背:“那你知道……昨天晚上我有多焦心了吧?”
  他又想起秦想被火光照得明暗分明的脸,还是一阵後怕。
  但秦想却摇摇头:“我觉得不一样……你至少还可以冲到火里来救我,但在梦里……我却只能看著,眼见得你活活被烧死,我却什麽都不能做……”
  无助与绝望又笼上了秦想的心头,抱著张子念的手臂又紧了紧,像是在确认怀里的人是否真实,自己是否依旧在做梦一般。
  张子念便也不去辩解,反而又想起了自己的心事,轻声一叹:“若真像你梦里那样,我死了倒也清静……至少黄泉之下,没有那些烦心事。”
  他本只是心中想想,却不意说了出来。秦想自是知道张子念所指为何事,才从梦魇中脱离,却又陷入了现实的漩涡。
  “我去和娘说,把那门亲事回了。”秦想的语气听起来并非是要征询张子念的意见,而是已经决定,不容置疑。
  但张子念却有著重重顾虑:“已经定下来的事,你怎麽回?且不论你娘了,那个姑娘家就不会答应,一个被悔婚的女子,日後还如何再嫁?你不要一冲动,毁了人家一辈子。”
  秦想知道张子念所言句句在理,他虽有意想要回避这些问题,但也明白自己一旦回绝了亲事,这些便是不得不面对的後果。
  “那你说,还有什麽办法?纵使我与那女子成了亲,也不过是让她守活寡罢了,这样就不算毁了人家一辈子?”他忽然有些气馁,放开了张子念。
  张子念也没有主意:“你就是不成亲,又能怎样呢……我又不是女子,你我再怎麽亲近,也只能是这样了。”
  “哦?”秦想忽然一挑眉,翻身按住张子念的双肩,“子念,我怎麽觉得……你这话酸酸的?‘这样’,是哪样?”
  看著秦想戏谑的表情,张子念一边为了他变脸之快而惊讶,一边又为了他的不正经而气恼。
  “你……你不要转移话题,我是说正经的!”
  “我也是正经的,如果你是觉得昨天晚上我们还不够‘亲近’的话……其实我们还可以更‘亲近’一点的。”
  秦想已然将张子念牢牢箍在身下,却不动作,只是看似无心地信手拈起他的一缕发丝绕在指尖把玩,又轻轻地搔著张子念的胸口,引起一阵战栗。
  觉得是逃不掉了,张子念也不知是气是赧,白皙的脸上一红,转开来去,低声嘟囔一句:“你……你轻一点……”
  正当室内春潮渐起,迤逦缠绵时,木门被不适时地敲响了。
  门外之人等了许久,许久,许久。
  ……
  终於有人打开了门,鬓发凌乱,衣衫不整,还袒露著胸膛,俊逸清朗的脸上蒙著一层阴影。
  “何事。”
  声音低低地从喉头传出,分明是一副逐客的样子。
  见那人的脸色阴冷得可怕,来者也不自觉地退了一步,又向四面八方张望了一番,确认这里只有这麽一件屋子後,才怯怯地说:“听说……你们这里卖牡丹花……?”
