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惟独这人字,和情字,他无法看清。
醉常生看著那匍匐在地的村民们,蓦然觉得这些竟都可以是在自己拳掌之中的‘东西’──他有些惊异自己竟然会用东西这个词,但随即又释然。
他甚至没有明白自己是如何完成这其中心境的转换的,但他确实已有了一种轻松的感觉。
所谓境界,其实本就是没有什麽道理可循的东西。
虽然没有任何人的指点,但醉常生已感觉,自己方才这莫名其妙的轻松感,是他已脱下了心上的一层枷锁,於修为上,又略进了一层。
他挥了挥手,为村中原本的防护又加上了一层更为牢固的防守。然後转身往渌山里飞去。
飞行时,他还在想著:人,或许真是最弱小的一群了,他和住在渌山上的秋铭福伯,其实只是普通的修真者而已,却已能被人尊奉为仙人。
他看向前方同样悬在空中迎接他的秋铭和福伯,笑了笑。
秋铭也笑著,向他行了个礼,道:“师傅,你来了。”
三十四
五十年的时光流逝,在吟风原上,醉常生并未曾觉得有何改变。
直至见到秋铭与福伯,他才发现,原来时间,并不是没有在他们身上留下些什麽,而是那些改变太过微小,以至他一直没有发现而已。
秋铭此刻悠然坐在渌山顶上的石椅上,长发披散,随意用一根竹枝饶定,身上仍旧是当年的那套衣饰,只是当年江湖气甚足的他,如今已是一副道骨仙风。
醉常生笑著,也想:或许连玄宁来了,都会一时无法适应这个当年一直叫著他尘儿弟弟的秋铭吧?
只是,一想到玄宁,他又神色一黯。
伸手按了按腰间的葫芦,刚要发呆,又在秋铭关心询问的目光中惊醒了过来。
“怎麽了?”他问。
“没什麽。”醉常生看著眼前的秋铭,忽然觉得,所谓父子血缘之系,或许真的是难以避免的。
如今一副仙家风范的秋铭,与玄宁越发的相象了。虽然他的气质并不如玄宁如今的澄净,但其中夹杂的几缕江湖侠气,倒给他增色不少。
“醉大侠,这是我这些年酿的青竹酒,您试试吧。”
福伯捧著一个摆放著酒壶酒杯的竹制托盘自内屋走出。五十多年的山中生活,让他当年心中所受的创伤慢慢愈合。
如今他的笑容已有了年轻时的单纯模样,乐呵呵的就如一个十七八岁的单纯少年。
如今他们三人站在一起,怕是任谁也看不出他的真实年纪了。
“怎麽?还叫我大侠麽?”醉常生笑著接过酒杯,调侃道。
看著福伯不好意思的笑笑,他也笑著将那青竹指的酒杯放到唇边,沾了沾,却又浑身一僵的将那酒杯重新放回了托盘中。
见那醉常生将酒杯重又放入杯中,又伸手抹了抹唇边触到的酒水,秋铭与福伯同时一愣。
“这、师傅……你这是?”
秋铭看著醉常生愣愣的望著那抹掉残酒的手,不由簇眉问道。
“呃?”怔了怔,醉常生复又惊醒过来,讪笑了下,道:“没什麽,只是如今修行,这几天不宜饮酒而已。对了,你们如今修行得如何了?”
胡乱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又胡乱找了个问题。然後没等秋铭与福伯回答,便又径自发起了呆来。
秋铭与福伯看著发呆中的醉常生,相视一看,边起身将这渌山顶上的一片静地留了给他,两人默默转身回到了不远处的竹屋之中。
那一日,醉常生在渌山顶上呆了很久,很久。
没有谁知道他在想些什麽,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那发呆的时间里,究竟想了些什麽。
醉常生离开渌山,是在第三日清晨。
那也是他从径自的神游中清醒过来的时刻。
他笑著一声招呼,就告别了在竹屋中闭目养神的秋铭和福伯。
那竹屋里温馨的气氛让他不由一笑。
早听玄宁说过当初福伯恢复年少模样时的趣事,听说当初秋铭是喜欢上了福伯,只是玄宁与老王爷都将他的那种爱恋当作了少年无知,随时都会泯灭的情意。
只是,看如今那竹屋里温馨的气息。
醉常生又笑了笑,或许如今的秋铭仍未将爱意说出口,只是那种幸福的感觉已存在於他们之间了。
他叹了口气,驭著气,在云层之上穿梭。
他看著茫茫的大地苦涩的笑笑──不知,他的幸福,又会否存在?
