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著我在街上奔跑的那只手,抚摸过我额头的掌心,将我圈在其中的怀抱,不同的时刻,不同的情形,不同的动作,这种温暖却从没有改变过。
这不是何为,是属於江振衣的温度,连峻也曾暗自眷恋的温度。
江振衣离开连峻的嘴唇,轻吻著他的额头。
湖中火红的云霞倒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方墨蓝色的星空。
“回去吧。”江振衣站起身,向还坐在地上的人伸出手。
“嗯……”
是夜,连峻睡不著,他无力给自己编造诸如月亮太大之类的借口。
说江振衣的吻不代表任何意义是骗人的,而说自己完全不想接受这个吻,显然也不符合事实。
连峻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的心情有没有变化,但他一点也不想把江振衣当成何为。他终於意识到,与江振衣在一起时的不协调感并非错觉。
那是……脸红心跳的感觉。
第十章
江振衣发觉连峻不太对劲。平时连峻见了江振衣,总会说几句话,现在却至多打个招呼,更多时候是视而不见。上课的时候,除了诗文,两人说不上多余的话,甚至连目光接触的机会也非常之少。江振衣感到,连峻在刻意避开自己。
是出去骑马那天自己太鲁莽了吗?江振衣思忖著。虽然现在的连峻时常对自己露出笑容,但搞不好他还是很讨厌自己,特别是……做了那样的事之後。
那次的吻在江振衣看来是下意识的,水到渠成的。江振衣知道,对於连峻,这个突然闯入他的视线和生活的人,他的内心已经产生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温情。连峻的笑容,连峻的寂寞,连峻的一举一动,江振衣都会下意识地用视线追逐。看得越久,便越发感到怜惜和不舍。
这种温情,与人们津津乐道的“爱”是不是同一种东西呢?
“爱”这个字眼对江振衣来说并不稀奇和陌生。附近不少人家的女孩都曾口口声声对自己说过这个字,任何时候,江振衣都不觉得这个字有什麽文章可作,而现在,他真切地感到了困惑。
困惑的中心就是,他们两个都是男人。自己和连峻,不管怎麽看都是肢体健全精神正常的男人,他们哪一个都不会佩金雀翠翘,搽胭脂水粉,也没有一个能够怀孕生子……男人和男人之间,真的会有爱情这种东西存在吗?
或许,曾经有过类似的先例,但江振衣没有亲身体验过,他无法草率地说服自己把无当成有。
还是臆想在作怪吧。也许,连峻正是因为反感假戏真做猜躲著自己的。
不管怎麽说,有一点是确定的──我不希望被你讨厌。我希望无论何时,都能被你正视。
连峻感到不能这样下去了。
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出连峻在躲避江振衣。其实也算不上躲避,住在一起,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能躲到哪儿去。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江振衣面前保持沈默。
江振衣的吻,或者说江振衣本人对连峻而言意味著什麽,似乎已经演变为一个悬念。连峻知道自己是有可能比较容易地喜欢上一个同性的,可是自己对江振衣和何为是不是怀有同一种心情,连峻还搞不清楚。
连峻知道这样对江振衣不公平,但他更不想带著半吊子的心情面对江振衣。他不能在一段感情还未完全放下的时候轻率地宣布开始一段新的感情,何况,他还不知道江振衣究竟是用何种眼光看自己的。
「语言是为什麽而存在的呢?」
自己尚未理顺好心情,要让别人明白就更不容易,但他必须将这种心情传递出去。
不想失掉你的温暖。只要正视著你,我就不再怀疑自己的存在。
晚饭後,江振衣向连峻这边望了一眼,知趣地离开。孰料连峻也没有喝茶,跟在江振衣身後来到院子里。
今夜的月亮略有亏缺,此刻正悬在庭中的假山之上。一簇簇已显秋声的藤萝盘绕著嶙峋的山石,藤梢垂在安放假山的池中。
“我……”连峻的话刚到嘴边,便被江振衣一句“对不起”堵回腹中。
两人都静下来,连峻怔怔地注视著江振衣。
“你在生气吧?我那天对你那样无礼。”
“我不知道那时候在想什麽。一开始我只是想逗逗你,因为你那麽没防备……”
“後来发现我来真的了,为时已晚。”
“总觉得那时候顺理成章就那麽做了。搞不好是气氛,气氛的关系……怎麽说,你就当我在开玩笑好了……”
啪!
待江振衣感觉到脸上火辣辣地疼痛,他才意识到自己被打了。
面前的人垂下头,面容被刘海遮挡住,江振衣看不见他的表情。
许久,江振衣听到了连峻的声音。
“……既然这样,就不要制造那些会让人误会的气氛!”
