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峻又硬又冲的口气令江振衣有点发愣,听到连峻首先开口,江振衣以为他的心情好转了,没想到反应竟是这麽激烈。其实,江振衣听幽兰说连峻不舒服,担心之余又颇为後悔,他本来是想向连峻道歉,顺便再安慰他一番,可待见到对方,温存软语却又变作了埋怨。
连峻的头一个劲儿地疼著,他没什麽力气跟江振衣斗嘴,却又不甘示弱。想不出新词反击,连峻索性背过身去,不再理睬江振衣。
明显在耍小孩子脾气的某人令江振衣哭笑不得。还说是老师呢,怎麽看起来比学生还不成熟。“……算我不对,我道歉总行了吧。”
算他不对?敢情他还很委屈怎麽的?连峻一火未熄一火又起,他旋即回过身。
“你有什麽不对?你现在应该吃饱喝足养好了精神去陪那位郡主骑马打猎游山玩水,到这儿来干什麽?”
连峻这番话中的醋意十里地外都嗅得到,说完後连他本人都觉得酸气逼人,恨不得把这条没出息的舌头咬掉。
听到这番话,江振衣既欣慰又暗地里叫屈。坦白地说,昨天被连峻拒绝,江振衣心里颇有些不满,因而对连峻不冷不热。现在知道连峻很在意自己对他的态度,江振衣心下窃喜;可是见他把这件事跟湘筝强扯上关系,江振衣又无比地郁闷。
话说得太急又不加标点,连峻接连咳嗽了几声。江振衣的郁闷重新化为满满的心痛,他抚著连峻的脊背,帮他顺气,“行了行了,都是我的不是,学生知错了。先生您大人有大量,原谅学生吧。”
一面是余醉未醒头晕目眩,一面是负荆请罪听任发落。连峻实在撑不住过重的头,只好把重量交给江振衣的肩膀。
“……看为师怎麽……修理你……”
连峻的妥协令江振衣心头一甜,但见酒量不佳的他把自己灌成这样,江振衣不由地又有几分上火。
“说你酒量差你还不服气,看你把自己搞成这样。很难受吧?”江振衣数落著。他将连峻往自己怀里挪了挪,试图让他舒服些。
怀里的人很快没了动静,呼吸声渐渐清晰起来。事实证明,刚起床没多久的某人已经再度进入梦乡。冲江振衣发了一通火,连峻心里积攒的怨气发泄完了,维持意识的能量似乎也随之耗尽了。
还真是个爱犯困的主儿。江振衣无奈地笑了,缓缓地将连峻在床上放下,给他盖好被子。
江振衣打开房门,与正欲进屋的幽兰打个照面,幽兰做个万福。
“纤尘少爷他……?”
“又睡著了。”江振衣指指门示意道。
“可是,早饭……”幽兰回来是想问连峻是否将他的饭端进房里去。
“算了,反正他也吃不下。等他起来再让厨房煮点粥什麽的给他吃吧。”江振衣吩咐。他望望紧闭的房门,像是透过门望见了里面熟睡的人。幅度极小地笑了一下,江振衣转身离开。
幽兰也离开房间去执行江振衣的吩咐,边走边在心里附会江振衣笑中的意味。
待连峻醒来,一碗扣著盖的五仁五色粥在桌上等他,盖子与碗沿的缝隙间飘出一缕缕白气。
第十四章
用饭完毕,家人将饭桌收拾干净,捧来茶果。赵禹父女与江氏父子三人相对坐著吃茶,没有人再提联姻的事,昨晚的尴尬一夜之间似乎烟消云散了。赵禹吃了几口茶,像是突然想起什麽地叫道。
“哎呀,昨日得见大人,意兴酣畅,小王准备了些礼物带来却忘了奉上。筝儿,差下人把礼物取来给大人过目。”
湘筝交待了身边立著的使女几句。使女离开,不一会儿就引著一队侍者抬著几口大小不一的箱子走上堂来。
湘筝亲自开箱,将里面的器物一件件展示给江羽集父子。
羊脂玉人镇纸一对,镶金鹧鸪盅一对,麒麟献寿杯两只,龙凤方案一台,天青釉藕花瓷瓶一双,另有不少辽夏西域的古器珍玩,湘筝明言是献与江羽集的。江羽集也爱古玩,但他素心从俭,并不苛求,今日这些难得一见的奇货摆在眼前,五彩光华令江羽集一时未可正视。
江羽集即辞谢道,“郡主与王爷大驾光临,已是下官之大幸,下官何可收此厚礼?”
