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这没人疼的孩子……”尽管如此,皇后对二皇子的疼爱却是一日复一日的多了起来,“你与锦犀都是我的孩子。”
而这八年来,苏意殊对二皇子却从始至终,都心存着惮意。而且随着他的权势与他的年纪一起岁日累积,他的惮意更是一日盛过了一日。
“太傅?”太子冷冷的目光扫过苏意殊,“看样子,太傅必定是陷入往事之中了。”
苏意殊赶紧抖擞起精神来:“年纪大了,容易走神,脑袋不太好使。”
太子谩笑:“太傅真是太过自谦了,太傅看起来顶多也才二十六,如何都不像是三十有四。”
苏意殊尴尬的笑了笑。
“这几年来,我一直好奇得很,”太子悄然几步,已经不知何时,走到了苏意殊的面前,用他那双幽黑幽黑的眸子,细细端详起苏意殊的脸来,“太傅,你是如何做到的?”
苏意殊紧张的答道:“殿下?”
太子又看了一眼他,微微释眉,抽回身便转了话题:“科考的时间,定下来了吗?”
“定下了,”苏意殊赶紧回答上,“下周,三月二十三。”
太子飘过一句:“龟趺。”苏意殊却没有来得及听清楚。
科考当日。
一大早,太阳还没有升起来,苏意殊着了官袍,便已准备去上贡院举行开考大典。经过院子的时候,却瞧见曹子文正趴在院子里,屁股着天。
“你在做什么?!”苏意殊恨铁不成钢的恼劲又犯了上来,“还不快给我去贡院门口排队!要嘛,就给我回房睡觉,别考了!”
“嘘……”曹子文却还是一动不动。
这几日,曹子文在京城天天在外拿着苏意殊的银子和一群狐朋狗友整日胡天酒地的,苏意殊看在眼里放在心里,都没吭声,他肚子里盘算的是——“胡天酒地最好,臭小子,千万别给我考上,万一考上了,今后的日子可有得受了。”
想归这样想,考试的当日,还是看不惯他这样一幅吊儿郎当的模样。
“嘘……”曹子文轻声说,“别把我的乌龟赶跑了。”
“什么?!”
“舅舅,你不知道,今日是龟趺吗?”曹子文煞有介事的解释道,“传说,三月二十三,乌龟爬下背,龟神会显灵!我正在跟乌龟商量呢,乌龟问我是要榜眼还是探花,我说我只要状元,结果乌龟大神说我太贪心,一不高兴就缩进壳里去了。”
什么……什么……什么龟神不龟神……这是哪来的龟侄子?……
苏意殊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起,不由有哀叹了一声,现下终于要担心,自己是不是真的会为这个侄子操劳过度,一夜老去。
陡然突然想到了太子说的话“太傅,您最近总是叹气,这样会老得快的。”,转而又哀叹了一声。
好戏还在后头呢。
“抓到了抓到了!”曹子文手舞足蹈的捏起一直乌龟,把龟肚子朝着苏意殊,笑得极是灿烂,“舅舅,你就别担心了,侄儿我一定考个状元给你看!”
苏意殊心中一片惨然——而这,才是苏意殊最担心的。
按照科考的规矩,进入贡院科考的考生,必须要检查全身的物品,毛笔与宣纸是绝对不许带入场的。科考历时三日,每日的卷目不同,唯一许带的只有一些干粮,和随身换洗的衣服,而这些必须都要由士兵严格检查过。
是日,太子换了一间素绿色的锻衫,坐在贡院内院的长椅上,一边喝着茶,一边摇着椅子,从微开的院门缝隙中望出去。
果不其然,曹子文出现了。
“叫什么名字?!”员外郎喊道。
“曹子文!”
“哦?”员外郎和站在旁边的钟伯窃窃私语了一下,随后就在名册上画了一个圈,“曹子文,不用搜了,直接进去吧!”
曹子文心里一阵得意——有个当官的舅舅,就是好办事。
太子从门内,看到曹子文通过检验后笑意吟吟的侧脸,不由心下微恼,对旁人喝道:“去把苏意殊给我叫出来!”
第 4 章
第一日。
第一日的考题不算很难,曹子文对着考题,仰笑三声,便志得意满的磨起了墨来。
想起刚才入院前,舅舅在开考大典上义正言辞说的话,不由就笑出了声。
什么……文成武德……什么……文韬武略……什么……左文又武……这什么跟什么……
来应考的,都一个奔头——升官发财。
“升官发财”,这四个字实在是真知灼见——不升官,无以发财,假如升不了官,发了再大的财,到头来还是要交官的,所以得升官,要发财就得升官!