三十五
落霞山庄 落霞峰
醉常生看著眼前的落霞山庄,华美的庄园、翻修过的院墙,山庄外来来往往的人流……
他抬头,看那山庄外的匾额上依旧是落霞山庄四字,只是,山庄中的一切早已不同往昔。
“这位大哥,你是新来的行商麽?也来这山庄跑生意啊?”一个年轻的小夥子见醉常生呆立在山庄之外,便笑著上前招呼。
醉常生闻言愣了愣,默默的点了点头,然後摇头。
那小夥子见状,笑容愈发的深了:“大哥,你莫不是走的第一趟货?以前没干过这活吧,要不看你这身板、你是镳局的镳师麽?”
小夥子滔滔不绝的说著,将商人天生的口才发挥了个淋漓尽致。
醉常生只是默默的听著,他看著落霞山庄的四字匾额,又看著庄内或兴奋或失落的人群,五十年前江湖闻名的落霞山庄,如今也只归到了一个普通的商人家族中了吗?
紧紧的闭起双眼,醉常生甚至忘了周围的一切。
九十年前,在这山庄之外初见玄宁的那一幕又在他的眼前闪现。
那时的落霞山庄,仍是个清净脱俗的地界。
庄中世代在江湖上声名斐然,於是这落霞山庄便也受了这个好处,在这落霞峰前,安静的矗立了百多年,始终无人敢轻易打扰。
那年,他随他爹搬到了这落霞峰脚下。
在他爹建竹楼时,他被分派了砍竹子的活儿。
於是他拎著把小砍刀,往落霞峰上走去──
那时,正是三月,桂花飘香的季节。
落霞峰上满满的桂树开出了簇簇的桂花,漫山望去,就像流连在桂海里一般,叫人望不清去路,也忘了来路。
他带著小砍刀,一步步往那落霞峰上的桂海中走去,早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迷迷糊糊的走著,直到被一声仍旧奶味十足的惊叫声惊醒,他才看见,距自己十步外的一棵桂花树上,有一个小小的脑袋从那簇簇的桂花中钻出,那小孩似乎是在树上出了点意外,那从桂花簇中钻出的小脸上,有点委屈的模样让他不由自主的就叫出了声来──
“小弟弟、别急!我来帮你!”
然後,他就看见那小孩很委屈的扁扁嘴,眼泪要掉未掉,在他的急声安慰下,总算没有哭了出来。
待他腰别小砍刀,辛辛苦苦爬到桂花树上,已经是半柱香後的事了。那小孩看著他笨拙的爬树姿势,乐得呵呵直笑。
原来,他不过是在树上迷糊得睡著了,醒来後才会吓得尖叫出声。
最後,笨手笨脚得差点下不了树的,反而是他自己。
那一次,是他与玄宁初见。小小的玄宁将脑袋从桂花树上钻出的那一瞬间,他一辈子都无法忘怀。
那委屈时扁嘴的模样,更是让他在往後的日子里,没敢让玄宁有哪怕半点的委屈。
玄宁啊……
醉常生想著他,再睁眼,眼前依旧是那个落霞山庄的匾额以及其下来来往往的行脚商人。
一旁的年轻小夥子早在醉常生闭眼的瞬间停住了口,他看著醉常生那明显流露出回忆的模样,愣愣的退到了一旁。
看他再睁眼,小夥子本还想再说些什麽,却见醉常生忽然一皱眉,然後右手一挥,接著便不知所踪。
他抬手揉了揉眼睛,再定神,眼前确实已无人影。
徒留的,是落霞山庄匾额的破裂声以及来往行商的惊吓声……
落地的匾额在触地的一瞬间,化为灰飞,小夥子猛一激灵,转身看向一旁往後山落霞峰去的道路──
那条寂静的小道上的落寞背影,不正是先前的的那人麽?
三十六
往落霞峰顶的路上,醉常生并没有像平时一样乘风而上。
他在山间小径上一步步的走著,看著那些当年看来几乎高不可攀的翠竹,又看向远处山上比翠竹略高的桂花树……
如今,这些花草树木在他的眼里,早已是柔弱的枝条。让他甚至不敢动手触碰这些当年需得用上砍刀狠狠施力才能砍倒的翠竹。
回头看了眼山下的落霞山庄,醉常生微一簇眉。
不知过了多久,醉常生忽然笑了笑。
他看向自己腰间的葫芦,想了想,取下葫芦握在手间顺著阳光看那葫芦蓦然透亮晶莹的模样。
“这样做,不知道那老道会有什麽反应?”