赵禹一笑,“区区一点薄礼不成敬意,权作酬我二人不绝之谊,除此以外,别无他心,请大人免除疑惑,务全禹拳拳之心。”
“王爷的美意,下官心领了,只是……”
江羽集斟酌著谢绝的词句之时,湘筝又打开一只小一点的箱子,露出好些珠玉花饰。
“这些是送给小姐的玩物,”她冲座中的江悦诗一笑,“另有一物向馈,在这里。”她打开第三只箱子。这只箱子被制成长方形,里面是一把梧木筝。
江羽集见这对父女变本加厉,便又推辞:“有劳王爷郡主费心,下官感激不尽。然这丫头平日只知棍棒杂耍,并无调弄音律之娴能,岂不糟蹋此宝器?”
赵禹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大人哪里的话。令嫒颇须眉之气,他日定为女中魁首。然日间闲烦之时,调琴拨弦,纵不习音律,亦可消忧解闷,聊以自娱。我儿亦然。”
话说到这份儿上,江羽集也不好再说推辞的话,只好催促江悦诗向赵禹父女道谢,江悦诗咕哝了一句道谢之类的话,看上去不怎麽情愿。
“是了,素闻郡主工书善画,知棋通音,会今愧受大礼,可否请郡主聊赐仙乐,令下官与小辈共聆?”
江羽集本是借机客套几句,没成想湘筝毫不犹豫欣然应允:“既蒙大人不嫌,湘筝便献丑了。”
丫环把筝搬到桌上,湘筝在桌旁坐定,双手抚上琴弦。
十三丝弦在纤纤素手撩拨之下,其音如波纹缓缓在水面铺散开去,又如薄岚清减了昏黄的月色。
清响一沈,湘筝启口唱了起来: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嫋嫋,鱼尾何徙徙。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一曲《白头吟》歌毕,清婉的乐曲和浏亮的嗓音博得了座下的赞赏。江振衣皱了皱眉。他不懂音乐,也听不出词曲好坏,却模模糊糊觉得这唱词味道不对。
连峻双手拢住盛粥的碗,他的双手并没因此变得暖和起来。
湘筝应该不会想到自己的歌声如此具有穿透力。连峻虽做不到字字听得真切,曲子的大概他也听得明白。《白头吟》他是读过的,个中含义也很清楚。如果说湘筝用这首诗来形容她的心情和境遇似乎并不贴切,但连峻也不相信湘筝只是信口唱来。这首诗说白了是首决绝诗,连峻却从湘筝的歌声中听出了宣战的意味。
不觉碗中的粥已经变冷凝结了。快要入冬了,天气比不得以前的时候。
连峻觉得自己也比不得以前的时候了。虽然早就知道自己不正常,但现在像个怨妇一样思前想後多愁善感的自己还是让连峻本人即好笑又吃惊。
怎麽回事呢?喜欢何为的时候没这个样子啊……
如果纪真看到这样的自己,他大概会说:“现在世界上的三种人不是男人、女人和女博士了,应该是男人、女人、同性恋!”
不由地想到何为,想到纪真,想到父母,想到学校,想到自己居住的那个城市,想到……
在这个时代做个异物,比在原来的世界当个死灵好吗?
相爱的焦灼,比单恋的寂寞更容易忍受吗?