想着想着,曹子文的思绪就已经飘到九天云霄外头去了。
等墨磨完了,面前一整张纸还是白的。
瞅了瞅命题——“桃之夭夭 灼灼其华”,这个,曹子文还是知道的,出自《诗经》,不过比起诗经的这句,曹子文记得更牢的是“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而这一句的前头一句便是“昔日繁华子,安陵与龙阳。”想到了安陵与龙阳,满目春色桃李相趣,美人于其间游走,曹子文眼前顿时浮现出了一幅美人春色图来,哗然心胸开朗,顿时文思如涌,曹子文提笔便书。
曹子文书写的专心,居然没有发现在跟前走来走去,对他瞄来瞄去的士兵。
“怎么样……”苏意殊挥袖把刚才巡逻的兵喊了过来,“看到他掏出来了没有?”
“禀大人,没有异状!”士兵老实回答。
太子坐在一旁冷笑了一声。
苏意殊赶紧转过头去,小心翼翼的对太子说:“殿下,臣一定再多加安排人手。”
“太傅,你可真是养了一个好侄子。”说完,太子拍椅而起,“明日再来。”
第二日
第二日的考题有了一些难度,可奇怪的是,曹子文在晌午便已交卷,而且居然是第一批交卷的。
太子一进贡院刚坐下,听到这消息,就再也坐不住了:“把他卷子给我拿来!”
苏意殊小心翼翼的说:“回殿下,此次科考的卷子皆是事先糊卷的,已经和第一批的几份卷子混在一起,分不出来了。”
太子板着平日便素白的脸;“太傅,难不成,你真想包庇令侄不成?”
“臣不敢。”
“把卷子给我分出来!”太子一声令下。
几个仕官面面相觑,按照朝廷律令,在试官阅卷前若是明目张胆的擅自拆卷,便是死罪,即使是太子,也没有人敢动手。
“殿下,”苏意殊看那几个仕官为难的表情,叹了口气,走上前说,“臣识得侄儿的笔迹,无须拆卷,便可代为分卷。”
太子缓了一口气,随即抬起凌厉的目光,缓缓扫过苏意殊,道:“那最好。”
于是,考场外,舅舅正挥汗如雨的在寻翻考卷,考场内,一身轻松的侄子正对着自己隔间里的生炉做饭。
苏意殊找了些许时间,看到一份熟悉的笔迹,总算放下了些心来,他匆匆看了一眼曹子文的文章,行文流畅,字体工整,凭直觉应该是篇好文章。
“殿下……”苏意殊赶紧将曹子文的卷子双掌呈上。
太子看了一眼,眉轻挑,冷冷说:“文章,倒是好文章,可惜是作弊出来的。”
说完后,太子又看了一眼曹子文的卷子,突然抽身,从旁边一个士兵的腰间哗然拔出了一把剑,剑锋出鞘,弹指的功夫,太子就将曹子文的卷子一劈为二。
卷纸委地,见状,苏意殊松了一口气。如此,曹子文应该算是保住一条命了吧。
却听太子说:“今日先这样,明日再来。”苏意殊的一颗心陡然又悬了起来。
第三日。
太子一大早就到了,苏意殊一夜未合眼,早早迎上。
“殿下,今日臣已安排了五个士兵驻扎在曹子文的隔间前。”
“可有收获?”
苏意殊摇了摇头,不由无奈,那小子看到隔间门口站了五个士兵,居然欣喜的以为是舅舅走了后门,多给自己排点兵特殊照顾,方便他白天递个水,晚上倒夜壶来着,完全是把这些兵当成了下人在用。
太子不由又冷笑了一声,便说:“我倒要去会会他,今日还有什么花招——你们全不许跟来。”
此刻,曹子文正对着第三日的考卷在苦思冥想,忽然见到跟前,有一团紫色的衣角飘过,不由抬头看了一眼,不禁惊喜失声:“段公子!”
太子微微一笑,示意他噤声,之后走近了两步,说:“我的隔间离你不远,买通了这几个士兵,才好让我走到你这里。”
曹子文嘿嘿一笑,拍了拍他的胸前:“你可真行。我就说你和我是同道中人。考场的士兵你都能买通,连我舅舅,都没你本事大!”
太子摸了摸胸前,皱了一下眉,又微微颔首,凑到曹子文的耳边说:“实不相瞒,在下已是江郎才尽。上次见闻你在驿站拿出的宝贝,不知,可否借我一看,做个顺水人情,好让我多点文思着墨?”
