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常生看了眼散落在身前的酒红色长发,不知究竟该不该去。
老道看著左右踌躇的醉常生,不由得嚷嚷:“徒弟啊,你修真不就是为了你的小情人麽?如今你的小情人在吟风原上正郁闷著,你不去他身边陪著那像什麽话?”
“他怎麽了?”听到老道的嚷嚷,醉常生双眉微蹙。
玄宁到了吟风原上,不是应该和柳燕相逢了吗?又怎还会不开心?
“你不知道麽?”老道打了个哈欠,得意的笑道:“吟风原上还有你师傅不知道的事麽?”
闻言,醉常生皱了皱眉,终究还是没有开口质疑。
“怎麽?决定要走了没?”老道笑著问道。
沈默了半晌,醉常生终於还是点头。
听老道的口气,玄宁仿佛在吟风原上过得并不开心。如此,又让他如何放心?
“走吧……”醉常生叹了口气,将酒葫芦系往腰间,准备随老道前往吟风原──
三个月来,玄宁只是呆呆的坐在吟风原的草原上,看著围著自己打转的风,不言不语。
三个月前,当他安置好福伯与铭儿後,随著玉简上的指示赶到了吟风原的所在。
在见到那个白衣少年……又或者说他的师傅之後,却得知燕儿以在他来前被一个只收女子的修真门派领了回去。
燕儿在离开前,给他留了封信,将柳茵的一切都道予了他。
他不知道柳燕在写这封信是怎样的感想,只是他在看了那封信後,却如何也难以将心情平复。
虽然他师傅说,他心情的激荡也和他修行的境界有关。
但他却始终觉得,他心情的难以平复,是因为他从前所苦苦守护的一切,蓦然崩溃了的原因。
他蓦然失去了目标,保护自己妻子,与之相依白首的目标。
他其实很想告诉燕儿:他并未将她看做谁的替代品,莫非……这麽多年的夫妻感情和他们的亲生孩儿也都是假的麽?
只是,无论他此时再想说些什麽,也都见不到他的燕儿了……
二十六
“怎麽了?莫非是太过思念我这个离你而去的老友了?怎的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当醉常生踏上吟风原後,第一眼便看到了正独自一人浮在草原上发呆的玄宁。
他孤寂的模样像是被所有人遗弃了一般,了无生气。
醉常生心下紧紧一揪,想起之前自己竟然只因为这头红发就犹疑著是否该来看玄宁,不由得对自己狠狠唾弃了一番。
既然都已经喜欢了,又何必再在乎这些微末枝节?
莫非自己还不了解玄宁的脾气,不知道他对於情谊的看重麽?
那样一个人,又如何会因为这一头红发就对自己感到厌恶?
醉常生在心里自嘲了番,然後嬉笑著对玄宁的背影说出那句话,看著玄宁惊讶的回头,送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
果然,玄宁见到醉常生酒红色的长法,只是微微一愣,继而是一种放松似的神情,像是被从孤决的山崖顶峰重又被拉回了人间。
醉常生在心底长舒了口气,随之悬起身子飘到了玄宁的身边。
“你果然也来修真了。”玄宁看著悬起身子的醉常生,脸上浮起一个欣慰的笑容。
对於三月前醉常生蓦然离开王府的事,他一直难以放下心怀,虽说他知道醉常生是为了追赶上自己,但他却始终担心在武道上过於执著的醉常生会发生意外。
如今醉常生安然出现在他面前,他不由得放下了心口的一块大石。
“你入了酒帘峡?”玄宁笑问著,对於醉常生的出现,仿佛除了欣慰,还有一种觉得自己不再孤独的安心。
“呃?”醉常生愣了愣,然後问道:“你怎麽知道?”