  秦想瞪著他不言不语,眸子中的阴霾压不住想要吃人的怒气。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大概是走错了……”
  刚想要从这刺眼的目光下逃走,却听到屋里传来另一个温柔的声音。
  “请进吧。”
  张子念把挡在门口的秦想推开,对门外来客温柔一笑,一副好脾气的客气模样。
  来人溜进屋里,张子念引他坐下後,秦想扔了盏茶在他面前,然後便坐在了一边。
  原来来者是铜陵人士,此番造访是为了牡丹千朵。
  “若是没有这些牡丹,蔓儿说什麽也不肯嫁给我呀……”说著,竟要哭了出来。
  张子念张望了一下窗外山坡上被烧得精光的牡丹,只剩下光秃秃的枯枝,不禁又瞪了秦想一眼,而後只得赔笑:“可……出於意外,今年我们也没有牡丹花可以卖给你……实在是爱莫能助……”
  秦想不在意地摇著头:“而且这洛阳距铜陵,少说也有千百里,即使有花卖给你,又哪经得起这一路的折腾?到了那边也早就谢了。”
  来者恍然大悟,又哭丧著脸皱起了眉:“那依二位所言……可怎麽办,怎麽办啊……!我的蔓儿……”
  “她这样故意为难你,定是个不通情理的泼妇,你又何必非娶她。”一想到成亲,秦想便一肚子火,语气更恶劣了几分。
  “蔓儿才不是如此!她……她只是爱花,却又卧病在床,无法舟车劳顿地到洛阳来看花,所以才说,谁能给她带来千朵牡丹,就嫁给谁的!”那人说得动情,却又话锋一转,“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纵使有牡丹,也运不到铜陵……蔓儿……若是你生在洛阳,或是牡丹生在铜陵,那就好了……”
  眼见得那人就要落泪,张子念忙去安慰他,而秦想却眼睛一亮。
  “对,你可以把牡丹种到铜陵去啊!”
  “秦想!”张子念有些不满,“你当牡丹时狗尾巴草,随处可生的吗?”
  “你不试试,又怎会知道?何况铜陵的土地、气候,也并非恶劣吧?”
  在这个问题上,两人素来各执己见,固执地不肯妥协,张子念也早就习惯了,不再与他争论。
  秦想转过去对来人说:“你先在洛阳待一段日子,三日……不,七日後,你再来,我给你一个答复。”
  见是有了希望,那人立刻站起来千恩万谢,兴高采烈地下了山。
  张子念自然知道秦想心中在想什麽荒唐的念头。
  “明天可就是第七日了,你难道要让他去铜陵种花?”
  秦想脸上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以决策的口吻道:“不,我想……自己去。”
  “你要去铜陵?”张子念惊得站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看著秦想。
  但秦想却没有看他,只是点点头,双手拢在鼻翼两侧:“我已经想好了,兴许铜陵也可以种牡丹。而且……我也想借此,离开这里一段时间,缓一缓,好好想想成亲……和你的事。”
  “……其实,你当时就已经这样打算好了,是麽?”张子念颓然坐下,一时无法接受秦想要离开的决定。
  “嗯。”他不置可否,抬眼看著张子念,紧紧握住他的手,像是无声的承诺。
  “这样……也好。”他除了答应,别无可言。
  秦想故作轻松地笑:“你放心,到了年底春节的时候我就回来,到了来年开春,我带你一起去铜陵,让你看看那里究竟种不种得出牡丹花。”
  次日,秦想下山去了铜陵。
  张子念目送著他的身影在山路上越走越远,而秦想始终没有回头──他只觉得自铜陵归来後,他们便有一生的时间可以相望。
  秦想幻想著明年春天,与张子念携手并肩看铜陵牡丹的情景,不禁加快了脚步,在山路上飞奔起来。
  是年,天宝十四年。
  十一月初九,安禄山挥兵南下,渔阳鼙鼓动地滚滚,安史之乱爆发。
  十二月十二日,洛阳城破,乱兵一拥而入。一代神都花国,沦为修罗战场。

  焦骨12(上)

  【十二(上)】
  天宝十五年的春节,昔日繁华鼎盛的洛阳城内,十室九空。
  叛军安禄山踏著尸体与血肉登上这座萧瑟的巨大空城,迎著新一年的第一轮血日,君临天下,自立大燕国。
  南方的人们听说了这件事,也知道是要天下大乱了。但他们只不过是彼此忧心忡忡地谈论著这场动乱,各自感叹了几番後,便悻悻作别,回家後又继续过自己的日子去了──毕竟乱的是北方,毕竟一切都只是那些从北方逃过来的人口中的传闻,纵使南方的人想逃,又还能往哪里逃呢?