“区区拙技,大人见笑了。”湘筝轻轻按了下筝弦,指下发出悠长的尾音。
江羽集闻言,便例行客套,试图让湘筝意识到她的谦虚不会影响到旁人对她才艺的公正评价,顺便又拿自己的女儿比较了一番,至於江悦诗会不会以此鞭策自己则另当别论。
湘筝又谦让几句。“筝儿,还不快把江贤侄的礼物打开!”赵禹向著女儿使了个眼色。
“中途起了兴致,把手头的事给忘了。”湘筝模仿她爸作突然想起状。她撇下筝,来到最後一只箱子前。
“我也有份?”江振衣不禁奇道,心想这父女俩人情送得还真全面。
湘筝对江振衣的问话报以嫣然一笑。她不疾不徐地打开箱子。
连峻并不是看准某个时机出现在厅堂前的园中的,他只是觉得自己勉强算是主人家的一员,不露面不合礼节。於是,连峻便有幸看到了湘筝用心良苦为江振衣准备的礼物。
枣红罗纱制成的襆头,正面簪饰著金银丝线盘成的菊瓣和几朵罗花,针脚细密而几无线痕,其女红的精巧纯熟一看便知。
湘筝捧起襆头来到江振衣面前,似微嗔而娇笑道:“我辛苦了好些天呢,不满意也不许你抱怨哦!”
连峻再迟钝也感觉得出那襆头包含的情意。他对南宋的习俗了解不深,可书和古装影视剧多少还是看过一些。那红豔的、象征喜庆的衣饰意味著什麽,连峻不可能不清楚。
果然我……根本不应该来。
赵禹笑道:“贤侄啊,这冠帽可花了我女儿不少心思啊,她一心要让未来的郎君装扮得貌比潘安呢。”
现在看来,这门亲事不需商量,根本是早就决定了的,任何拖延和借口都是枉然。
看到湘筝郡主像所有即将出阁的少女面对夫君时略显娇羞的如花笑靥,连峻心里不是滋味。湘筝可以那麽自然地以情侣的身份站在江振衣身旁,自己却没有任何立场羡慕或者嫉妒。连峻的心一阵隐痛,他早上没怎麽吃东西,紧接著胃也跟著刺痛起来。
江振衣端详著湘筝递来的襆头,却并不伸手去接。
“振衣谢过郡主殿下一片盛情,”他开口了,“只是,恕振衣无福与郡主结为连理。”
江振衣第一次如此恭敬地对湘筝说话,说出来的却是不带半点犹疑的绝情句。
湘筝霎时俏容变色,微微发颤的手拿不住手中的东西。襆头掉在地上,滚下台阶,停在庭中的连峻脚下。
江振衣发现了连峻,连峻却只是盯著那顶襆头上沾了泥土的罗花。
“贤侄是否认为,以小王之蓬荜并女之才色,高攀不上你这世家名门的公子?”
江家胆敢再次公然驳他的面子,赵禹的恼怒可想而知。
江振衣不应声。他默默地将视线移向屋外的连峻,连峻也望著他。江悦诗被眼前的突变搞得摸不著头脑,她循著哥哥的目光望去,陡地睁大眼睛。
“……不是的。”
江振衣淡然的回答加剧了赵禹心情的恶劣。“那为什麽?”赵禹勉强拿出最後一丝耐性,“江大人,你来说说看,你说让儿女多相与些日子我也同意,也不要你们的聘礼,这顶襆头只是送给贤侄的见面礼而已,非是我等逼婚。令郎如此糟蹋我儿的心意,不是太过分了麽?”
“这……郡主和小犬倘若当真有缘无份,勉强在一起怕未必是好事。”江羽集见话说到这份儿上,也无计搪塞。江振衣开口了:
“王爷的意思振衣明白。郡主对振衣有意,振衣感激在心;可是,振衣心里另有一个人,除了这个人,振衣不作他想。之於郡主,振衣有万般歉愧,果若相报,只待来世……”
“江振衣,你别欺人太甚!”湘筝一直忍而未发的情绪终於因江振衣的话找到了爆破口。“我湘筝不是少了你就没人要,你愿意和谁颠鸾倒凤翻云覆雨也碍不著我的事,用不著你对我歉愧!”
