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处於失神与回神交替阶段的连峻差一点就要老实承认“是”,话到嘴边发觉不对,连忙改口,“……我哪有。”
连峻看著自己发呆的样子让江振衣感到说不出的受用。他冲连峻扬了扬手中的弓,“你要不要试试?”
让我试试?我没听错吧?明白了,这家夥要当著他妹妹的面看我的笑话。半是窘迫半是生气,连峻涨红了脸,“那个我怎麽会……”
“你过来,我教你。”
看来是盛情难却,这小子怎麽突然想起要教我射箭?大概是不甘心我当他的师父,一定要反过来教我点什麽吧。连峻不情愿地站起来朝江振衣走过去。
“把箭搭在中央,左手握住弓,右手拉弦……”江振衣指导著连峻摆好姿势,“对,就是这样。”
这弓分量还真是不轻,连峻开始极度钦佩江悦诗的臂力,而且要拉满也……意识到自己如何缺乏体育锻炼,连峻悔不当初。
“手要端平,不能抖。”身後的江振衣探出双臂,轻轻攥住连峻张弓的两手。
体味著属於江振衣的手心的温热,连峻的心跳漏一拍。贴著自己的江振衣的身体散发著阳光的味道,一种令连峻异常安心的味道。
“瞄准目标,”江振衣握著连峻的手张开弓,“好,放箭!”
两人几乎在同一时刻松开弓弦。飞出的箭在半秒内稳中靶心。
“你看,很简单吧?”江振衣笑著对连峻说。
面前人的笑容正如与连峻初识时一般耀眼,令人几乎无法移开视线。“谁说很简单的……”连峻小声嘀咕著。
我实在太奇怪了,难道我……?
不,并不是我奇怪,是这个人太像何为。
两人并没发现对视已经持续了多久。江悦诗一会儿瞧瞧连峻,一会儿望望江振衣,突然顿悟一般,小嘴一抿,神秘地笑了。
第九章
虽然学生的响应不怎麽热烈,连峻这个老师在江家算站住脚了。连峻吩咐他们的篇目基本上都能背下来。最用功的要数识墨和後来给江悦诗伴读的幽兰,不过这样也有好处,这下那两位少爷小姐总该有点危机感了吧,连峻想。
“先生,今天不要学诗啦。”某天课上,江振衣一脸痛苦不堪的表情央求道,“诗已经学了好几天了,换换花样吧。”
“那要学什麽呢?”连峻放下书,抬起头。
“读点本朝的东西吧。”识墨建议道。
“这个主意不错,”幽兰赞同道,“就读《花间集》怎麽样,纤尘少爷?”
“《花间集》也不是本朝的东西啊。”连峻微微一笑。
“是、是吗?”幽兰脸一红,她只是听说过书名,觉得还蛮好听的。
“也好,那就读词吧,”连峻说道,“这个离你们……不,离我们比较近。”
真辛苦,连峻暗叹,必须时刻提醒自己现在是古人。
“这样,你们先挑自己喜欢的,念来我听。”
仍然是江悦诗打头阵。她略一思索,念道: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阳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
江悦诗吟的正是《花间集》中的温词《梦江南》。连峻心里赞道,谁说这丫头只谙习武不通诗词的?这不张口就来吗?
不过江悦诗小小年纪,不太可能通晓其中蕴含的情致,连峻猜测,她应该只是纯粹觉得好听才背起来的。
下一个是幽兰。她念的是白居易的《忆江南》,与《梦江南》同曲而异名;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这首词明快而上口,很容易记忆,不难想象幽兰为什麽会选择它。
轮到识墨,他清了清嗓子,然後开口;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张志和的《渔歌子》,连峻在心中说道,明豔且颜色鲜丽,很容易给人留下印象。
压轴的是江振衣,他向连峻这边望望,而後一笑。
连峻等著江振衣的词,没想到他不是念,而是根据词牌的曲调唱起来: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英雄泪!”