哪知道曹子文突然哎哟了一声:“段公子,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你问我借,像我这么义气的人,咋能不给呢!”说着,就往自己的袖口里摸啊摸了起来。
太子心下顿喜,这回可好,真是人赃俱获了,不由对他付之欣慰兼之温柔的一笑。
曹子文在这隔间里憋了三天已是极闷,忽而之间,见到了如此春风拂面的笑容,只觉得眼前一片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粉红闪亮了一大片,正是前几日心里惦记的美人。没想到,手居然一抖,袖口的红布不当心就落到了桌下的米袋之中,骤然惊呼出了声。
远处的士兵好似听到了这里的动静。
太子亲眼看到曹子文的宝贝已跟着一袋米混到一起去了,也就作罢:“有人来了,恕在下先走了。”
曹子文却还不甘心,呜哇呜哇的大叫了起来:“段公子,段公子……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你……等科考结束,你等我来找你啊,找你啊……”
十日后,科考放榜。
曹子文,高中探花。
太子对着榜单上的名字,眼波流转,来回看了整整一株香的时间,没有出声。
而苏意殊,在太子的跟前,跪了整整一株香的时间,也没敢出声,只听到自己大滴大滴的汗落到地上的声音。
忽然,太子冷笑了一声,笑声在御殿里回荡,震得苏意殊惊心肉跳,随即那冷笑忽然收住,道:“苏太傅!”
“殿,殿下……”
太子拿着榜单走到苏意殊的面前,就把榜单往他面前负手一丢:“恭喜,父皇已经盖印了。”
苏意殊战战兢兢的捧起榜单一看,只见曹子文果然是中了探花:“怎么可能?”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太子垂下眼帘,斜睨脚跟前的苏意殊,说,“苏意殊,十六高中状元,曹子文,二十二高中探花,看来你们家和科考,很是有缘。”
“殿下息怒……”苏意殊义正言辞道,“此事,为臣一定查明,若是侄儿真有作弊,必定严办。”
“查?怎么查?当场都没给揪出来,事后怎么查?”太子眯起眼睛,脸色越发白了几分。
苏意殊微微抬眼偷偷瞄着太子,八年来,太子动过气的,只有那一次,而这,居然是第二次。
忽而听太子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太傅,我就问你一句——第二日的那张试卷,你究竟有没有放水?!”
第 5 章
春风得意马蹄疾。
曹子文沿着贡院的墙,心花怒放的走在回家路上,春日里头一路走来,惹了衣上落花无数。
没料到,才安心的走了没几步,就听见声后有人怒气冲天的喊道:“曹子文!”
曹子文一回头,原来是前阵子经常混在一起喝酒的王丞相家的儿子,顿时心虚了半分,拔腿就跑。
“站住!兔崽子给我站住!”
这一喊,曹子文拔了兔腿跑的就更快了,索性贡院离苏府不算远,眼看就快钻进家门,忽而就撞上了一个人。
“哎哟……”曹子文吃痛的摔到地上,刚想开骂,一抬头,发现刚才撞上的那人居然是,“段公子!”
太子今日穿了一件浅蓝色的织花锦袍,站在苏府的门口,倚门而立,对他凉凉的笑着:“曹公子,早。”
曹子文摔了个屁股平沙落雁式,正微微有些窘,却也全然顾不得形象,心中满满是见到美人的惊喜,不由继续平沙落雁式的呆坐在地上。
“我记得有个人说过,若是他及第高中,必定是要登门兹谢的,”太子颔首笑着,手中执着一把檀木扇,轻轻摇着,“我此番,先行登门恭贺,不算唐突吧?”
“不唐突,不唐突,”曹子文嘿嘿一笑,今日是什么好日子,所有喜事都挤一道去了,“就算段公子不上门,子文也是打算去找段公子的!段公子,快请……钟伯,上茶!”
说着,连推带拉,就把太子朝自己的房间推去。
太子面露难色,但凡迎客都是在大厅,怎么有直接把客人往自己的房间推去的。好在,苏府果然是气派,连这种偏房也有自己待客的厅室。太子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这偏房,虽然是大,但这布置总体还算简朴,看来苏意殊这几年的官做下来,总还不算贪得厉害。
太子转过头,才发现曹子文站在门口,眼角眉梢皆是笑意的看着他,不禁不自然的别过脸去,往茶几边的太师椅上一坐,扇了几下扇子,道:“曹公子,果然是有所言,必有所行,转眼,就成了探花。”
“哪里哪里,”曹子文寒暄了几下,笑嘻嘻坐到离太子挨的近的椅子上,“多亏段兄成全。”
转眼就从段公子成了段兄,太子牙痒痒的想,这曹子文还真会得寸进尺。
“只是,”曹子文笑着看了他一眼,“段兄那日走的好快啊,快得都让子文以为,再也见不到段兄你了!”说着,便露出一副情真意切的表情,好似是恨不得一把扑上来握住太子的手似的。
太子的淡淡释眉道:“那日走得急,还望曹公子见谅。”
“不怪你,不怪你,”曹子文双手一摆,“反正我后来也没有帮上段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