湘筝的爆发令在场的大多数都不大不小地吃了一惊。江振衣依旧望著连峻,连峻也望著江振衣。
连峻丝毫没有当事人的自觉。他觉得自己像个旁观者,眼前的一切仿佛与他无关。枣红的襆头在连峻脚下躺了不短的时间,连峻注视了同样长的时间,终於有了念头要把它捡起。
连峻身子一动,湘筝、赵禹和江羽集都看到了他。
连峻知道自己牵起了另外几人的目光。他躬下身,手指触到了襆头上的罗绢花瓣。
“别碰!”
湘筝跑下台阶,抢在连峻拾起之前够到了襆头。她狠狠地把被土弄脏的襆头按在胸前,从连峻面前夺路而去。拖曳在地上的裙边发出飒飒声响。连峻相信,他看到了湘筝的眼泪──作为唯一的目击者。
余下的人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江大人,”许久,赵禹打破沈默,“你的意思,也是如此吗?”
江羽集叹了口气。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纵然无奈,江羽集的态度却没有犹疑。
“下官希望促成喜事,奈何犬子之心另有所属。犬儿婚姻当由其自己抉择,我不能代为决定。若率尔为之,琴瑟不谐,必累及郡主,是故不敢不慎……”
“我明白了。”赵禹打断了江羽集的话,他向江羽集略一拱手,便闪身离去。从连峻身边擦过时,赵禹的目光在连峻身上驻留了几秒锺。这目光虽不似赵禹初见自己时那般怪异,但同样令连峻不舒服,其中似乎包含著某些意味,连峻说不出。
连峻的视线移回作为事件中心的那个人身上。江振衣似乎觉察到连峻的目光,转过脸来,回望著他。
连峻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如何,但从江振衣的神色来看,他对自己现在的表情还是相当满意的。
江振衣动了下脚步,连峻猜测他是想向自己这边走。袖子突然被拽了一下──连峻的目光聚焦在江振衣那边,连江悦诗什麽时候来到身旁都不知道。
“先生,您怎麽了?”江悦诗摇著连峻的衣袖,眼中含著一丝不解和关切。
连峻收回投注在江振衣身上的目光,冲女学生莞尔一笑,“……没事。”
江振衣迈出的步子顿住了,他想起在场的还有父亲。
“悦诗,”他唤妹妹,“走,咱们刷马去。”
不知江悦诗是否会意,不过她还是欣然随同。江振衣向父亲请辞,而後轻展唇角,谓连峻道:
“先生,咱们书房见。”
江振衣兄妹离开了,庭中单立著连峻,堂上只站著江羽集。
江羽集缓步来到园中,在连峻面前站定。他没急於开口,甚至脸上看不出表情。连峻心里有点发怵,江羽集的样子让连峻以为他已经看出了儿子与自己的关系,现在正要向自己兴师问罪。
与连峻的目光对接片刻,江羽集笑了。
“觉得失望吗?”
江羽集冷不丁冒出的一句话令连峻如坠五里雾中,他只能以摇头示意自己的迷惑。
“振衣一定觉得很失望,”江羽集变相地解释自己的问话,“看到父亲低三下四的一面。”
连峻似乎有点听明白了。他又摇了摇头。
江羽集长长地叹了口气。“虽然难看,不过我想,振衣最起码可以认识到,在这个时代要想生存,就要学会低头,否则,就得拼命努力爬得比别人更高。”
连峻听得出话语中的酸楚。在自己生活的时代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连峻停止了这些令人扼腕的想法,他只回答,“……我明白。”
江羽集对连峻的善解人意报以一丝微笑。“我逼著振衣读书科考,不为别的,就是不希望他像我一样,落得个惨淡收场。军人不管是否功成都一定要身退,时候一到,自然会有人收走你手中的家夥,可是军人一旦没了刀枪剑戟,就什麽都不是,哪怕你立再大的战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