此前连峻从未听过江振衣唱歌。江振衣的声音高亢清越,激昂中带著绵长和深沈。只有一分锺或者更短,连峻发现自己被江振衣的歌吸引住了,不是被唱词,而是被江振衣的歌本身吸引住了。
“这不是爹爹经常唱的歌吗?”江悦诗问哥哥。
江振衣点点头。
“你父亲喜欢辛弃疾的词吗?”连峻问江振衣。
“是啊,”江振衣笑笑,“我父亲总是说辛弃疾有很多地方跟他自己很相似,尤其是境遇和生存状况。这首《水龙吟》是我父亲最喜欢的。”
眼前出现江羽集苍老而疲惫的笑容,联想起在书上读到的辛弃疾的人生经历,连峻想,或许真的很像也说不定……
不知为何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连峻叹了口气。
“先生,您叹什麽气呀?”江悦诗叫著连峻。
“……没什麽。”连峻回过神,对她笑笑。
“纤尘少爷也念一首,好不好?”幽兰撺掇连峻。
“对对,老师应该来个总结嘛。”识墨助幽兰一臂之力。
连峻笑了,也不推辞。“……好吧。”
连峻念了,是一首《小重山》。
“一夕残阳影斜投,惟江浪无休,空自流。沙畔霜积白叶厚,人何在,叹孤院独楼。
青丝绕箜篌,帘外明月钩,总衔愁。自在杨花信难求,昔往矣,雁啼皆是由。”
连峻话音落了,发觉其他四人的视线齐刷刷盯在自己身上。
“怎麽了?”连峻被盯得有点发毛,是自己身上哪里不对吗?
四人仍然没有转移视线。过了好久,江悦诗才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叫了出来:
“先生刚才好漂亮哦!”
连峻一愣,随即发觉不太对劲。漂亮这种词能用来形容男人吗?不过童言无忌,罢了,权且算作赞美吧。
江振衣掸了一下妹妹的小脑瓜,然後问连峻:“这词是谁写的?以前从没听过。”
连峻听了问话,莞尔一笑,“保密。”
时间差不多了,识墨和幽兰要去为午饭做准备,连峻便让学生们下课。不过,之後他想了半天,还是无法解释江振衣听完自己的回答为什麽会脸红。
虽然不用考试,连峻还是担心,就凭自己这点水准,被东家炒鱿鱼是迟早的事。不过事实证明,连老师,不,应该是廖老师的工作还是卓有成效的。
举个例子,那日在一起喝茶,江羽集让人奉上产自武夷山、采摘於初春的芽叶。
“这粟粒芽是茶中极品,我有幸得到了一点。这茶原是贡品,每年春天都会从福建运到京师。”江羽集解释道,而後叹了一口气,“任民间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官员只要大肆搜刮民之脂膏,进献天子,就能旱涝保收。更甚的是臣子不论忠奸,都极尽贡献之能事,这世道实在是……”
“洛阳相君忠孝家,可怜亦进姚黄花。”
江振衣以诗句作评,将一干喝茶的人都惊住了。江羽集实在没想到儿子有了这麽大的长进,自然是十分开心。最感惊喜的是连峻,他放下茶盅,向江振衣投去赞许的一笑。
连峻的笑容进了江振衣的眼中。江振衣的脸立刻涨红了,仿佛他刚刚喝的不是茶,而是辣椒油。
周而复始,连峻和江振衣之间也没再有过针锋相对的过招,可是连峻却觉得,和江振衣在一起时,某种不协调感似乎越来越强烈。
到底哪里不对呢?江振衣人不太坏,脾气也不算很怪……
反正想也没有结果,连峻决定不再劳神费力。谁能料到呢?答案倒是不期而至了。
“跟我一起去骑马吧。”江振衣向连峻发出邀请。
“现在?”连峻望了望临近黄昏的天色。
“晚饭前回来就行了。”江振衣答道,随即神秘地笑了,“一起来嘛,我带你去好玩的地方。”
连峻叹了口气,有了首次骑马的经验,真不想骑第二回。
马厩前,江振衣牵著自己的雪驹,冲连峻坏坏一笑。
“你是要单独骑一匹马呢,还是跟我同乘?”