他这样径自笑喃著,又看了眼周围的花草。
这葫芦里,装的是他当年收集的人间美酒,还有老道辛苦不知从何处弄来的修真界的珍品。
凡人喝了那葫芦里的酒,能延年益寿驻容长生,有机缘的,甚至能踏进修真的门槛──那,若花草树木喝了呢?
这样想著,醉常生忽然手一斜,酒葫芦上的塞子忽而就没了影子,接著像是倾不尽的水流自那葫芦里倒了出来……
那清澈的间又带点翠绿的颜色,清灵得倒不像是酒了。只是,仍旧带著酒的香气,浓烈的,又或者清淡的。
分明不该是能一起出现的香气,却又同时爆发。偶尔,又会有些交杂混合在一起,形成新的香味。
醉常生就那麽站著,任那香气四溢,飘荡在落霞峰间。
那一日,在醉霞山庄跑货的商人,先是见到山庄的匾额莫名其妙的掉落又粉碎湮灭,接著不久後,落霞峰上传来阵阵异香──那香气,像是酒的味道,但又立即的被商人们否决了。
这天下,又哪来的那麽香的美酒?
不过半刻锺,那香气愈来愈浓,间或又有淡香交杂在其中。
商人们纷纷称奇,有机灵的便跑到山边小径处,向要上山看看究竟是哪来的异香。
只是,平时无人理会的平凡的山间小径今日忽而便得玄妙了起来。
但凡有人走到小径外三五丈的地方,山上就飘起淡淡的薄雾,接著往前一步,雾就浓上一分,偏偏又不溢出分毫,和小径的界线分明得很。
有人曾试著走到小径外,结果那山上的雾就弄得似块布遮了眼。
接著,就再没人敢走近那小径了。
人们只敢远远的看著,看那山上一片翠竹的美景,再往上,是漫山的桂花海。那些过去在商人们眼里再平常不过的一切,忽然就蒙上了这麽一层神秘的面纱。连那满山满山的桂花海,在今日的商人们眼里,也显得娟丽非常。
那一日,来往的商人们在小径外不时的探头探脑的看著,直到傍晚一声尖叫──阿蝉不见了!商人们这才醒过神来。
阿蝉不见了?
商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始询问起阿蝉的行踪。
那个小夥子,是这里行商们最乐於结交的一个人,平时一脸的灿烂笑容,遇见谁有个什麽事,只要是得帮忙的,他一定是出的头一份力。
不少中年的行商都考虑著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想想,有这麽个女婿,勤快肯干,人又好。那是多好的事?
忙活了许久,才有一人记起,阿蝉在中午时分,也就是那山庄匾额坏掉前,还站在庄外不远处和一面生的男子搭著话,後来,那男子像是去了山上──见到的人,都说那男子倏的下就没影了,阿蝉不晓得为什麽还直愣愣的跟上了山……
几句话毕,众商人只觉得身後一片阴寒。
不知是谁先喊了句要下山过夜,接著所有的商人都作鸟兽散。冷冷清清的山上,夜风凉凉的刮著,带著那奇异的香气仍旧在山间飘荡。
自那一日後,落霞山庄的主人也举家迁往了别处,留下了一座空荡荡的山庄。
此後,落霞山庄,算是彻底在人世间除了名。
寂静的山脚处,杳无人烟,倒也还了落霞峰一个清净。
三十七
葫芦里的酒,整整倒了三天三夜。
醉常生就那麽斜握著葫芦,任美酒自葫芦里流出。
他轻轻悬著身子,在离地半尺的地方四处飘著。
漫山的花草树木,几乎都收到了来自葫芦中的仙酒灵气。花儿争相开著,草儿青翠欲滴,小径沿途的竹子竟在夜里荧荧放光,翠绿翠绿的,像是极品的翡翠。
甚至,在醉常生经过当年他父亲亲手盖的那座竹楼时,那早已青黄的竹楼竟又重新的恢复翠绿清新。
醉常生一路就这麽飘著,偶尔见到当年似曾相识的花草,就多送上那麽几滴酒水。飘到当年他与玄宁初遇的那棵桂花树前,他更是毫不吝惜的足足站了一刻有余,还将自己体内的一道真元打入桂花树里,让原本就因吸收到仙酒而渐生灵识的桂树加快了成长的步伐。