连峻仍然没有抬起头。突然,他推开江振衣跑出了庭院,将不知所措的江振衣抛在了原地。
江振衣看到了水光──连峻从他身边跑开的一刹那,飘飞的泪珠泛著月亮的光泽。
书房里没有点灯。连峻坐在他平常的座位上,脸朝下趴在桌上。
他在开玩笑。他只是在开玩笑。
答案明明就这麽简单,我却一厢情愿把它当成一道难题。最为讽刺的是,看到这样的结果,连峻终於明白了自己的心情。对於何为,他只剩下怀念。
每次都是这样,我什麽都没来得及说,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胸口好难过,头也很痛。
干脆就这样不要起来好了……
幽兰说纤尘少爷不见了,江振衣找遍院子的每个角落都没有收获。已近深夜,他开始焦急起来。
出走?不会那麽严重吧……江振衣想著,转了个弯,来到书房前。书房的门开著。
江振衣不假思索地冲了进去。一个人影一动不动地伏在桌上。
连峻像是睡著了,江振衣进屋的声音没激起他任何反应。江振衣想把连峻摇醒,手触到他的身体,江振衣吃了一惊。连峻的身体很烫。
江振衣慌忙抱起不省人事的连峻冲出书房,跑回连峻的房间。守在房里的幽兰见状吓了一跳。江振衣把连峻放到床上,随即吩咐幽兰去准备水和冷帕子。
“识墨呢?识墨在哪里?”江振衣在院中大声喊著。识墨忙不迭地跑来,後面跟著好几个闻声而来的丫环小厮以及正准备就寝的江羽集。
“出什麽事了?”江羽集问儿子。
江振衣打发识墨和另一个小厮去请大夫。“纤尘发烧了,烧得很厉害。”江振衣简短地回答了父亲的问话,便回到连峻的床边,看著幽兰将冷水浸湿的帕子折叠起来覆在连峻额上。
“怎麽会这样?”江羽集又急又疑,“晚饭的时候不还好好的麽?”
江振衣此刻没有心情向父亲解释自己和连峻之间发生的事,这些事情说来话长,一时也讲不清楚。
连峻的体温很高,苍白的双颊泛著病态的潮红。幽兰把连峻额上的帕子取下,重新用冷水降温,江振衣从一个丫环手里拿过干的汗巾,为连峻拭著脸上渗出的冷汗。
没过多久,识墨带著大夫到了。除了大夫留在房里,其他人都退了出去,在门口等候。
少时,大夫站了起来,想是诊病完毕,大家进了屋。“先生,这孩子怎麽样?”江羽集迎上前问道。
大夫对江羽集一拱手,“大人,这位官人未见有风寒之类的症疾,高热可能是劳神过度心力交瘁所致。我这里开几帖疏风清热、定气安神的药。另外,官人身体底子薄,以後当注意休息调养才是。”
江羽集谢过大夫,亲自送大夫出门,同时遣识墨随大夫回医馆抓药。
江羽集劝父亲回房休息,又打发下人离开,自己在连峻床边坐下。
昏睡中的连峻显得很不安稳,似乎想要翻身却又无力挪动。被子从肩头滑下,江振衣重新为他盖好。
“那时候,让你先说就好了。”江振义轻扶著连峻的脸颊,喃喃地说著。
是我的错,我忘了你也在烦恼。我自以为了解,完全没想到要问你真正的心情。
我说谎了。我绝没有在开玩笑。我不在乎你是什麽人,从哪里来,是男是女,我只知道,人们常常挂在嘴边的那个字,我或许已经感受到了。
如果你醒来,我现在就说给你听,不,先听完你要说的话。
纤尘……
抓回的药煎好了,幽兰把汤药端进屋。江振衣将连峻抱起来,让他半躺在自己怀里,幽兰用汤勺喂他喝药。
连峻对周围的一切毫无知觉,灌进口中的药有不少都从嘴角流出来了。
好歹把一碗药喂完,江振衣为连峻擦干净嘴边的药汁,然後对幽兰说:
“这里没你们的事了,告诉大家,回去睡觉吧。”
“少爷您……?”幽兰问道。
“我留在这里。”江振衣指指床上的病人。
江振衣眼中异样的温情令幽兰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心。片刻,她顿悟地笑了。
“是。”
房门关上了,屋里只剩下江振衣和连峻。
连峻脸上冒著汗,却好像怕冷似的蜷缩在被子里。江振衣略一迟疑,便脱掉外衣和靴子,把灯吹熄,然後在连峻身边躺下。
将连峻往自己身边揽了揽,江振衣突然想起那天撞见连峻洗澡的情景。连峻个子不小,浑身上下却没几两肉。江振衣将这个纤瘦的身子圈在自己胸前,倾听著他时而急促时而舒缓的呼吸。
连峻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也不再试图翻身。江振衣摸摸他的额头,热度似乎有所减退。
不知距天亮还有几个时辰,江振衣想著,闭上了眼睛。
连峻醒来时大约是平明时分,深黛色的地平线微微透出一丝曙光。睁开眼睛,努力辨认一番,发现自己躺在某人怀里,这个发现让连峻吃惊不小。定睛一看,充当自己睡袋的正是江振衣,他睡得很熟,双臂牢牢地搂著自己。
虽然你说是开玩笑,这个玩笑也太逼真了吧,连峻叹了口气。或许是自己有点冷,连峻不由自主地往江振衣怀里拱了拱,他没想到,江振衣的身体竟出奇地温暖。
就这样,向心中的何为告别吧,因为我真的对眼前的这个人……
“你醒了?”面前的人突然张开眼睛。连峻猝不及防被他吓了个正著,想埋怨两句,却发不出声音。
江振衣试了试连峻的体温,“烧好像退了。”他满意地说。
我……发烧?连峻说不出话,只好睁大眼睛,眼中含著征询。
“你昨晚发高烧,昏睡了一整夜。大家请大夫、端水送药的,差不多也折腾了一整夜。”江振衣为连峻解疑释惑,“你一点儿都不记得吗?”