连峻心中极度不爽。我还以为这家夥改邪归正了呢,原来根本没变化啊。明知我不会骑还故意刁难人家。
可是,跟江振衣同乘,不就跟上次一样了吗?想到上次的情形,连峻心中一阵悸动。
连峻眉头一锁,不再作声。江振衣微微一笑,跃上马背,然後把手伸给连峻。
“来,先生,请。”
连峻别无他选,只好把手交给江振衣。
马载著二人绕庄一周,来到与江府毗连的一个湖边。当时无风,湖面水平如镜,清晰地倒映出被夕阳染红的云霞和环湖的树木。
江振衣拽住缰绳让马停下。他没有像上马时一样自己先行动,而是将连峻往胸前一抱,从马身的一侧滑下地来。
江振衣的举动令连峻措手不及,他的脸很快变成了与那些云霞相同的颜色,只是不知气恼和羞愧各占几何。
江振衣把连峻放下,便自顾自地拴马去了,完全没注意到连峻变色的脸。
连峻深吸一口气,努力使自己的脸恢复正常的颜色。
这感觉太奇怪了,我、我才刚失恋啊……
连峻环视著自己置身的这片田野。除了常青的松柏外,其余的树下都积著一层枯叶,树上纵然有几片叶子,也是半边微绿半边褐黄。
林间,野菊花开得正旺,娇黄的花朵,似乎倾力点缀著这个凋谢的季节。
野菊花并不孤独。靠近湖边的地方,零零星星开著几株白色的花,微风吹来,挟落好些花瓣。粉白的落花漂在澄澈的水面上,渐渐变得透明,仿佛一碰就会消失。
“那是荞麦花。”
连峻怔怔地注视了水中的落英许久,江振衣开口道。
“不知是怎麽来的,兴许是野生的,每年这个季节都会开花。”江振衣说著,摘了一朵白中带粉的荞麦花,递到连峻面前,“跟你很配。”
连峻愕然地望望面前的花,又望望送花的人。他猜想江振衣是在开自己的玩笑,但江振衣脸上没有嘲讽的影子。
连峻有些难为情地接过花。他坐了下来,双手把玩完著花茎。
“不是有首诗吗?写到荞麦花的。”江振衣在他身旁坐下,皱著眉头,作冥思苦想状。
连峻也跟著思索起来,很快,他的记忆检索有了结果。
“你是说那个吗?王禹偁的《村行》。”
马穿山径菊初黄,信马悠悠野兴长。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何事吟余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
江振衣听连峻吟完,不觉赞道:“你真了不起啊,读了那麽多诗,而且每首都能背下来。”
连峻笑笑,“我父亲也很喜欢诗词,自己平时也舞文弄墨,我从小就开始背诗了。”总不能告诉他自己的父亲是报社的编辑。
“哦……”江振衣将肘部撑在膝盖上,以手支颐。“我跟你没法比啊,我对诗词歌赋完全没兴趣,喜欢读的也只有兵书而已……对了,你的本名叫什麽啊?”
一句话提醒了连峻。当了这麽久的“廖纤尘”,他自己都快忘了本名叫什麽了。
“我叫……”
“算了,”连峻还没说出口,便被江振衣打断,“我还是不知道的好,免得露馅。”
也对,连峻心想。
“你父母都不在了吗?”江振衣问。
“在啊。”连峻很奇怪江振衣为何这麽问。
“那你为什麽一个人到这麽远的地方来?”江振衣奇道。
连峻想说“我也不知道”,但那样势必会让江振衣认为自己是个白痴。於是连峻采取了迂回战术,“这个,说来话长……”
“你想家吗?”江振衣的目光落在湖面泛起的涟漪上。
连峻抱起双膝,将下颌搁在膝盖上。
“一开始是想的,不过现在……”连峻讲的是实话。
“现在怎样?”江振衣将目光从湖面移到连峻脸上。
连峻不知为何不愿抬头看江振衣的眼睛,也想不出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只好岔开话题。
“那天看你射箭,我就一直在想,如果你实在不愿意学习诗文,那就不要学好了,习武也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啊,也可以考武科嘛。”
“其实本来我对诗词歌赋就没什麽兴趣,而且我也不想考取功名,学习诗文只是遵从父命。可是现在武官甄选太过黑暗,而且我父亲不想让我走他的老路,学得一身武艺指望能够为国效忠,到头来,还不是离开军队,考进士,当个小小的地方官。”江振衣轻叹一声,“我越大,就越能体会我父亲的心情,所以渐渐变得能听进管教了。能让我父亲开心,读书什麽的也未尝不可。而且……”
连峻等著江振衣“而且”之後的内容。江振衣转过脸,注视著连峻。
“而且,还因为你。”
“我?”这个说法著实令连峻感到意外。
“我是你的学生啊。学生不用功,老师也脸上无光吧。”
“这倒也是……”连峻冲口想要称赞江振衣善解人意,但江振衣的话并未到此结束。
“你笑起来比较好看,跟以前总板著脸的你完全不一样,所以,我希望你能多笑笑。”
“咦?”江振衣的话令连峻有些发愣。他在说什麽?
江振衣从连峻身旁挪到他面前。“如果我背很多诗,达到你的满意,你就会对我笑吧?”
江振衣缓缓地将连峻放倒在地上,地上的枯草触到了连峻的身体。
连峻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面前的人在不断凑近,近到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连峻想说什麽,喉头却紧得发不出声音。江振衣的目光仿佛把连峻吸住了,令他无法移开视线。
江振衣的吻将要落下时,连峻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虽说是江振衣单方面深入,但因为连峻木然无措,江振衣这边并没遇到太大的阻力。
江振衣的体温透过单薄的衣料传过来了。连峻记起了,就是这种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