“你的头发啊……”玄宁指了指醉常生的头发,然後笑道:“白酒老道常跟我师傅念叨,说他师傅当年把他头发给换了白色,他一定要给自己徒弟染一头酒红色的长法以了当年心愿的。”说著,玄宁向醉常生身後此时已开始脸色发白的老道笑著打了个招呼。
“原来……是这样吗?”醉常生笑著点了点头,转身看向身後的老道。
老道却不等他继续说些什麽,匆匆向玄宁摆了摆手,便转身飞遁消失得无影无踪。
“其实老道是个不错的人。”
看著老道飞遁的方向,玄宁笑著说道,然後有意无意的瞥了瞥醉常生的酒红色长发:“只是……喜好的颜色不太讨人喜欢罢了。”
醉常生闻言张了张嘴,想问玄宁是否已忘了当初那抹酒湖上的夕阳,却又担心玄宁此刻的笑脸不过是径自的强撑。
终於,他还是闭口不语,只是看著玄宁笑了笑。
他自然也知道,那老道除了奸狡些骗了自己入了这修真之门外,便只有对自己头发的这一大劣迹了。
只是老道以玄宁之事激他拜师,也仿佛不过是和他的斗气而已。毕竟那时的他确实是想著要踏进修真这个门槛的。
不过是他当时因酒被老道偷了,所以心中积气,才和他针锋相对的罢?
醉常生想著,不由笑了起来。
仔细想来,他和那老道,除了发色这个恩怨外,余下不过只是如小孩斗气般的怨愤。
只是这头酒红色头发……
醉常生抓著头发叹息道:“我说,尘儿啊……我这头发还有变回来的希望麽?”
“尘儿?”玄宁闻言狠狠一个重拳打在醉常生的肩上,斜眼道:“你在王府时叫我尘儿也就罢了,到了这又不必躲著什麽人,叫那麽吓人的名字做什麽?”
看著玄宁打在自己肩上的拳头,醉常生忽而想起玄宁当年玄宁仍旧是穿神剑玄宁玄大侠时的情形。
他又看了眼此时愤怒的瞪著双眼的玄宁,开心的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谁让你如今是这麽副小白脸的模样呢?”
言下之意,小白脸的长相就该有与之相匹配的名字。
一句话,气得玄宁挥手招徕飓风生生的将醉常生给裹了起来。
吟风原上,两人的笑骂声远远传开。
和著不时荡起的飓风或清流,两人间轻松的嬉笑玩闹,仿佛回到了年少时的嬉闹时光。
二十七
那一日,他们疯了许久。
似乎是太久没有这样疯狂的宣泄,所以那一日夜里,他们都无力的摊在了吟风原的草原上。
他们无聊的数著星星──做著这些他们已经许久未曾做过的无聊事情。
那一夜的醉常生,觉得吟风原上浮躁而又宁静。
两种孑然不同的氛围包裹著他。
他分明是安静的躺在玄宁的身旁,陪著他数起二十多年未曾注意了的星星,可是他却始终静不下心来。
他一颗颗的数著,却又总在半途算错了个数。
他胸口总有一种莫名的感觉,让他胸闷的很。
脸上虽带著笑容,心口却是莫名的干涩。
他想,或许是见到玄宁所以给予了自己安宁。
他又想,或许也是见到了玄宁,才让自己胸口总是闷得慌。
最後,他只能静静的躺在玄宁身旁,不时的喝一口酒,又或者不时的往玄宁的风杯中倒上一杯酒。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麽,是开口说话……还是其他。
终於,他还是什麽都没有说出口。
没有问玄宁这三月来过得如何,也没有问他的燕儿究竟如何。
他看著玄宁的面容,看著他白日里全然宣泄式的疯狂和那老道言语间的神秘意味,他已隐隐猜出柳燕早已不在吟风原中。
他想他或许是该有一丝窃喜的,可是看著玄宁径自强笑的容颜和嬉笑时偶尔闪过的痛苦神情,他就将心中的那一丝丝窃喜抛了个无影无踪。
还有啊,玄宁白日里看向他那酒红色头发的神情,虽然初时只是一愣神,然後笑著问他是不是进了酒帘峡……
但,醉常生此刻静下心後,才记起,他记忆中的玄宁不该是这样回答的。
若不是有什麽原由,那个家夥恐怕会对著他的红发先是一顿嘲笑,然後以此作为自己当初嘲笑他小白脸模样时的反击吧?