  那些衣衫褴褛的北方人甚至不用开口,人们就可以知道那里正在上演一场怎样的屠杀──他们面黄肌瘦,蓬头垢面,双颊深深地凹下去,这样便显得眼眶里的眼睛更加突出,或血红或浑浊的眼珠里,那空洞的恐惧被无限放大,干瘪的嘴唇无知觉地半张著,像是随时都会厉声尖叫起来。
  每当有人看到路边坐著的这些行尸走肉时,都不禁皱眉耸鼻,匆匆加快了脚步。
  也许是因为他们身上还流著脓的伤口已经散发出了臭味,也许是因为他们那仿佛来自地狱的鬼魅般的模样与眼神让人毛骨悚然,也许,是因为他们落魄流离的样子,使这些南方人想到了不久後的自己──没准……也是这麽一副模样。
  所以,当铜陵的人听说此时还有人拼了命地想要往北方去时,都笑他定是疯了。
  看著北方来的难民,秦想实在不能想象这样的张子念,他也不敢去想。他怕从那些难民中看到张子念,却又期待著能看到他。
  他也牵挂著家中的母亲。他想,母亲定然是无力从洛阳徒步走到铜陵来的。
  离开洛阳的那日,他又回了趟家,说因为有事要去南方,请求母亲为自己拖延婚期。而母亲似乎也看出了他对这门亲事的抵触,便答应了他。在他离开家门的一刻,隐约听到了身後的一声叹息。秦想微一顿足,却没有因此而回头──就好比下山时,他也没有回头看张子念一样,因为他总觉得对於那些日後还会再见的人来说,分别时是不需依依留恋的。
  只是没想到这次他却错了,也许这一分别,从此天人永隔。
  铜陵渡口的杨柳抽了新丝,随著晓风轻轻摇摆。秦想站在树下,目送著千帆往来,白花花的浪涛连著云端,挡住了他的视线。
  一站,便又是一天。
  到了春节,过了十五,接著,便是谷雨,惊蛰,春分,清明。
  算来,洛阳北邙山上的牡丹该开了,要多多浇水了,张子念一个人……一定忙不过来吧。
  秦想这麽想著,嘲笑著自己的自欺欺人。
  他住在那个来买牡丹的铜陵人家中,成了他的私家花师,专栽牡丹,秦想称他为刘公子。
  秦想回去後,拿著木桶和瓢心不在焉地给刘家後院的牡丹浇了花开前的最後一次水,心心念念想的却全都是北邙山与张子念。
  他想过要给张子念写信,却无从投递,他又想干脆自己一路走回洛阳去,却无人为他渡船。
  他这才明白过来,当初自己那个梦是怎麽回事──那有如黄泉般的涛涛大江,就是横亘在眼前的长江,张子念远在洛阳的战火中,而他,在铜陵。
  可他却看不到张子念,甚至不知他的安危死活。
  从北方来的人说,洛阳城被安禄山一把火烧啦!连烧了数旬,什麽都成灰成土了!说完,他们就突然静默下去,眼神空洞无神地对著天空,像是在追随祭奠天上那些自洛城游荡而来的亡灵。
  秦想忙抓著他们问,那邙山呢?北邙山呢?
  “北邙山?北邙山上早就埋不下死人啦!早就成乱葬岗啦!”
  “忙山上有个种牡丹的,叫张子念,”他怕别人不知道,又补充道,“他师父是宋单父,也种牡丹的,被皇帝派到骊山去的,你知道吗?你见过他没有?张子念……他还活著吗?”
  “什麽牡丹,人都活不了,谁还去操心一朵花?你真是疯癫了!”
  秦想失了神,摇摇晃晃地倒退两步,忽然又聚焦在那人脸上,嘴唇开合了几下,像是要说什麽。
  那人见他这般模样,便开口道:“覆巢之下无完卵,偌大的洛阳城都难逃一劫,更何况山上的花和人?国运昌时花运昌,现在要完蛋了,大家都完蛋了!连皇帝都要跑了,再不会有人有心思赏花了!你就死了心吧!”
  他问过无数的人,听过无数种洛阳城的惨剧,看过无数北方逃来的难民──可从来没有丝毫关於张子念的消息。
  当然没有。张子念於洛阳,不过是沧海一粟,又远远地住在邙山中,除了秦想,谁会去在意他的死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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