连峻默默地回忆了半天,直想到脑仁疼,还是没有收获。他摇了摇头。
“算了,别想了,”江振衣揉揉连峻的头发,“我叫幽兰拿水给你喝。”
江振衣说著,便要下床,袖子被连峻扯住。
江振衣诧异地坐回床上。连峻双手拢住江振衣的一只手,将自己的嘴唇在那只手上轻轻贴了一下。
我不想什麽都没说就结束。现在明明有机会,可我偏偏说不出话。
这样,你能明白吗?
江振衣眼中的愕然旋即被欣喜取代。他重新在连峻身边躺下,软软地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原谅我……”
江振衣打开房门,幽兰已经候在门外。“纤尘已经醒了,”江振衣告诉幽兰,然後吩咐,“你去拿水给他喝吧。”
水拿来了,床上的人却已再度进入梦乡,嘴角挂著一丝微笑。
第十一章
接下来的几天,连峻发现自己成了江府上下的重点保护动物。
因为自己生病,不但课停上了,就连江氏兄妹也由学生变成了临时保姆,江振衣天天往连峻那儿跑自不必说,江悦诗也跟著端茶送饭,时常过来陪连峻说说笑笑。连峻得的不是什麽重病,没两天就差不多就痊愈了,可江羽集一见他出来就劝他回房休息。生病这几天,连峻差不多把这个家餐桌上可能出现的粥都吃了个遍,什麽当归龙眼汤之类的也吃了不少。连峻庆幸自己的病程不长,否则说不定会补到吐血。
最令连峻欣慰的收获是江振衣。其实本来可以不必这麽麻烦的,都怪江振衣说那样的话让人伤心,连峻想,自己生病江振衣要负全责。不过自己的心意总算传达给对方了,而且也得到了回应,所以生一场病还算有点价值。
连峻病休後,江振衣仍是照旧每天练武,其余的时间便用来陪连峻,偶尔也有占他便宜的动机。
“我跟你说,你别看我这个样子,我跟诗可是相当有缘的哦。”
“怎麽说?”连峻好奇。
“我的名字就是我爹受一首诗启发取的呀,”江振衣冲连峻眨眨眼,“你没发现吗?”
“是吗?是什麽诗?”
“你猜嘛,告诉你不就没乐趣了?”江振衣坏笑,“提示一下,我父亲当时读的是《剑南诗稿》。”
“《剑南诗稿》?是陆游的诗吗?”
“先生果然博学多闻,学生佩服。”江振衣笑道,“那麽,是什麽诗呢?”
连峻蹙眉苦思。就算知道作者,范围还是不小啊。江振衣,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好像觉得……
连峻揉著太阳穴。江振衣见状忙说:“算啦,别想了,我告诉你吧。我只是想说给你解解闷,你可别把自己累坏啊……”江振衣边说边比划,白色的衣袂在空中上下翻飞。
振衣……
“我知道了!”
“是‘素衣莫起风尘叹’那句吧?”眼前飘动的白衣令连峻突然有了灵感。
“太聪明了,奖本少爷香吻一个!”某狼借机凑到连峻近前。
“离我远一点!”一记铁拳告诫该狼要尊师重道。
委屈地揉揉挨打的前额,江振衣默默地嘀咕著什麽,突然又笑了。
“喂,你发现没有?这句诗里有‘衣’也有‘尘’哦,看来你和我的名字也相当有缘啊。”
“笨蛋!”连峻瞪了江振衣一眼,“那句诗的意思是‘风尘和素衣不能走到一起’啦!”
“啊?怎麽这样?”
江振衣因为一句诗一下子苦下脸来,连峻微微一笑。
“傻瓜。风尘和素衣是不能在一起,但是纤尘和振衣可以在一起啊。”
江振衣因为一句诗沈下来的脸又骤然放晴了。“说得好啊,不愧是先生!”
又是那样纯净灿烂的笑容。真像个小孩子,连峻也笑了。
一直在一起吧……
江羽集将拿在手里的信重新通读一遍。默想了一会儿,他向候在书房外的小僮吩咐道:
“把振衣叫来,我有话对他说。”
江振衣踏进书房。父亲见他进来,扬了扬手中的信笺。
“我们家不日将有贵客登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