而且,他三个月前未曾告知他就独自将功力尽数传予秋铭,然後离开王府的事情……也该是他吼叫的对象的吧?
玄宁一个个反常的行为都在醉常生的脑海中浮动,除了玄宁已记起当年柳茵的事情外,他再难对此做出第二种解释。
虽然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可是当年玄宁由悲痛直至面无表情的模样,让醉常生明白,酒湖一事,他定然已是终身难忘。
那一夜的玄宁,依旧觉得心里空荡得很。
虽然白日里疯了一天,虽然见到了醉常生,让他觉得自己不再孤单。
可在疯狂的宣泄後,他又觉得一股无力感直上心头。
他忽然觉得自己从前的一切似乎空幻得像一场梦。
什麽少年庄主,什麽温柔娇妻。
他甚至於觉得自出生开始便是一场幻梦,而梦的终点正是雪山拜师。
醉常生、福伯、老王爷、太子、秋铭……
一个个人物在他的眼前晃动,而唯一一个抓得住的,便是身边的醉常生。
他这三个月来,一直陷在这种亦真亦幻的困境之中,难以自拔。
他不断的回忆起幼年记事以来的种种。
有幼年初见醉常生时的画面,有幼年初见柳茵姐妹的画面……他原虽记得柳茵在酒湖的惨死,但那画面却模糊得很。
他一直以为自己对柳茵的少时情谊早已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消磨了个干净,可是今日当醉常生出现在他眼前时,那头酒红色的长发让他蓦然间记起那抹酒湖上的残阳。
那幅画面,清晰得让他想要颤抖。
只是,他仍旧和酒鬼在嬉笑著。
他当时只觉得自己被分裂成了两半,一半轻松的嬉闹著,一半在不停的回忆著当年酒湖上漂浮著的那句惨白尸体。
然後,他想起的却是少年时和酒鬼在一起玩闹的画面。
夕阳落在他家山庄後的落霞峰上,映出漫山遍野的橙红色。
那抹橙红也同酒鬼的那头红发相辉映……
红发,酒湖,夕阳……
在他同醉常生一同在吟风原上驾著风驭著水在疯狂追逐时,这三幅画面不停的在他的脑海中转换。
直搅得他头疼欲裂。
最後,三幅画面却只残留了一幅──
那是那酒鬼一头红发,在落霞峰上悠然饮酒的画面。
落霞峰上的夕阳映著酒鬼的红发。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想到这些。
或许是因为他同酒鬼在一起的时间比燕儿还久吧?
玄宁如是想著。
就是因为这个,所以在这个燕儿亦离他而去的时刻,在这个他过去的努力似乎全然失去了所有寄托的时候,才会想起这个一直在他身边陪伴著自己的好友吧?
他看著漫天的星斗,突然觉得,只有身边的酒鬼,才拥有那种触手可及的存在感。
“酒鬼……”终於,在心中那股无力感渐渐沈下之後,玄宁轻轻的开了口。
“恩?”醉常生拎著酒葫芦,边喝著葫芦中的桂花酿,边数著天边的星斗。
虽然老道在不久之前刚往他的葫芦中注入了近千种美酒,可是在这样一个夜里,他却始终喝不下其他的酒水。
他只尝著桂花酿,一口一口的,就像从前固执的品酒时的模样。
玄宁也坐起了身子,随手招来一个风状的葫芦,往醉常生眼前一递。
醉常生见著那葫芦,淡淡的笑了笑,然後往葫芦里注满了十坛的桂花酿。
“喝得完麽?”醉常生笑著问。
“天晓得……”玄宁笑著耸耸肩,接著取过风葫芦开始往嘴里倒酒。
玄宁一连倒了两坛的桂花酿,醉常生却在一旁笑看著他,并不开口。
终是玄宁在灌下第三坛桂花酿後,不得不停下了继续灌酒的行为。他看著醉常生依旧不仅不慢的往嘴里送酒。
那动作虽缓慢,但此的玄宁却已看得出来,那看似一小口的桂花酿,实际却是整整一坛的酒量。
他皱了皱眉,问道:“你今天怎麽不说我灌酒浪费了你的心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